正文

“我的朋友胡適之” ——章衣萍和胡適

胡適、羅爾綱和他們的朋友 作者:郭存孝 著


“我的朋友胡適之”
——章衣萍和胡適

胡適周圍有一些來自績溪的“小朋友”,鄉(xiāng)情至上的胡適,待他們?nèi)缬H人,要求也嚴格。這些“小朋友”,因為不是他的學生,從而無拘無束,故常將比他們年長十歲左右的胡適,當成可嬉笑、可頂撞亦須聽命的老大哥。這些“小朋友”中就有一位后來英年早逝的文化名人、優(yōu)秀作家章衣萍。

章衣萍其人其事

章衣萍(1901—1947),安徽績溪人。1917年,在家鄉(xiāng)就讀,當他看到《新青年》雜志上刊登的胡適、周作人、劉半農(nóng)、沈尹默一些人的詩歌“簡直入迷,后來竟因此被學校開除”,他無怨地來到南京。1919年,在南京一所中學畢業(yè)。隨即在東南大學當書記員。

章衣萍已知“北京大學那時正為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最高學府,是中國新思想的發(fā)源地,那里有我所崇拜的大師”。這位曾被胡適愛稱為“小朋友”的章衣萍,終于如愿以償,在1921年欣喜地進入了北京大學預(yù)科就讀(一說旁聽)。他一邊聽胡適講課,一邊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畢業(yè)后,作為一位優(yōu)秀青年作家,被陶行知網(wǎng)羅到“中華教育改進社”的《教育雜志》當編輯,隨后又做了兒童書局的編輯。1924年,他又與魯迅等籌辦《語絲》月刊,在文學戰(zhàn)線上嶄露頭角。1925年,其成名作《桃色的衣裳》問世。1927年,在上海暨南大學任校長秘書,同時講授國學和修辭學。1936年,先在四川省政府任咨議,后去軍校當教官。抗戰(zhàn)期間,在成都大學任教授。曾是“南社”和“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成員。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樂此不疲地投入文學創(chuàng)作和翻譯活動之中,所著小說、散文、詩歌、兒童讀物、學術(shù)著作或整理古籍等達20余部。

對于引路人胡適,他雖無專著,但寫有多篇夾議夾敘地介紹胡適的文章,其中一篇《胡適先生給我的印象》堪稱代表。

1947年12月,章衣萍患腦溢血,英年早逝,年僅46歲??v覽其一生,從20世紀起,因為才華橫溢、創(chuàng)作成果輝煌,早已享譽中國文壇,是中國現(xiàn)代優(yōu)秀的文學家。2015年,安徽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章衣萍集》,凡五冊,內(nèi)收理論卷、隨筆卷、小說卷、詩詞卷、日記/書信卷,共近30種,當是對一代文才的最可貴的慰藉!

南京初遇

1917年,章衣萍從故鄉(xiāng)來到南京,在一所中學就讀。1919年畢業(yè)后,在東南大學當書記員。1920年7月底,東南大學辦了一個暑期學校,特請北京大學教授胡適來演講。胡適住在該校內(nèi)梅庵。章衣萍得信,急忙去見胡適,盡管以前已經(jīng)通了幾次信,然而這終是生平第一次見面。章衣萍說:“胡先生很歡喜,他第一次給我的印象非常好。胡先生的臉,正如周作人先生所說,是個‘聰明臉’。 他的瘦削而有神的面孔,眼光非常銳利,說話時常帶微笑,但議論毫不茍且。不說一句自己不深信的話。胡先生是實驗主義者,白話文學的提倡者,所以暑期學校聽講的學生非常多。他那時講的是‘白話文法’與‘中國哲學史’(完整的是‘古語文法與白話文法之比較’與‘中國古代哲學史’)?!蹦菚r,梅光迪和胡先骕也在該校講課,但他倆攻擊胡適。章衣萍說“那時的學生,信仰胡適的多,梅光迪的崇論宏議,沒有幾個人去聽?!哒Z罕還在課堂上同他吵嘴”。至于他自己,因為“是一個什么也不懂的中學生,暇時也擠進去聽課,每次都擠得一身大汗。胡先生的演講正如他的散文一樣,清晰而有趣味”。

章衣萍目睹胡適除講課外,每天還要會客,許多教授、學生都流連梅庵,叩門進謁。章衣萍說:“我那時很喜歡作詩,曾和在北京的胡思永、章鐵民,杭州的曹佩聲、汪靜之、胡冠英、程仰之通信作詩,三月不絕。我們的詩多受了《嘗試集》的影響,不免濫作,有時一天作好幾首。胡先生知道了,表示反對。他寫信來大罵我們,說:‘你們作那些沒有‘底子’的詩,何不努力學英文?’我年少高傲,不以胡先生的話為然,寫了幾句打油詩來反對他。胡先生究竟是一個能容忍的人,他居然贊成我的打油詩,說是作得很好。”

有一天,章衣萍去看胡適,請教讀書的經(jīng)驗。胡適說:“應(yīng)該克期?!笔裁唇小翱似凇??就是一本書拿到手里,定若干期限讀完,就應(yīng)該讀完。1931年3月,章衣萍回憶說:“胡先生的話是對的。我后來看書,有時照著胡先生的話去做,只可惜生活問題壓迫我,我在南京、北京讀書,全是半工半讀,有時一本書拿到手里,想克期讀完,竟不可能,在我,這是很痛苦的。幾時我才能真正‘克期’去讀書呢?”

1920年8月間,有一天,一個學校學生去拜訪胡適,戲問老師有沒有情史。誰知當晚,胡適就寫下了一首著名的愛情詩《一笑》。詩曰:“十幾年前,/ 一個人對我笑了一笑。/ 我當時不懂得什么,/ 只覺得他笑得很好。/ 那個人后來不知怎樣了,/ 只是他那一笑還在:/
我不但忘不了他,/ 還覺得他越久越可愛。/ 我借他作了許多情詩,/ 我替他想出種種境地:/ 有的人讀了傷心,/ 有的人讀了歡喜。/ 歡喜也罷、傷心也罷,/ 其實只是那一笑。/ 我也許不會再見著那笑的,/ 但我很感謝他笑的真好?!闭乱缕颊J為胡適詩中的“他”,其實是一位女性。我們知道胡先生是一個“多情”的人,他的感情給理智壓住了?!八运鴮ξ覀冋f,‘我寫情詩,倒多謝殷勤我友,能容我傲骨狂思便夠了,這是含蓄的巧法”。

人在北京胡府

1920年12月,章衣萍在與胡適于南京譜下初次交往篇章的第一頁之后,滿懷愉悅地開展了北京之旅。他在胡府工作,親聆胡適教誨,從而為世人提供了罕見的胡適早期著書立說以及胡適伉儷早期家庭生活的片段。

章衣萍抵達北京后,住在斗雞坑的工讀互助團里。因為他知道胡適離南京前,忽得了很重的腎炎,所以便去鐘鼓寺胡同14號拜訪胡適?!八姷胶壬牟∫呀?jīng)好得多了,還是每天用大鍋熬著,吃著陸仲安的補藥。胡太太是個很溫和的舊式女子,待我也很好。最同我意氣相投的是胡思永,一個通信已久剛才見兩面的好朋友?!彼h(huán)視胡府,“那房子,據(jù)說從前是一個廟,后來改建民房的。(胡適的侄子)思永住在右面的廂房內(nèi)。對面是胡先生的書房。四面堆的都是重重疊疊的舊書籍和新書籍,胡先生大部分的時間是埋在書堆里”。他又說:“我那時和思永同替胡先生抄書,每千字的價格是二角五分,但胡先生對我們很好,每次總是多算些錢,價格是說說罷了?!睋?jù)知幫胡適抄書寫信的門生和友人并不算少,有章希呂、羅爾綱、程萬孚、胡傳楷、王崇武等,卻從未見有誰提及付酬的事。章衣萍受報酬一事,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說。

章衣萍在胡府,受惠良多。他說:“胡先生晚上有暇,也同我們講《詩經(jīng)》,講《楚辭》,《胡適文存》有一篇懷疑屈原的文章,就同我們講。”有一次,請胡適講“文學概論”,胡適笑著說,一點鐘就能講完了。章衣萍知道胡適喜歡莫泊桑、契訶夫、易卜生,擁有莫泊桑、易卜生英譯本全集。他最喜歡契訶夫,曾告訴北京飯店的西書掌柜,有新出的契訶夫英譯本,趕快送到他家里去。又說,胡先生很喜歡作詩,但他說自己不是詩人,因為他的生活沒有什么神秘可言。有一次,將郭沫若的《女神》拿給胡適看,胡適說看不懂,但日記上卻說郭沫若有作詩的天才,但藝術(shù)技巧不大好。胡適曾恭維過郁達夫的《沉淪》,認為寫頹廢也有頹廢的經(jīng)驗。

章衣萍認為胡適最喜歡魯迅的《阿Q正傳》,《阿Q正傳》每次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他總喜歡贊嘆,說“寫得真好”。他還目睹胡適沒有名作家著書寫文時的那種壞脾氣或怪癖,而是“有時一面和客人談話,一面寫文章。他寫文章時似乎離不開香煙。他寫文章可寫得很快,一提起筆來就是上萬字。他是有‘歷史癖與考據(jù)癖’的,所以寫一篇文章得查許多參考書。他的書桌上總是堆滿了中西書籍,看來很雜亂,其實,他有他自己的條理。你千萬別動他的書桌,一動,他就會找不著材料了,他會動氣的”。

有一次,章衣萍在胡適的書架上,找到一本英譯本的《共產(chǎn)黨宣言》,他高興極了,便帶回工讀互助團去看。他與好友章鐵民是沒有什么信仰的,但也喜歡說說馬克思、克魯泡特金,但是此舉遭到胡適的批評。他說:“胡先生反對青年妄談主義,不肯研究問題。他罵過我們:‘你們連《資本論》也沒有看過,還談什么馬克思?’有一次,我問胡先生研究社會學該先看什么書。他說,有中譯本的愛爾烏德的《社會學》可看?!闭l知章衣萍一班人,不遵師教,“仍舊高談主義,不事生產(chǎn),胡先生便罵:‘這班小名士,餓也會把你們餓死了?!泵鎸m的建言,章衣萍后來不由哀嘆:“老實說,我們這一群浪漫少年,當時似乎并不曾受了胡先生的科學方法的影響?!?/p>

但是胡適對他的學生還是非常關(guān)愛的,就連聽課以外的事也包含在內(nèi)。章衣萍與章鐵民知道胡適要在北大講課,他倆便去旁聽,胡適是很高興的。有一次,胡適在課堂上講得正起勁時,忽然停止講課,走到教室的前面把窗戶關(guān)上。當窗而坐的是兩個女學生,那時正是冰天凍地的冬天,北風很緊。章衣萍回頭一看,那兩個女學生羞得臉全紅了。

章衣萍在北京四五年,從斗雞坑的朋友窮得散伙以后,他便以胡適的家為第二家庭。近水樓臺先得月,胡適的藏書,他可以隨便取閱,胡適找不著,總怨被章衣萍拿去了,罵了一場,又去買新的。章衣萍說:“胡先生是一個最能原諒人的人。”不僅如此,胡適對長子思杜替他做事,也說謝謝。有一天,胡適帶了思杜到北大去上課,一個調(diào)皮的學生靠著樓窗高聲大嚷:“我不要兒子,兒子自己來了!”用胡適自己的詩來調(diào)侃自己的老師,如此失禮,胡適卻一笑置之。

胡適不愛吃甜食,不愛吃粥。他最愛小女兒素斐,為了女兒高興,無怨無悔地與小女兒同吃粥。他總說他的素斐聰明,后來,素斐不幸得了肺病,死了。胡適與胡太太痛哭不已!胡適重鄉(xiāng)情,遇到績溪人欣喜不已。所以章衣萍在胡適家中,雙方說的全是績溪家鄉(xiāng)話。

胡適“為了作《中國哲學史大綱》和考證文學史上的史料,大買中國古書。在琉璃廠的舊書店,遇著有罕見的舊書,總送到胡先生家中去”。章衣萍聽胡適氣憤地說:“我們讀古人的書,一方面要知道古人聰明到怎樣,一方面也要知道古人傻到怎樣,這都是我們很好的教訓!”章衣萍“在北京胡適家中,曾讀了幾冊他的日記稿本,胡先生的思想與行為,在他的日記中是更靈活地表現(xiàn)出來了。惜胡先生的日記現(xiàn)在還鎖在鐵柜中,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可以刊行出來”。能看到胡適親筆日記的人并不多,盡管章衣萍所見有限,但他已看出胡適日記的重要歷史價值了。如果他在天有靈,當為今日胡適日記的影印本和排字版問世感到欣慰。

1927年4月,章衣萍追憶,某日“胡先生在[北京]中央公園曾告訴我們一班小朋友:戀愛譬如賽跑,只有一個人可跑第一,然而即使失敗,我們也還要向前跑。這是他對于青年人的教訓”。

章衣萍說:“自民國十六年(1927)以后,我忙于衣食,胡先生的家也漸漸少去了。胡先生的家從鐘鼓寺遷到景山后林長民舊居之后,我只去過一次?!焙m“出國以前,我在來今雨軒請他吃飯,到有周作人、劉半農(nóng)、川島諸先生”。 這興許是作為一名后學對前輩知遇之恩答謝的臨別盛宴吧!事實上,這也是章衣萍在真正意義上與胡適的北京之旅的最后一次歡聚。

與胡適的上海一席談

1927年,章衣萍離開北京去了上海,到暨南大學任鄭洪年校長的秘書,同時講授國學概論和修辭學等課程。有一天,章衣萍聽朋友葉君說,李守常(大釗)說:“我想寫信給適之,叫他還是從西伯利亞回來了罷,不要再到美國去了。因為到了美國,他的主張也許又變了?!闭乱缕冀又f:“守常說這話,因為他正在《晨報》副刊看見適之先生和徐志摩的通信,有恭維俄國的話。但說這話不到幾天,守常就被捕了,后來處了絞刑。前年我到上海,偕小峰造訪適之先生于極思非爾路,我把守常的話告[訴]他,并且問他游歐美以后的見解。胡先生說:‘我覺得還是美國有希望,俄國有許多地方全是學美國的。’”那時的章衣萍并非掮客,他的話終算弄清了胡適的政治態(tài)度。而李大釗的規(guī)勸雖用心良苦,可惜也是徒勞!

某日,章衣萍忽得知胡適到了上海,住在滄州飯店。于是他邀約趙景深、李小峰同去拜晤,胡適很高興?!罢勗捴g,他大罵今日中國出版界。他說:‘把獨斷直接的哲學改個名字,叫作《辯證法的邏輯》,譯得莫名其妙便可一版再版地銷行,這真是中國出版界的羞恥!狄慈根是一個第三四流的學者,他的書也值得這樣銷行嗎?我希望中國出版界不要把石頭當面包賣?!焙m的怒火,章衣萍心知肚明,這是出于“他是看不起辯證法的唯物論”之故的。章衣萍最后問:“胡先生,你對于中國的普羅文學有什么意見?”胡適沒好顏色地說:“我還沒有看見中國有什么普羅文學?!?/p>

善與胡適談文論詩說著作

關(guān)于胡適的著書立說、談文、作詩、填詞等的攻略,特別是對白話新詩這個新事物,章衣萍與胡適既有共識也有不同的發(fā)聲。章衣萍在其著作中,描寫并分享胡適寫詩、作賦、填詞及與文化人和詩之趣事,及代人題字并與摯友創(chuàng)作謎語等歡樂情景。

章衣萍說:“胡先生很喜歡作詩,但他自己說不是一個詩人,因為他的生活沒有什么神秘?!闭乱缕歼€是很愛讀胡適的詩。他說:“胡適之先生在美時,某歲過年,曾戲作了兩首過年詞,通首皆用‘年’字押韻。今僅記得一首如下:早起開門,送出舊年,迎入新年。說:‘你來得真好!相思已久,自從去國,直到今年。更有些人,
在天那角,歡喜今年第七年。何須問,到明年此日,與誰過年?’回頭且問新年:‘怎能使新年勝舊年?’說:‘少作些詩,少寫些信,少說些話,可以延年。莫亂思維,但專愛我,定到明年
更少年’。多謝你:且開了詩戒,先賀新年!”

章衣萍在其《窗下隨筆》一文中,更加大力度贊美:“胡適之先生在美時,曾和任叔永、陳衡哲諸先生,因以謎語為戲。胡曾以唐詩‘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打‘倆’字;又‘雙燕歸來細雨中’打‘兩’字,俱極妙。又,陳曾以‘宛在水中央’,打英文字母一,為water中之t字,亦別具心裁,極為精巧?!?/p>

章衣萍佩服胡適造句的秀美,說對他很有幫助。他說:“胡適先生說得好:凡文學最忌用抽象的字。例如,說‘少年’,不如說‘衫青鬢綠’;說‘老年’,不如說‘白發(fā)霜髫’;說‘女子’,不如說‘紅巾翠袖’;說‘春’,不如說‘姹紫嫣紅’‘垂楊茅草’;說‘秋’,不如說‘西風紅葉’‘落葉疏林’?!彼€贊美胡適在《廬山游記》中,不僅用多彩的詞藻來描繪廬山的絕美景色,而且花了幾千字去考證一座塔的歷史。他不由驚嘆一個有“歷史癖和考據(jù)癖”的人竟會那樣濃墨重彩地描繪風景!

章衣萍曾為他的朋友向胡適索求扇面題詞,胡適按對求索者給予鼓勵的慣例,寫道:“為學要如金字塔,要能廣博要能高?!闭乱缕荚唬骸坝岩陨仁居嘤^之,余曰此圣人之言也。若余凡人則不能。不如云:為學須如繡花針,針頭雖細能殺人?!?/p>

章衣萍認為,胡適先生所云:“中國的‘文學’大病在于缺少材料。那些古文學家,除了墓志、壽序、家傳之外,幾乎沒有一毫材料。”他說:“胡先生說得好。中國文學界的通病。提倡新文學以來,這種通病并未能革除?!彼€贊成胡適所言:那時“人人能用國語(白話)自由發(fā)表思想——作文、演說、談話都能明白通暢,沒有文法的錯誤”就好了。

胡適作為白話文運動的倡導(dǎo)者,曾遭到守舊派的抵制和反對,不過雨過天晴也是客觀事實。章衣萍在《窗下隨筆》一文中,給我們留下了一則歷史檔案,既有趣也耐人尋味。他說:“章士釗做教育總長,辦《甲寅》周刊,反對白話,提倡舊道德時,有一天,曾和白話始祖胡適之先生同照一相。后來,章在相片上題了一首詩送給胡:‘雙雙并坐,各有各的心腸。將來三五十年后,這個相片好做文學紀念看。哈哈,我寫白話歪詞送把你,總算老章投了降。’胡適也題了一首詩送章先生:‘但開風氣不為師,定庵此語是吾師。同是曾開風氣人,愿相敬愛毋相鄙。’”這一對生花妙筆,是雜音退和聲起、舊勢衰新風旺,勿相鄙相敬愛,終于產(chǎn)生由矛盾而達統(tǒng)一即“雨過天晴”的
結(jié)果。

章衣萍還不忘胡適從西洋搬來的“感嘆標號”之功。說起標點符號的出現(xiàn)和運用,差一點造成胡適與章太炎兩位大學者的一場大筆戰(zhàn)。事情是這樣的,章衣萍在《枕上隨筆》一文中告訴我們,“十年前,胡適之先生的《哲學史大綱》上卷出版,寄了一冊給章太炎先生。封面上寫著‘太炎先生教之’等字,因為用新式句讀符號,所以‘太炎’兩字的旁邊打了一條黑線——人名符號——章先生拿書一看,大生其氣,說:‘胡適之是什么東西!敢在我的名字旁邊打黑線線?!髞?,看到下面寫著‘胡適敬贈’,胡適兩字的旁邊也打了一條黑線,于是說:‘罷了,這也算是抵消了’!”看起來,這是一個和諧的笑話!但也證明新事物是有生命力的。

章衣萍對近代文人中的胡適之、梁任公一派的文章也有微詞,他認為它們的“長處在于清潔流暢,短處在于不深刻。他們的文章能使人一目了然,但不能使人反復(fù)諷誦,若有余味”。

章衣萍嘗自言,他最敬重的學者是周作人,他在致林語堂的信中,更將周作人譽為“我們小品、散文的始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知道“胡適之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出版后,中卷、下卷竟一擱十年,不曾出版(中卷、下卷稿子均已寫成一部分,未完全)。數(shù)年前在北京時,有一天,苦雨齋主人周作人先生曾微笑著說:‘我有一個法子可以叫適之將《哲學史大綱》寫成。這法子是叫適之到西山去住,然后請王懷慶(那時,王懷慶似乎正在北京以軍權(quán)維持治安)派一連兵士守住他,不許他下山,不許他會客,不許他談?wù)?。這樣一兩年,《哲學史大綱》就可完全寫成了?!ツ晡以谏虾?,看見適之先生,問他的《哲學史大綱》寫得怎樣了,他說因為手邊沒有參考書,所以還沒有寫好。我將周先生說的笑話告訴他,他聽了,微笑地說:‘那也好,可是要讓我把參考書搬了去?!边@雖是一句戲言,卻反映了周作人、章衣萍、胡適三人之間的親和關(guān)系。

章衣萍又認為:“中國早期的新詩多數(shù)犯了太明白之病,從胡適之、康白情以至汪靜之的詩,多數(shù)是太明白而缺少含蓄。我自己的詩也犯了太明白之病?!钡麉s拒絕胡適對自己寫詩的批評:“曾作了一首打油詩寄給胡博士,表示我的抗議。原詩如下:你勸我不要作詩,
你說我的詩沒有‘底子’。究竟詩是怎樣的東西?它要什么樣的‘底子’?我既不要做‘詩人’,也不喜歡做‘名士’,我只作我所不得不作的詩,因為我不能將我的感情生生地悶死!”但是他又接受胡適為他修改詩中的一個字,并且在書中特加注釋,以示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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