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我的老師——彭明教授
賀淵(注: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彭明老師1989級博士研究生。)
遲遲不能動筆,是因為隨著彭老師的離去,我真切地感到秋風的蕭瑟,人生就像是一顆果實,總會被無情地吹落。當生命的花朵綻放,她的神情和內(nèi)涵隱隱發(fā)出的靈性光澤,無法復(fù)制,難以描述,有的只是一種說不明、道不白的感受。但是,我想再度體會曾經(jīng)的歲月,以一個學生的角度,來回憶我們的彭老師。
想到彭老師,一股暖意便會襲上心頭。第一次見到老師是1985年。當時,我作為一名青年老師,有幸被杭州大學派往南開大學參加一個思想史進修班(注:主辦這個進修班的是當時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系思想史教研室和南開大學歷史系。這個班使我有緣結(jié)識我的恩師林茂生教授,并于1986年考上了他的研究生。他始終是我理想中的共產(chǎn)黨員的現(xiàn)實化身,他正直、智慧而有擔當。同時,還認識了研究民間宗教的程虎嘯老師,他授課的內(nèi)容和不茍言笑的外表蘊藏了些許幽默,很吸引人;現(xiàn)代思想史的林章惠老師,一看就是一個厚道的勤懇學者,他樂于助人并憤世嫉俗,前者是他的天性,而后者肯定為境遇所逼;講授近代思想史尤以文化史見長的桑咸之老師,他用詞考究頗有舊式文人的儒雅;擅長研究政治制度史的李進修老師,他的學術(shù)造詣頗深,但很難將這一枯燥的課講生動。這些老師都在人大黨史系思想史教研室任教,當時的教研室真是人才濟濟,各有所長。另外,南開大學的劉澤華教授,給我們講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他的講課不時地閃現(xiàn)思想火花,讓人著迷;劉健清教授,專門從事中國法西斯主義問題的研究,新中國成立后這個領(lǐng)域涉足最早的人當屬他了。能夠聽他們上課,回想起來,真是幸運。1985年到今天不過24年,但是,林章惠、桑咸之、林茂生、彭明四位老師已經(jīng)先后離世,中共黨史系和杭州大學均已不復(fù)獨立存在。輪到我有了點孤魂野鬼的感覺。)學習。站在講臺上的彭老師聲若洪鐘,發(fā)自胸腔深處的男高音十分爽朗明快,自此以后,只要一見到他,一想到他,他特有的聲音就會響起。擁有這樣的聲音固然難以輕聲細語,也不適合惡聲惡氣,我不記得老師與人竊竊私語,背后論及他人,也無法想象老師大聲地呵斥學生。他總是興致勃勃地講課、得意地談?wù)撍牡茏拥男伦?、興趣盎然地介紹晨練的經(jīng)驗。他自得其樂的聲音,向我們傳遞著這樣的信息:我正在享受生活、享受學問、享受做老師的樂趣……
老師不是一個好為人師之人,可他的學習精神,卻通過行動,傳遞給了我們。在認識彭老師之前,因為讀過《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通史》,特別是后來看過《五四運動史》,我對這位史學界的大師級人物十分崇拜。覺得他的書寫得好看,不像當時一般的教科書,只講歷史規(guī)律,他呈現(xiàn)的卻是歷史事實。即使現(xiàn)在再看這本書,我的感覺還是這樣。不同的是,現(xiàn)在更明白老師在寫作這本書時傾注的心血,從中體會到老師作為一個歷史學家的功力。在《五四運動史》的序言中,老師介紹了自己的研究心得若干,歸納而言就在于“求真”,他所有的努力都在于“求得歷史的真相”!是啊,脫離了真相還能被稱為歷史嗎?還能找到歷史的經(jīng)驗和發(fā)展的規(guī)律嗎?研究歷史還有價值嗎?這是老師給予我的關(guān)于歷史學的真諦。
彭老師具有研究歷史的良好素質(zhì),擁有強健的記憶力和對過往的好奇心,20世紀80年代的歷史學界屬于他們這一批專家。當時,許多學校邀請老師去講課,彭老師每到一個地方必定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找來當?shù)氐牡胤街荆屵@些書籍帶他穿越時空,貼近曾經(jīng)在這塊土地上生活過的先輩。他曾帶著一批又一批的學生,一次又一次地走在五四運動的故道上,尋覓、感受、追憶、緬懷……盤桓于中國現(xiàn)代史的起點。處處留心、關(guān)注具體,是老師教給我的研究歷史的方法。如今,當我和20世紀30年代的人們同閱一張報紙的時候,他們的一切真是躍然紙上,如此生動,如此鮮活……我也從中體會到了彭老師回眸歷史的興奮之情。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人們往往將此話理解成學生對待老師的態(tài)度,其實不然,這句話的內(nèi)涵應(yīng)該是“師者,父母心”,只有以父母之心培養(yǎng)學生,才是師道之尊的基礎(chǔ)。
我發(fā)表的第一篇論文由彭老師親自推薦。當時,中國人民大學校刊向彭老師約一篇關(guān)于三民主義的稿子,彭老師說:“我的一個學生研究這方面,可以讓她來寫?!庇谑?,我一個人署名的文章發(fā)表了。用肩膀扛起學生,更是當時的中國人民大學黨史系政治思想史教師的共同特色。在我們一入學時,老師就給我們提供了林茂生老師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政治思想史教學參考資料選輯》,共有16冊之多,每一冊集中摘錄一個派別的代表作,這份資料選輯,以研究室各位老師對原始資料的收集和提煉為基礎(chǔ),使學生很快就能夠從浩瀚的文海中找到方向。成為彭老師的博士生后,每星期到他的書房集中一次,匯報自己本周的學習情況,老師則對一些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對于學生研究的課題,提供相關(guān)的情報,潛移默化地把知識傳授給我們。
在商品經(jīng)濟的氛圍中,利欲熏心之風難免波及學校。記得我參加過幾次論文答辯會,會后都是學生請老師吃飯??墒?,1992年我的博士論文答辯會后,請各位答辯老師吃飯的是彭老師。很多人覺得匪夷所思。然而,那時就是這樣,不但老師覺得理該如此,我們學生也是一副受之無愧的樣子,道理很簡單:學生沒有錢,老師有錢。我們是老師的學生,他不請誰請?!真是一點都不見外?。∵€有一事,記得我的博士論文內(nèi)容多寫得比較艱苦,因此,寫完后,常規(guī)的打印趕不上論文答辯,彭老師毫無埋怨之意,主動跟我說:“你拿到外面打加急的,錢不夠從我的科研經(jīng)費里出?!边@時,我的的確確十分感動,心想:這就是老師啊!
作者博士論文答辯會合影,自左至右依次是:楊天石、林茂生、賀淵、彥奇、劉桂生、彭明、桑咸之、程虎嘯、閻潤漁
彭老師總是看到學生好的一面。當學生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時,彭老師往往選擇沉默。他的沉默,讓我們更能感受到他的難過、他的失望。即使我們畢業(yè)了,老師也還在關(guān)注著我們。有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興沖沖地說:“賀淵,你寫的文章我看了,寫得不錯。”為學生一篇小小的文章而特意打電話來祝賀,除了父母之外,只有老師了。
一年前的今天,是彭老師永遠離開我們的日子。老師在我們面前,真的是個快樂的人,一個不斷追求快樂的老頭。這就是老師的生活態(tài)度。在我畢業(yè)之后,有一次去看他,他跟我說:“我和你師母每天晚上都想一想今天有什么高興的事?!彼脑捵屛蚁肫鹆肆_曼·羅蘭的名言:“世界上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辈贿^,我覺得這樣改一下可能更為貼切:“人生不乏快樂,只要擁有體會快樂的心靈?!痹谒S和的外表下,快樂守護著一顆倔強的心,使他事業(yè)有成、家庭和睦、桃李滿天下。按照老師的風格,我試著回想老師給我們帶來笑聲的一些事:
老師研究新文化卻又喜好古典文學,講起笑話也是文縐縐的。1988年在去往煙臺半月灣的路上,他講道,傳說有一狀元,是個獨眼,皇上一見,不甚高興,脫口而出:“獨眼豈能登龍榜?”狀元緊接一句:“半月依舊照乾坤。”
彭老師較胖,卻愛運動,擅長仰泳,某次教研室去海邊游泳,獨獨不見彭老師,有人指向遠海處一漂浮之“半圓球”說:“那不是!”
老師也十分在意自己超重。某次假期之后,學生見老師臉上光澤俱失,面呈菜色,十分擔心,老師則得意地說已經(jīng)減肥若干,全是練“蛤蟆功”之功,學生越加擔心,“再練下去該不會還要長疙瘩?”
記得林老師也給我講過一個真實的笑話,他說這一段時間,看到前面樓里一位老師突然煥發(fā)了青春,騎著三輪車出出進進,林老師問他:“干嗎呢,天天忙成這樣?”他說:“準備去西方。”林老師又問:“西方哪國?”他有點不耐煩地答道:“不是那個‘西方’,是那個‘西方’?!闭f完,他頗為神秘地靠近林老師低聲道:“你發(fā)現(xiàn)沒有,那邊的人比這邊的人要多多了?!绷掷蠋熑炭〔唤?,說這個人本來特別老實,沒想到會說出這么幽默的話?,F(xiàn)在,當大部分老師去了“那邊”,我明白了這位老師還是老實人說了一句老實話。不知我的這些老師:彭老師、林老師、戴老師……是不是在“那邊”也在一起研究歷史?彭老師還是那么敦實而有風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