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駁“文如其人”

聽錢鐘書講文學 作者:李莫謙 著


駁“文如其人”

大量的歷史事實證明,文章呈現出來的作者和真實的作者未必一致,有時甚至恰好相反。但文章中的自己和現實中的自己又的確都是真實的自己,它表明了人的兩面性、復雜性。“文如其人”又有一定的道理,因為文字的格調、境界總是作者的氣質、性情的自然流露。能分辨出文和人各有其真,也就大體把握了人的真?zhèn)魏臀牡恼鎮(zhèn)巍?/span>

西漢文學家揚雄[5]說,書為心畫,言為心聲,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文字書法是用心畫出的圖畫,言語文章是心的聲音,一個人的言辭文字足以表達他的真實心情,判斷他的善惡。后人反駁說:“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蔽恼聦懙眉冋叛牛灰姷帽救司褪钦司?,文章寫得綺艷華麗,也不證明作者一定是輕浮之人。錢鐘書十分贊同后一種觀點,并且駁斥了幾乎被世人下為定論的“文如其人”的觀念,對文和人的關系做出了科學的解釋。

錢鐘書指出文章未必和作者一致,歷史上大量存在的事實可做證明。錢鐘書首先就以揚雄為證,指出他的話和文章中自相矛盾的地方。心聲心畫說出自揚雄的《法言》,事實上,這篇文章并不是作者獨出心裁的作品,而是對孔子《論語》的模仿,好比聲音的回響,圖畫的藍本。盡管揚雄嘲笑別人模仿孔子為披著虎皮的羊,卻忘了自己也是這群虛偽的羊中的一只。

如果我們對歷史人物有更多的了解,就會發(fā)現“心聲失真”不僅并非偶然,而且和一個人的品行善惡無關,它只是和人的天性相連的現象。魏晉時代“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6]在《家誡》中告誡家人,不要隨便加入紛爭,只要冷靜地旁觀,事情的真相自然會水落石出,其言行謹慎,儼然是一個磨去棱角,八面玲瓏的和事佬。但是,當他的好友山濤投靠了司馬氏政權后,嵇康毅然決然地寫了《與山巨源絕交書》,激憤嚴厲的口氣與寫《家誡》的時候判若兩人。就是這個曾經作文大談養(yǎng)生之道的嵇康,因為性格耿直,不知道掩飾自己的好惡,年紀輕輕就喪命于司馬氏政權的手中。北齊的魏收[7]為人驕橫跋扈,十分輕薄,得了個“驚蛺蝶”的綽號,編寫《魏書》的時候,憑個人恩怨品評人事,甚至揚言,誰敢和我魏收作對,我能把他抬舉到天上,也會把他貶低進地獄。修國史時,魏收接受賄賂,秉筆直書的史官傳統(tǒng)被他歪曲成根據和自己的親疏關系來取舍立傳,因此《魏書》有了“穢史”的惡名。但是,看看他寫的《枕中篇》,侃侃而談,儼然有高人達士之風,心與言的差異如隔江河。再看唐朝詩人元稹,曾給后人留下過很多優(yōu)美的七言歌行,還有唐傳奇的名篇《會真記》。他在《誨侄等書》里表白,我雖然生長在京城,朋友眾多,卻從不認得娼優(yōu)妓院的大門,義正詞嚴,一副以身作則的樣子。但在他的《元氏長慶集》的很多詩歌中,都津津有味地追憶自己少年風流的逸事,并且言之鑿鑿,讓人不得不信。

錢鐘書舉出的這些例子無一不在說明,正人可以做邪文,邪人可以做正文。歷代流傳的名篇佳作給后人提供了許多借鑒的經驗,無論是寫忠孝仁義,或者智計勇敢,都有不少可資模仿的范文。如此一來,朝夕揣摩,奸詐之人也能寫出忠厚誠信的言辭,再笨拙的人也能掌握文辭的技巧。錢鐘書認為,如果一定要通過文章看出作者的為人,也要能看到字里行間隱藏的東西。不能因一個人的為人而否定他的文章,應當因為他的文章而憐惜這個人的才華。錢先生的這種態(tài)度尤其令人敬佩,它不僅反映了一代學術大師的涵養(yǎng)胸襟;當我們回顧中國歷史,特別是近代以來戰(zhàn)火頻繁的這段歷史時,這句話也足以用做我們評價文學家和鑒賞文學作品的標準。

文章和作者的言行之間存在抵牾,言內言外不能等量齊觀。對此,錢鐘書的高明之處在于并不回避這一矛盾,而是做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釋。他說,人的言行不符,未必就是“心聲失真”,有的人說話的確是發(fā)自一片赤誠之心,但行動起來就受到流俗的影響,好比蓬草隨風飄蕩,沙土混于泥中不能不被染黑。提筆的時候還懷著一種善良的愿望,一旦碰到實際情況就不能堅持最初的意愿。不僅是言不由衷,行動也常常不是發(fā)自人的衷心。初衷是真實的,改變初衷也是真實的。文章中表現出來的自己,是不受外界干擾,真誠地面對自己內心世界的自己,所以他的言和文可能的確出于至誠。行事為人時的自己,是隨著大眾俯仰,身不由己的自己,所以常發(fā)違心之論,而且,這種言不由衷的行為往往自己意識不到。但是,兩種情況下都是真實的自己,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個雙面人,這就是人的復雜性。錢鐘書進一步解釋說“身心言動,可為平行各面”,大多數人把人比做胡桃,只分為表里兩層,去掉堅硬的外殼里面就是果肉,實際上把人簡單化了,而把人比做夜明珠更加恰當,隨著轉動珠子會現出五彩斑斕的顏色,無所謂真假之分。

錢鐘書贊同孔子的一句話:人心比山川還要深險,了解起來難于知天。天尚且有春夏秋冬晝夜之分,人的情感卻深深掩蓋在外表下面,不易分辨。在論述“文如其人”的時候,錢鐘書拈出了《呂氏春秋·論人》中“六戚四隱”、“八觀六驗”的觀人之法。意思是要真正了解一個人,要先看他和父母兄弟妻子如何相處,再看他在新交、故友、居處、鄰里中的表現。除此之外,還要看他通達、高貴、富有、窮困的時候有什么表現,看他愛好什么,從學習中得到什么,是否言行一致,心情處于喜怒哀樂、恐懼、痛苦中時,是否還能堅守自己的志向。掌握了這些,才能透徹地了解一個人。對比之下,也足見“知人論世”、“文如其人”觀點的幼稚。

那么“文如其人”是否就一點兒道理都沒有了呢?錢鐘書的回答顯示了他在治學方面一貫的科學客觀的態(tài)度。他說,人們津津樂道的“文如其人”,原話其實是“文本諸人”,即寫出的文章是取自于作者本身,或者像一個羅馬人所說,有如此的生涯,才有如此的文辭。其實文章的語言格調中往往會流露出作者的本相。性情狷狂的人,寫出的文章不可能完全澄澈淡泊;性格豪邁的人,也不會寫出謹嚴的作品,所以說“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文章所講的內容是實在的,其是非高下都可以考證。但是,作文的口氣是從作者的性情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的,無論怎樣掩蓋自己的真實想法,他的氣質修養(yǎng)、心胸肚量卻無法改變,面紗揭開以后露出的還是真實的自己。正是這些連自己也意識不到、在文章中卻充溢于字里行間、看似虛幻、不可琢磨的東西,才是永遠不會背叛自己,忠實地呈現著自我的東西。

錢鐘書舉了揚雄和阮大鋮[8]兩個例子。揚雄模仿孔子寫作《法言》,被一些后人奉為“儒宗”。但是,他的模仿并不高妙,也常常招人恥笑。錢鐘書指出,揚雄雖然模仿圣人的口吻,卻節(jié)省了助詞,用熟字代替,口吻矯揉造作,完全沒有孔子那種渾厚完整、高山大川一樣的磅礴氣勢。其他人也曾說揚雄措辭滯澀局限,剽竊的痕跡十分明顯。他和孔子的區(qū)別就在于,后者是無意為文,但高尚的人格修養(yǎng)、精神魅力,在言談舉止中自然呈現。前者卻是有意為之,為文而文,語言終究無法拔高自身的境界,反而在這種偽飾中露出破綻,讓真實的自己顯得更加可笑。

在與明朝的宦官魏忠賢的斗爭中,阮大鋮是出賣東林黨人的奸賊。他的詩雖然有意做“山水清音”,聽來卻讓人渾身不自在。錢鐘書擺出其中一句“悠然江上峰,無心入恬目”,這大致是模仿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但模仿得極其拙劣。寫心情的恬淡,用了一個“悠然”嫌其不足,還要加個“無心”,覺得仍然不足表白自己的心境,再用“恬目”來形容。本來為了表明自己澄懷息慮,無意于人世的紛爭,寄恬淡無為的心境于自然,但三詞連用只覺饒舌,毫無詩歌“不落痕跡”、“不涉言銓”的空靈之美,藝術效果和所言之意形成鮮明對照,詩句像不厭其煩的自我標榜,惟恐不為世人所知。聯想他出賣東林黨人的惡行,一個口是心非、搔首弄姿的奸賊形象躍然紙上。

好學深思者也許會問,文章除了可以見出一個人的性情,就不能證明他的人品、德行嗎?錢鐘書解釋說,看文章雖不能看出作者生平為人行事之真,卻足以證明作者愿意成為什么樣的人,自詡為什么樣的人,以及希望別人把他看做什么樣的人。晉人潘岳[9]諂媚高官,賈謐的車子出來,他望見車塵就拜倒在地,可是他做《閑居賦》希望別人把他看做清高自守的人,由此可以看出潘岳為人的虛偽。為人真誠的人,在文章中總會或多或少地表現出他真誠的一面;虛偽的人,無論如何總會在文中表現出來。這兩種情況都是真實的。能分辨出文和人各有其真,也就大體把握了人的真?zhèn)魏臀牡恼鎮(zhèn)巍?/p>

通過對“文如其人”的論述,可以看出錢鐘書對為文為人的精辟見解和他對至真至誠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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