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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瘋子的七場魅力攻勢

嫉俗 作者:李煒 著


一個瘋子的七場魅力攻勢

挪威作家漢姆生(Knut Hamsun)

“我寄上自己的獎章,為此請求您的寬恕。它對您來說毫無用途,但我沒別的東西拿得出手了。”

他在一九四三年的一封信中這樣寫道。隨信寄上的禮物是二十世紀初以來每個西方文人都覬覦不已的玩意兒。自從一九一三年一位印度詩人帶了這樣的一枚獎章回家后,連東方的作家都開始對它垂涎三尺。

表面上,這位年高八十有三、以“漢姆生”(Knut Hamsun)為筆名的挪威作家獻上厚禮是因為收信人的“遠見”:

諾貝爾設立文學獎旨在表彰過去一年間最“有理想”的寫作。部長先生,我不知道還有誰像您這樣壯志凌云、公而忘私,年復一年為歐洲人及全人類代言。

這么一來,收信人很難不被打動??紤]到年輕時他也抱有文學志向,這枚近乎由純金打造的獎章在他的眼里自然顯得更美,閃得更亮。

要是他沒成為一名筆耕者,那僅是因為命運留給了他更高端、更倨傲的工作——讓他替希特勒打工。

話雖如此,戈培爾(Joseph Goebbels)還是對文學充滿了興趣,在見漢姆生之前就已經(jīng)是他的書迷了。在收到他的獎章之后,對他的好感理所當然更多了一層。

想必,這也是漢姆生想達到的效果。只不過,贏到戈培爾的歡心并不會讓他滿足。他總是想做得更大,奪取更多。

一八八〇年,一名年輕人不請自來,找到了比昂松(Bj?rnstjerne Bj?rnson)的家。他請求屋主見他一面。

雖然年僅二十,這小子似乎擁有超乎自己年齡的自信和膽量,更不用說,還有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要不然,比昂松怎么可能當場就讀了漢姆生帶來的手稿?

可惜挪威文壇泰斗覺得東西寫得并不怎么樣。但他沒有把陌生人趕出家門,反而做了件不同尋常、只能用漢姆生的魅力來解釋的事。比昂松建議小伙子改行當演員,并且替他寫了一封推薦信。

不消說,做演員的事無疾而終。琢磨來琢磨去,漢姆生還是最想從事筆耕工作。多年后,他會這樣描述自己當時那種不吐不快的感受:“對創(chuàng)作的渴望像只鳥兒一樣在我胸中掙扎,拼命地撲扇著它的翅膀。”

幸好他已習慣了艱苦的日子。沒什么能嚇倒他,沒什么他不愿干。哪怕筋疲力盡,他還是能擠出時間自學,把讀到的新想法、新詞匯都用在自己的作品里。

就這樣,才十八歲,他就出版了一部中篇小說。想必又是仗著自己的魅力,說服了一家小書店印制這本冊子。

短短一年內,他又出了兩本新書。都是些小兒科的作品:那種任何有自尊的作家在日后都巴不得世人忘得一干二凈的東西。漢姆生也不例外。他提及早年那番業(yè)績時,會這樣替自己開脫:“要不是為了讓兄弟姐妹們知道,他們不該嘲笑我,我是不會出那些書的。”

就算漢姆生的早期作品真的有讓家人刮目相看,那些大字也不識幾個的親戚還要等十多年才能等到他的下一本書。這一次可是貨真價實的文學著作了,由道地的出版商出品,也不用作者本人墊付印刷費。

從許多方面看,漢姆生出人頭地之前的這段日子——不受重視,屢戰(zhàn)屢敗,受盡羞辱——都要比他的童年還要凄慘,而他坎坷的童年已可堪比狄更斯的小說情節(jié)了,甚至包括一個酷似《圣誕頌歌》主人公那樣吝嗇的叔叔。

漢姆生。在芝加哥打工,一身公車售票員的制服。這件外套應該是早年他擁有的少數(shù)大衣之一。不管什么好衣服,他遲早都會當?shù)?,只為了換錢果腹。到了冬天,他經(jīng)常得在衣服里塞報紙擋風取暖。

不過,也正是那十多年的籍籍無名、悲苦不幸才塑造了他倔強的個性,決定了他不凡的命運。

一八九一年,在國外生活了將近三秩的易卜生(Henrik Ibsen),終于搬回了挪威。大師衣錦還鄉(xiāng),自然成了熱門話題。

沒過多久,易卜生就收到一張請?zhí)?,邀約他參加一場講座。雖然演講者是個無名小輩,又與大師毫無瓜葛,易卜生還是決定出席。年已六三、功成名就的他,依然熱衷于了解文學界的最新動態(tài)。

那天晚上,大廳里座無虛席。名劇作家在眾目睽睽下慢慢走向第一排的最好位子。還沒彎下腰,他可能已經(jīng)覺得有點不大對勁了。為什么盯著他看的那些人,都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

他確實落入了圈套。漢姆生邀請他列席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當眾羞辱他。上臺沒過多久,漢姆生就開始批評易卜生,說他筆下人物在情感方面有多么虛假,他的劇作在心理層面上又有多么匱乏。他甚至貶斥了易卜生最擅長的文學體裁,堅稱戲劇是一種粗俗淺陋的雜技,毫無藝術價值可言。

看來,漢姆生對自己剛出爐的長篇處女作《饑餓》所引發(fā)的大量爭論還不夠滿意;他總是想做得更大,取得更多?;蛟S,正如他下一部小說《神秘的人》的主人公所說:“偉人做事手筆一定得大!他不會僅僅住在巴黎,而是占領巴黎?!?/p>

無論如何,那天晚上的在場觀眾一嗅到了血腥味,馬上瘋狂起來,一邊為漢姆生喝彩,一邊等待易卜生的回擊。出人意料的是,中計而來的嘉賓居然默默無言。不僅如此,整個晚上他的臉都掛著一絲被逗樂的表情,甚至有點為之神往。

倘若易卜生的自我克制是難以想象的,他的心馳神往反倒可以輕易理解。站在他面前、只有一臂之遙的年輕人是如此張狂,就連他這么一個見多識廣的老劇作家都無法憑空編造出這等人物。

老先生有所不知的是,年輕人的傲氣多半萃取自多年的憤怒與挫折感,而他的口才則是在美國磨煉出來的。

如同移民新世界的所有挪威人那樣,漢姆生去是為了尋找更美好的生活。兩次遠渡重洋,兩次敗興而歸。在那個傳說中的人間天堂里,他時常找不到活兒干。居無定所,萍蹤浪跡,日子過得還不如在挪威。

一回到家,漢姆生就把慘痛化作仇恨,用浸透了恨意的筆尖,寫出自己的第一部非虛構作品,惡狠狠地諷刺了兩度澆熄他美夢的那個國度。不管公正與否,他嘲弄了所見所聞之一切,包括美國的民主理想。多年后,這本書會成為納粹宣傳的良好工具。

在那之前——漢姆生還在美國的時候——他到處演講。一系列的文學講座免費向公眾開放。雖然大部分情況下壓根兒沒多少人領情,他倒是兀自練就了一番演講的技巧。

因此,在挪威首都的那天晚上,漢姆生可以妙語連珠,讓易卜生聽得都津津有味。這無疑凸顯了這名劇作家寬大的心胸,但也證明了演講者確實懂得推銷自己。連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易卜生都會再來聽他的第二場講座。

這一次,漢姆生披露了自己對“心理文學”的洞見。這種文學的最佳范例?當然是他自己。

漢姆生應該是無意中發(fā)現(xiàn)心理學的,無外乎是因為他實在沒別的優(yōu)勢。孤身奮斗的那些日子里,想必他終于想通了這一點:他不可能追上任何一位前輩,也注定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同輩作家后頭——假如他繼續(xù)照他們的方式寫作,模仿他們的技巧,重復他們的題材。那些作家受過的教育,他沒機會領受;他們生來就有的優(yōu)渥背景,他無福擁有;人家從小培養(yǎng)出的儒雅斯文及端莊穩(wěn)重,他一律欠奉。

既然人有他無,他只剩下兩個選擇。要么主動攻擊他所欠缺的一切,說那些被認為至關重要的文化產(chǎn)物都是裝腔作勢。要么退守城堡,深入他自己的內部世界。這無疑是最安全的做法,退守。不管一個人出生多低賤,受到的教育有多少缺漏,他仍是一己精神城堡的君主。他獨自擁有每一個房間的鑰匙。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終生探索這座孤堡的秘密通道,對門外發(fā)生的事不聞也不問。

野心勃勃的漢姆生,自然把兩件事都做了。他一邊嘲弄前輩和同輩作家,一邊以自己為藍本,塑造了一個又一個小說人物,每一個都分了些他心中的矛盾、他精神的悸動、他行為及思想上的怪僻。如此構成的第一部小說就是《饑餓》。漢姆生替它撰寫的簡介,幾乎成了他寫作的基本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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