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評點(diǎn)類著述中的索隱派

◎ 索隱派的興盛與前期代表作

◎ 后期索隱派的發(fā)展趨向與代表作（上）

◎ 后期索隱派的發(fā)展趨向與代表作（下）

評點(diǎn)類著述中的索隱派

在舊紅學(xué)時期，對《石頭記》（或《紅樓夢》）的評論和研究，就其文字表述形式而言，有記聞、雜談、題詠、隨筆、序跋、評點(diǎn)、索隱等各類文字，其中廣泛流傳且對后來有重要影響的是評點(diǎn)派和索隱派的著述。評點(diǎn)類的著述很多，其中有的就使用索隱派的方法，最突出的就是張新之的《妙復(fù)軒評石頭記》。

易學(xué)性理與索隱猜測：張新之《妙復(fù)軒評石頭記》

道光三十年（1850）刊出《妙復(fù)軒評石頭記》，上附太平閑人張新之的評點(diǎn)。張新之號“太平閑人”，又號“妙復(fù)軒”。張新之的《妙復(fù)軒評》其實(shí)是評點(diǎn)派中的索隱派。此書篇幅很大。比起王雪香的評點(diǎn)來，張新之的評點(diǎn)在當(dāng)日得到很多人高得多的評價。吹捧之詞，比比皆是。如有的說：“先生于此書，如夢游先天后天圖中，缊化生，一以貫之”，“蓋反不經(jīng)而為經(jīng)，則經(jīng)正而邪滅，而因以挽天下后世文人學(xué)士之心于狂瀾之既倒，功不在昌黎下”（紫瑯山人序，見《妙復(fù)軒評石頭記》）。有的說，太平閑人評點(diǎn)《紅樓夢》，“經(jīng)以《大學(xué)》，緯以《周易》”，“括出命意所在”，“使天下后世直視《紅樓夢》為有功名教之書，有裨學(xué)問之書，有關(guān)世道人心之書，而不敢以無稽小說薄之。即起作者于九泉而問之，不引為千古第一知己，吾不信也”（鴛湖月癡子序，同上）。還有的說，“《紅樓夢》批點(diǎn)向來不下數(shù)十家，驥未見尾，蛇虛畫足，譬之笨伯圓夢，強(qiáng)作解事，搔癢不著。讀大作，覺一掃浮云，廬山突出也”（銘東屏致太平閑人書，同上）。有的說，“自得妙復(fù)軒評本，然后知是書之所以傳，傳以奇，是書之所以奇，實(shí)奇而正也。如含玉而生，實(shí)演明德；黛為物欲，實(shí)演自新”，“至其立忠孝之綱，存人禽之辨，主以陰陽五行，寓以勸懲褒貶，深心大義，于海涵地負(fù)中自有萬變不移、一絲不紊之主宰”?？傊都t樓夢》“六十年來，無真能讀真能解者”，至太平閑人之評，才“發(fā)其聵，振其聾”（孫桐生《妙復(fù)軒評石頭記敘》），如此等等。

其實(shí)那些過分鼓吹的話，都是從一些冬烘的頭腦里產(chǎn)生出來的。如果說，王雪香對《紅樓夢》的評論顯得平庸的話，那么張新之的評論，則是對《紅樓夢》的根本歪曲。他評論《紅樓夢》時，長篇大論地宣揚(yáng)什么《易》道，排列什么《易》卦，使人看了頭疼之處俯拾即是，較之王評實(shí)在更為荒謬。

張?jiān)u本卷首有《石頭記讀法》，有似王評本卷首的《紅樓夢總評》。《石頭記讀法》計(jì)三十條，開宗明義第一條就寫道：

《紅樓》一書，不惟膾炙人口，亦且鐫刻人心，移易性情，較《金瓶梅》尤造孽，以讀者但知正面，不知反面也。間有巨眼能見知矣，而又以恍惚迷離，旋得旋失，仍難脫累。閑人批評，使作者正意，書中反面，一齊涌現(xiàn)，夫然后聞?wù)咦憬洌哉邿o罪，豈不大妙。

原來，這位評論家是把《紅樓夢》和《金瓶梅》看作一路貨，“《紅樓夢》是暗《金瓶梅》”，而且“較《金瓶梅》尤造孽”，于是想把這部“造孽”的書，曲為解釋，說成是宣揚(yáng)《易》道和儒家教義的書，這就難怪乎衛(wèi)道的冬烘者們要那樣竭力地予以吹捧了。

《讀法》中的以下幾條，闡明《紅樓夢》的基本思想，同時也是張?jiān)u的大意：

《石頭記》乃演性理之書，祖《大學(xué)》而宗《中庸》，故借寶玉說“明明德外無書”，又曰：“不過《大學(xué)》、《中庸》?！笔菚笠怅U發(fā)《學(xué)》、《庸》，以《周易》演消長，以《國風(fēng)》正貞淫，以《春秋》示予奪，《禮經(jīng)》、《樂記》融會其中。

《周易》、《學(xué)》、《庸》是正傳，《紅樓》竊眾書而敷衍之是奇?zhèn)?，故云：“倩誰記去作奇?zhèn)?？?/p>

通部《紅樓》，止左氏一言概之曰：“譏失教也。”

小說《紅樓夢》是二百多年前的作品，作家的世界觀和作品本身，無疑是帶有封建性的糟粕的，但其基本傾向，對于封建社會、封建禮教，不是歌頌而是暴露，不是贊揚(yáng)而是批判，這是稍有見識的讀者都能得出的結(jié)論。《紅樓夢》所寫的是地主階級的生活，書中也有一些庸俗色情的地方，但畢竟不是小說主要方面，而且跟《金瓶梅》那種動輒安排大段露骨的性的描寫，根本不能相比。把《紅樓夢》說成是《金瓶梅》，說《紅樓夢》比《金瓶梅》更為“造孽”，這只有張新之這類“閑人”才會有的想法。

張新之評論的基本觀點(diǎn)是：“《石頭記》乃演性理之書，祖《大學(xué)》而宗《中庸》”，“全書無非《易》道也”（《石頭記讀法》）。

要知道為什么說《紅樓夢》是“祖《大學(xué)》”的嗎？張新之有個十分奇妙的見解：

書中大致凡歇落處每用吃飯，或以為笑柄，殊不知大道存焉。寶玉乃演人心，《大學(xué)》正心必先誠意。意，脾土也；吃飯，實(shí)脾土也。實(shí)脾土，誠意也。問世人解得吃飯否？（《石頭記讀法》）

這種異想天開的評論，是以荒唐的主觀猜想作為基礎(chǔ)的。這里首句所提出的前提就是武斷的，《紅樓夢》中哪里是什么“凡歇落處每用吃飯”？他腦子里先已立了一個《紅樓夢》宣傳《大學(xué)》“正心”“誠意”的觀點(diǎn)，然后便生拉硬扯地引申出上述一段評論。普通人如我們者，確乎不能理會到《紅樓夢》寫到的“吃飯”這兩字里面竟有如此“大道存焉”！能從“吃飯”兩字引出如此一段“正心必先誠意”的高論，只有特種學(xué)者如張新之先生之流才有可能，世人是確乎不能解得的。

要知道為什么說《紅樓夢》是宣傳《易》道的嗎？張新之也有一段妙文，介紹他對“劉老老”認(rèn)識的過程。他說《紅樓夢》中為什么要寫劉老老這個人物，起初“以為插科打諢，如戲中之丑腳，使全書不寂寞設(shè)也”；但后來覺得劉老老第三次到榮國府，“在喪亂中，更無所用科諢，因而疑”；疑不得釋，“于是分看合看，一字一句，細(xì)細(xì)玩味，及三年，乃得之，曰，是《易》道也，是全書無非《易》道也”。并且說明他之評點(diǎn)《紅樓夢》，“實(shí)始于此”（《石頭記讀法》）。

“太平閑人”看“劉老老”這三個字，翻來覆去看了三年，才看出原來劉老老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易”字。理由何在？他說：

劉老老，一純坤也，老陰生少陽，故終救巧姐。巧姐生于七月七日，七，少陽之?dāng)?shù)也?！嗜胧謱ゎ^緒曰“小小一個人家”、“小小之家姓王”、“小小京官”?！靶⌒　弊址踩姡?jì)六“小”字，悉有妙義。乾三連即王字之三橫，加一直破之，則斷而成坤。（《石頭記讀法》）

原來，“閑人”這里是在玩弄占卦了。我們知道，依卦法，乾卦的符號是，坤卦的符號則是。他說劉老老是所謂“老陰”，于是便斷定劉老老是《易經(jīng)》里面的坤卦。坤卦的形狀是，也就是所謂“六小”，“六小”不就是六小段嗎？“六小”從何而來？他說是從乾卦而來，乾卦是，中間加一直劃破之，三長劃不就變成了六短劃即“六小”了嗎？

讀者做夢也不會想到劉老老的女婿姓王，這個“王”字里面會有這么多“大道”在里面的罷！除“太平閑人”之外，有誰會想到“小小一個人家”之類的話，這“小小”二字里面會有如許“妙義”呢！這是在玩弄卦法，哪里是什么文學(xué)批評！

如果說索隱派的評論家，從《紅樓夢》人物的姓名去闡述所謂“命意”，雖說往往失諸穿鑿附會，但還有《紅樓夢》里的人物姓氏的文字作為某種依據(jù)的話，那么像張新之這樣，把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化為一個概念，說成是一個“坤卦”，隨之亂加發(fā)揮，這就純粹是無中生有的胡話了。

然而，張新之卻說，這種“在無字處追尋”的評論法，卻是受了曹雪芹的啟示：“寶玉有名無字，乃令人在無字處追尋?！保ā妒^記讀法》）這完全是挖空心思的想入非非的歪曲。小說中給寶玉只起名，未寫他的表字，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閑人”從什么地方知道這是曹雪芹要人“在無字處追尋”呢？更從哪里知道曹雪芹叫人尋求的就是《易》道呢？完全是無稽之談。用一個牽強(qiáng)附會的論點(diǎn)，去論證另一個牽強(qiáng)附會的論點(diǎn)，這就是這位評論家所采用的主觀隨意的批評方法。

這類牽強(qiáng)附會、令人啼笑皆非的評點(diǎn)，在夾評或回末評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如小說第一回有“也是劫數(shù)應(yīng)當(dāng)如此，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一段話。張新之在這里寫了夾批說：“二三五四一乃劫數(shù)，接連牽掛乃仙機(jī)，數(shù)語包括張紫陽《悟真篇》全部?！奔热怀渡鲜裁础敖贁?shù)”、什么“仙機(jī)”之類，自然也就可以扯上什么《悟真篇》之類的道書了?？墒菫槭裁础敖佣B三牽五掛四”的“二三五四”和“一條街”的“一”，就一定是什么“劫數(shù)”呢？為什么接連牽掛就一定是什么“仙機(jī)”呢？這只有天曉得！

此外，小說第二回寫賈雨村“游至維揚(yáng)地方”，“閑人”又夾批說：“其書維持名教，扶陽抑陰，故地處維揚(yáng)?！毙≌f第三回寫黛玉帶有一個奶娘王嬤嬤，張新之夾評又在“王”字上做文章，說什么“王為一土，木所植也，又是《易》理”。更可笑的，三十一回回末評說：“扇，善也。撕扇，思善也”；“笑，孝也。大笑，大孝也”。三十九回回末評論本回題目《村老老信口開河》說：“河，《河圖》也?！鄙踔琳f什么“蟹殼象太極，螯象兩儀，眉象四象，足象八卦，合成《易》體，故劉老老今從算螃蟹帳起”。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本來，主觀主義地隨意地賦予小說以實(shí)際上并不存在的意義，這是過去許多紅學(xué)家的共同手法。不過，這位“閑人”生拉硬扯、想入非非的“造詣”，確是許多紅學(xué)家望塵莫及，真要甘拜下風(fēng)的。

張新之評《紅樓夢》，因?yàn)榫性陉U發(fā)《易》理上，所以對小說藝術(shù)方面只說了一些吹捧的空話，或則發(fā)些“脫胎在《西游記》，借徑在《金瓶梅》，攝神在《水滸傳》”（《石頭記讀法》）之類的抽象的議論。極個別地方，當(dāng)頭腦沒有被《易》道弄得過于熱昏的時候，偶爾也能說出一點(diǎn)比較合乎實(shí)際的意見來。如說：

書中詩詞，悉有隱意，若謎語然?？谡f這里，眼看那里。其優(yōu)劣都是各隨本人，按頭制帽。故不揣摩大家高唱，不比他小說，先有幾首詩，然后以人硬嵌上的。（《石頭記讀法》）

這里指出《紅樓夢》中有關(guān)的人物和詩詞配合得很好，或優(yōu)或劣，均是“按頭制帽”，這是恰切的說法。批評一般庸劣小說是“先有幾首詩，然后以人硬嵌上”，也是的評。無奈“閑人”中《易》道未免太深，所以難得清醒。在《讀法》中，關(guān)于小說的藝術(shù)方面難得出現(xiàn)一條比較切實(shí)的看法，更多的評論卻顯出其藝術(shù)感覺的昏庸。譬如他說：

有謂此書止八十回，其余四十回乃出另手，吾不能知。但觀其中結(jié)構(gòu)，如常山蛇首尾相應(yīng)，安根伏線，有牽一發(fā)全身動之妙，且詞句筆氣，前后全無差別，則所增之四十回，從中后增入耶？抑參差夾雜增入耶？覺其難有甚于作書百倍者。雖重以父兄命，萬金賞，使閑人增半回不能也。何以耳為目，隨聲附和者之多？

《紅樓夢》后四十回比起前八十回來，總的說來不僅思想上有很大距離，藝術(shù)上也遠(yuǎn)遜前者。清代嘉慶年間裕瑞在《棗窗閑筆》中就曾指出：“細(xì)審后四十回，斷非與前一色筆墨者，其為補(bǔ)著無疑。”（《程偉元續(xù)紅樓夢書后》）他說后四十回不如前八十回，這是很有見地的；但這里“閑人”卻反而批評這種正確的見解，閉著眼睛說什么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詞句筆氣，前后全無差別”。這如果不是自欺欺人，故作違心之論，那就只能證明“閑人”又在昏昏然了。

這位評論家注意力著重于宣揚(yáng)《易》道、儒理，評及書中人物多附會于上述道義，對小說中人物具體分析很少，而且除認(rèn)為“書寫李紈為完人”（一一九回夾評）之外，其余幾乎都是罪人。如說“書寫鳳姐為禽獸”（一一九回夾評），是“弄權(quán)而致禍者”（十三回末評）；襲人“偃旗息鼓，攻人于不及覺”（三回夾評）；“薛姨媽寫得不堪，竟有鴇母光景”（八回末評）；“寶釵則陰賊險狠，且得賢名，為操、莽一流人物，是則鬼神所必殛，天地所不容者矣”（一一九回夾評），總而言之，是“大奸雄化身”（七回末評）。此外，賈政、賈寶玉等均是罪人；賈母這個被王雪香稱為“福、壽、才、德”“四字兼全”的人，張新之則認(rèn)為許多壞事的總根子都在她身上?！笆窞樽锟保ㄒ哗柧呕貖A評），所以說賈母是“總罪人”（一一八回夾評）。

“太平閑人”評論寶釵、黛玉時說：

寫黛玉處處口舌傷人，是極不善處世、極不自愛之一人，致蹈殺機(jī)而不覺；寫寶釵處處以財(cái)帛籠絡(luò)人，是極有城府、極圓熟之一人，究竟亦是枉了。這兩種人都作不得。（《石頭記讀法》）

黛玉一身孤寄，欲得寶玉而無才以取之，一味情急，推其心，黛玉之欲殺釵，與釵之欲殺黛正相等，而愚而傲而疏，致為大眾厭棄而不覺，熙鳳因得乘隙以暢所欲為，夫復(fù)誰尤，以身涉世者鑒之者哉。（二十九回末評）

這里論黛玉“一身孤寄”似稍有同情，但這種同情遠(yuǎn)抵不上評者的責(zé)斥。誰叫你“極不自愛”，又愚笨、又驕傲、又粗疏？你是咎由自取，“夫復(fù)誰尤”？對于寶釵、黛玉這一對形象根本不從思想傾向上進(jìn)行評論，而是這個不好，那個也不好，“兩種人都作不得”。而且，“黛玉之欲殺釵，與釵之欲殺黛正相等”，這不是不分是非各打五十大板嗎？

總之，“太平閑人”花了三十年時間寫了三十萬字的評論，對于《紅樓夢》的思想、藝術(shù)和人物所作的評點(diǎn)，除了個別的地方外，充斥的都是枯燥的儒理、《易》道的說教，是《紅樓夢》研究史上以《易》闡述《紅樓夢》思想意義的最大的代表作。

（以上摘自拙著《紅樓研究小史稿》第五章。該書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1980年1月第1版）

1. 張新之在第一百二十回夾評中說，《紅樓夢》出世“六十年后，得太平閑人探討于斯，寢食以之者三十年”；又在《紅樓夢讀法》中，自稱：“一部石頭評，計(jì)三十萬字。”
2. 《石頭記讀法》中有一條荒謬地說：“《紅樓夢》是暗《金瓶梅》，故曰意淫?！督鹌棵贰酚小犊嘈⒄f》，因明以孝字結(jié)。至其隱痛，較作《金瓶梅》者為尤深。《金瓶》演冷熱，此書亦演冷熱?！督鹌俊费葚?cái)色，此書亦演財(cái)色?！?/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