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復(fù)仇記

一九八七年的情詩 作者:邢慶杰 著


復(fù)仇記

隔壁又傳來了陳大春下流的說笑聲,以及他那頭種豬工作時發(fā)出的舒適的歡叫,韓老四痛苦不堪地抱緊了頭,將腦袋鉆進了臭氣哄哄的被子里。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才安靜下來,把韓老四從痛苦中釋放了出來。放松之后的韓老四躺在散發(fā)著臭襪子味的土炕上,一邊抽著劣質(zhì)的香煙一邊暗暗發(fā)恨:陳大春,你一準(zhǔn)吃不上今年年三十的餃子了。

整整一個冬天,韓老四什么正事也沒干,他不是坐在屋子里的那張破沙發(fā)上苦思冥想,就是圍著陳大春的院子轉(zhuǎn)悠。他想琢磨一種既能讓陳大春死,自己又毫毛不傷的辦法。

韓老四是五合村的一個光棍漢,陳大春是韓老四的鄰居。

說起韓老四對陳大春的恨,可以說是歷史悠久源遠流長。二十年前,陳大春也是光棍,那時他和韓老四還是難兄難弟。盡管村子里不僅僅是他們兩個光棍,但因他們是鄰居,經(jīng)常泡在一起研究女人,久之就成了臭味相投的朋友。

兩人反目成仇的起因出在一個叫彩云的女人身上。那一年,徒駭河的上游發(fā)大水,淹了好幾個鄉(xiāng)鎮(zhèn)。大水未退之前,縣上組織人把無家可歸的災(zāi)民轉(zhuǎn)移到了下游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分散到各個村里安置,計劃待大水退下去后再遷回去。那個叫彩云的女人隨著逃難的人流來到這個村子的時候,正趕上下大雨,人們都自顧找地方避雨。彩云也就近鉆到一個房檐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避雨的房檐就是韓老四的家。這個時候,韓老四和陳大春正在屋子里談女人,過干癮。韓老四茶喝得太多了,尿急,就到門口小解。外面雨大,韓老四站在門里就掏出那物件兒往外尿,尿完了,他才發(fā)現(xiàn)門旁邊站著一個年輕女人,正冷得發(fā)抖。韓老四趕緊把家伙塞回去,然后小聲地說,大妹子,屋里來避避雨吧。女人遲疑了一下,很小心地邁過門檻,進了韓老四的家門。女人的出現(xiàn)使韓老四和陳大春都有些興奮,特別是看到女人雖年過三十但仍有姿色時,兩人的話也格外地稠起來。起初女人不說話,只聽兩個男人說。雨還下個不停,女人走不了,坐得久了,不再拘謹(jǐn),就開始插話,竟是個十分愛說話的女人。也就一頓飯的工夫,女人就把自己的家底全抖了出來。得知女人的丈夫已在大水中喪生,韓老四突然覺得頭有些暈,看陳大春,陳大春也忽然不說話了,眼睛瞪得溜圓。女人感覺到了什么,也噤了聲兒,有些不安地看著兩個男人。還是陳大春先打破了寂寞,陳大春對韓老四說,老四,你看大妹子冷得不輕,這樣,俺出錢,你跑腿,到供銷社去買瓶酒,再買兩個罐頭來。韓老四沒錢,平時兩人喝酒,都是他跑腿,陳大春出錢。韓老四戀戀不舍地看著女人,接過陳大春遞過的十塊錢,一頭扎進了瓢潑大雨中。韓老四冒雨跑到供銷社,發(fā)現(xiàn)供銷社沒開門。供銷社只有一個營業(yè)員,叫老胡,逢刮風(fēng)下雨就躲在家里偷懶。韓老四冒雨又跑到老胡家里,見老胡正在家里睡大覺呢。他把老胡從被窩里揪出來,在老胡罵罵咧咧的埋怨聲中,兩人一塊到了供銷社,拿了一瓶當(dāng)?shù)禺a(chǎn)的“二曲”,又拿了一盒“午餐肉”,一盒“五香魚”,一算賬,正好十塊錢。韓老四將酒和罐頭揣在懷里,興沖沖地跑回了家。他萬也沒有想到,屋子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了。他馬上意識到了什么,就跑到了陳大春的家里,陳大春正和那女人在床上滾作一團……后來,那個叫彩云的女人就成了陳大春的老婆。

從那天起,韓老四再也沒有和陳大春說過一句話。

后來,村子里把地都分給了個人,叫責(zé)任田。日子漸漸好起來了,韓老四花3000塊錢從人販子手里買了個四川女人做了媳婦。有了女人的那幾年,他對陳大春的恨也就不那么強烈了。但是幾年后,那個四川女人又跑了。重新成為光棍的韓老四再一次認(rèn)識到失去彩云那次機會的可惜。他一直認(rèn)為,彩云先進的他家的門,那么她理所當(dāng)然就是他的。因此,他對陳大春橫刀奪愛的仇恨也死灰復(fù)燃了。

那都是舊怨了。最令韓老四不能忍受的,是陳大春喂的那只種豬和彩云每晚的叫床聲。

陳大春家喂著一只健壯的有美國血統(tǒng)的“杜洛克”種豬,管著給附近村子里的養(yǎng)豬戶配豬。以前,村子里的黑六子也養(yǎng)過種豬,但他的豬老配不準(zhǔn),有時,一頭豬要配三、四次才能懷上崽。陳大春一直沒能讓自個兒的女人懷上崽子,但他養(yǎng)的種豬卻很爭氣,一配一個準(zhǔn)兒,百發(fā)百中,漸漸地就在當(dāng)?shù)爻隽嗣麅?,幾乎每天都有人趕著母豬到陳大春家配種,把黑六子攪得干不成了,就把種豬賣了。白天,韓老四經(jīng)常聽見有母豬的呻吟聲隔著墻傳過來,還有陳大春下流的說笑聲。配完豬,陳大春還經(jīng)常用一條鐵鏈牽著那頭種豬在街上遛達。逢這時,韓老四心里就堵得慌,就小聲地罵,娘的,陳大春不是個東西,他喂的豬也不是個東西,陳大春搶老子的老婆,他喂的豬又天天做新郎,天底下的好事都讓這兩個畜生占盡了。不過,最令韓老四難熬的還是晚上。每到夜深人靜,墻那邊便會傳來“吱吱嘎嘎”的床響和彩云毫無顧忌的尖叫聲,伴隨這些聲音的,還時有踹墻的沉悶聲、粗重的喘息聲、清脆的破碎聲、衣物的撕扯聲等等,真不知這對狗男女是怎么折騰的。這些聲音令韓老四倍受折磨,韓老四心里就納悶:陳大春這個畜生,都快五十的人了,哪來這么大的癮頭和勁頭哩?每晚聽著這些無休無止花樣翻新的聲音,他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陳大春和彩云在床上翻云覆雨的畫面,心便絞得生疼。他經(jīng)常一遍又一遍地想:當(dāng)年如果不是陳大春使詭計支開老子,那壓在彩云身上的男人一定是老子……這些想法時常讓他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很多個晚上,墻那邊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沒有聲音了,他卻失眠了。那些聲音讓他對陳大春的嫉妒和恨一點一點地膨脹了起來,他無法心安理得地入眠。他想讓陳大春死的念頭就是從一次次的失眠中冒出來的。

韓老四設(shè)想過很多種殺死陳大春的辦法,但都被他自己否定了。

只有一次,他真正付出了行動。那是今年的春天,一個晚上,他知道陳大春去了鄰村喝喜酒,就提前拿著把斧頭出了村,悄悄埋伏在村西的墳地里。這里是陳大春回村的必經(jīng)之路。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但星星卻很繁密。韓老四趴在初春之夜還很寒冷的樹林里,忍著寂寞熬了半宿,直到下半夜光景,才遠遠地聽到了陳大春斷斷續(xù)續(xù)的唱曲兒聲。他藏在一棵大樹的后面,右手握緊了斧頭。當(dāng)時他想:這一回陳大春是死定了,彩云也該物歸原主了。不一會兒,散發(fā)著濃烈酒味兒的陳大春趔趔趄趄地從韓老四的身邊走了過去。韓老四從樹后走出來,高高舉起了斧頭,對準(zhǔn)了陳大春的后脖梗子。他知道,這一斧子下去,即使砍不下陳大春的腦袋,也會要了他的命。但他尾隨著陳大春一直走到了村子里,舉斧子的右臂都麻了,也沒有砍下去。每當(dāng)他手中的斧子想往下落時,總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阻止著他,就像武俠電影里演的那樣,陳大春的身體周圍罩了一層看不見的強大氣體,使他的斧子根本砍不進去。到了家門口,陳大春已經(jīng)進了自己的大門,并隨手將大門關(guān)上了,韓老四的右臂還高高地舉著那把斧頭。韓老四想老子的右臂是不是再也下不來了,他就試著砍陳大春家的大門,他一想砍,右手的斧子就極其有力地落了下去,深深地陷進了大門的木板里。韓老四用了吃奶的勁頭才把斧頭拔出來,他沖著陳大春的大門重重地唾了一口,罵道,真他娘的邪了門了!

從那次起,韓老四就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根本不是殺人的料,自己殺不了陳大春,得想法讓他自個兒死。

今年的冬天,天氣有些怪,既不冷,也不下雪。

韓老四閑得發(fā)慌,除了圍著陳大春的院子轉(zhuǎn)悠,就是坐在家里的破沙發(fā)上發(fā)呆。唯一能調(diào)劑韓老四生活的就是趕集。鎮(zhèn)上五天一個集,他是逢集必趕。韓老四趕集主要是瞎轉(zhuǎn)悠著散心、看女人,但他也并不是一點兒具體的事也沒有。每逢趕集,他有三樣事情必辦。一是買耗子藥,他的屋子里常年有耗子作伴,亂吃亂咬不說,有時還鉆到他的被窩里咬他的臭腳,所以他每逢趕集必買兩包耗子藥,回去拌了糧食灑在耗子們的洞口或它們經(jīng)常出沒的墻角落里。第二件事是去鎮(zhèn)糧所開的小酒館里喝上二兩小燒,吃一盤燜餅。第三件事是去“新新”理發(fā)店。這幾年,由于地里的收成好,他有了一定的積蓄,又沒女人管著,因此去理發(fā)店刮胡子和按摩成了家常便飯。每當(dāng)酒足飯飽,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寬大柔軟的躺椅上,享受著老板娘那雙細(xì)嫩的的小手在頭頂上按來按去的感覺,真是比神仙都自在。更重要的是,每次的花費總共只需5塊錢,5塊錢就讓一個不到30歲的年輕女人伺候半個多小時,對老光棍韓老四來說,這是多么劃算又幸福的事呵。因此,韓老四總盼著趕集。

但趕集畢竟是五天才有一次的事情,韓老四閑著的時間還是很多。

這天下半晌,韓老四照例在陳大春的門口轉(zhuǎn)悠,轉(zhuǎn)幾圈,累了,就倚著墻根曬太陽。

上午,他看到陳大春出門了,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他對陳大春的行蹤可以說是了如指掌。逢陳大春不在家,韓老四就有一種想進入他家的欲望。他也不知道自己想進去干什么,但他總想進去。二十年了,自從陳大春娶了彩云,韓老四還未進過這個門。在大街上,他和陳大春迎個對面也不說話。倒是彩云,每在街上見了他,總點頭笑一笑。今天陳大春去五十里外的縣城買豬飼料了,這是昨天晚上,陳大春在炕上給女人說話時,韓老四偷聽來的。韓老四在門口來回轉(zhuǎn)了兩圈,覺得沒意思,想回家躺躺。

就在這時,陳大春家的那頭有美國血統(tǒng)的種豬跑了出來,后面跟著焦急萬分的彩云。

那口豬很強壯,像一頭牛犢子。豬看來是掙斷了鐵鏈子,脖子上還拖著半截鏈子頭。它一出大門就順著大街狂奔起來。

彩云見街上冷清清的,只有一個韓老四戳在那兒,就懇求說,老四,老四,求你幫幫忙吧,幫俺把豬攆回來。

韓老四一聲也沒吭,撒開腿就朝狂奔著的種豬追了過去。

豬比韓老四跑得快,但它的智商畢竟比韓老四差。韓老四很快就抄近路追上了它,并隨手折了一根帶刺的棗樹枝子。豬起初并不怕韓老四,疵著獠牙沖著他撲了過來!韓老四罵道,娘的,老子治不了陳大春,還治不了你這個畜生。說著話,他將樹枝子狠狠地抽在了種豬的腦袋上!樹枝子帶著硬刺,一下就將豬腦袋上劃了幾道血口子。豬在一瞬間就喪失了斗志,它轉(zhuǎn)回身就往家的方向跑去!

韓老四很順利地幫彩云把種豬趕回了家。當(dāng)然,他也心安理得地隨著豬進了院子。

他替彩云把豬的鐵鏈子重新系好,就一聲不吭地往大門口走。

彩云輕聲問,不坐會兒了?

韓老四知道彩云僅僅是客氣,并不是真心地讓。但他想到今天失去這個機會,以后就更沒有機會進這個院子了,自己想讓陳大春死,就得熟悉陳大春的家。

韓老四忽然轉(zhuǎn)過身來說,坐會兒也行。

陳大春的屋里比韓老四想像的要臟。

雖然有了女人,但他的屋子里和豬圈也干凈不了多少。這使韓老四的心理稍稍有了那么一點點的平衡。

彩云忙著給他涮茶壺沏茶,韓老四的兩只眼睛就在屋里來回掃瞄著。屋子里沒什么陳設(shè),只有一個三人沙發(fā)和一張八仙桌子,八仙桌子靠墻的一邊橫了一個條山幾,比桌子高點兒,上面擺滿了東西,所有的東西上都蒙了一層灰塵。

彩云將茶碗放到他眼前的桌子上說,老四,你先喝茶,我去給豬喂點飼料就回。說完,轉(zhuǎn)身就出了屋子。

韓老四盯著女人肥碩的屁股想:陳大春真他娘的享受呀,天天晚上摟著這么好的女人。聽著女人在外面召喚豬,韓老四有些無聊拿起條山幾上的一個塑料瓶子把玩。瓶子是白色的,蓋子是黑色的,從份量上猜測,里面已經(jīng)空了。瓶子的標(biāo)簽印得極粗糙,字跡也有些模糊。韓老四仔細(xì)辨認(rèn),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已經(jīng)看不清楚,但三個比較大的字還依稀可見:壯陽粉。韓老四忽然揭開了一個他以前百思不解的謎底:怪不得陳大春這個畜生每天晚上有力氣折騰,原來是用這玩意兒撐著。他再看滿屋里,發(fā)現(xiàn)地上、桌子上、椅子上、炕上,都擺滿了相同的塑料瓶子。

女人喂完豬回了屋,見韓老四拿著個瓶子發(fā)愣,就有些不自然起來。

韓老四似笑非笑地盯著彩云問,你家這個老不死的,天天用這玩意兒?

女人蒼白的臉上微微泛了泛紅,就低下了頭。

韓老四想,裝什么正經(jīng),晚上叫得那么浪,白天倒害羞了。

他不想就這么放過她,緊盯著她問,從哪買的這東西?咱鎮(zhèn)集上好像沒有吧。

女人抬起頭,神情也坦然了,女人說,是從縣城郵購的。

后面的話連韓老四本人也是始料不及的,他也就是那么沒話找話地隨口一說,從哪兒買的,俺也想買點兒。

女人遲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老四,你買這個有啥用?

韓老四一時有些尷尬,但他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他涎著臉說,俺雖說是個光棍,就不興有個相好的?

女人還想說什么,但沒說,轉(zhuǎn)身從炕席底下抽出一個用過的大牛皮信袋,遞給韓老四說,上面有地址。

韓老四從陳大春家出來時,趁女人不注意,偷拿了兩個裝壯陽粉的瓶子。

韓老四偷拿壯陽粉的瓶子,只是好奇,并沒想到這兩個瓶子會給他派上用場。回到家里后,他在擺弄這兩個瓶子時,發(fā)現(xiàn)一個瓶子里還有一點兒藥粉。他將藥粉倒出來后,忽然覺得這些藥粉有點兒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他前尋思后想地悶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這些藥粉和他買的耗子藥幾乎一模一樣!

第二天,韓老四去了一趟縣城,天黑透了才回來。

再有幾天就過小年了,韓老四卻度日如年。他每天一大早就起來,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陳大春的大門口看一看,看看他的門口是否已經(jīng)插上了白紙幡。晚上,他也睡不踏實,除了收聽墻那邊的固定“節(jié)目”外,他還特意傾聽是不是有哭聲傳過來。但幾天過去了,一切都非常平靜,陳大春白天仍然給人配豬,晚上仍然和女人整出很大的響聲。韓老四就納悶,這個陳大春怎么還不死哩。

前幾天,韓老四去縣城只辦了一件事。

出發(fā)前,他把從陳大春家拿回來的兩個瓶子,全部裝上了耗子藥,并擰緊了蓋子。

到了縣城,他來到郵局,買了一個大牛皮信封,將那兩瓶藥裝了進去。韓老四在寫信封時動了點腦子。他央求里面那個穿制服的女孩子,姑娘,俺不認(rèn)字,你幫俺寫行不?

女孩子爽快地答應(yīng)了,并沖他甜甜地笑了笑。

韓老四說著,女孩子寫,信封很快就寫好了,收件人是陳大春,寄件人地址寫的是彩云提供的那個信封上的。

韓老四還是有些不放心,問,姑娘,這準(zhǔn)能寄到嗎?

女孩子笑了笑說,準(zhǔn)能寄到,要是您不放心,可以掛個號,那樣最保險。

韓老四加著小心問,掛個號,得多少錢?

女孩子說,不貴,才兩塊錢。

韓老四咬了咬牙說,那就掛號。

一切做得都是天衣無縫,事情的發(fā)展也應(yīng)該在韓老四的推理之中:陳大春收到藥,會在某個晚上上炕前吃下去,一會兒他會痛得在地上打滾,然后就咽了氣。警察來查,只能查到以前給陳大春寄壯陽粉的那個地方,卻查不到韓老四。至于對筆跡,更對不到韓老四這里,他一個字也沒在信封上留下……

韓老四掐著手指頭算日子,他將郵件寄出去已經(jīng)整整七天了。據(jù)郵局的那個女孩子講,從縣城到村,只要三天就能到,按說早該到了,怎到還沒動靜呢?

臘月二十三,灶王爺爺上天。小年眨眼就到了,村里開始有零星的爆竹聲,并不時傳來豬羊的慘叫聲,年味兒一天比一天濃了。過了二十三,一天快一天。大年眼瞅著就到了。韓老四掐算著藥已經(jīng)寄出十天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動靜,肯定是沒指望了。他躺在家里又臟又臭的涼炕上,挖空心思地想:到底是哪里出問題了呢?是耗子藥不靈?還是沒寄到?后來,他越想越認(rèn)定是沒寄到,那個笑得很甜的小妮子騙了他。因為這耗子藥他每集必買,每次都能毒死幾只耗子,不會是假的。而如果陳大春這個畜生收到藥,肯定會用的,他每天晚上都干那事,不用是不行的。

臘月二十九的早上,下了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雪不是太大,也就一指頭厚。韓老四對陳大春的死已經(jīng)不抱希望了。他躺在被窩里想:狗日的畜生,就讓你多過一個年吧,明年,你不死,老子就死。韓老四穿好衣服,想去鎮(zhèn)上趕今年的最后一個年集。他剛出了自家大門就聽到陳大春的女人彩云“嗷”地嚎了一嗓子,接著就哭天搶地地大哭起來……韓老四一個激靈,他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陳大春死了。接下來,從彩云的哭聲中,韓老四驗證了自己的猜測,韓老四興奮地往上竄了一下,下落時,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好半天沒爬起來。彩云的哭聲越來越大:天啊——你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昨天晚上還好好的,一覺起來你咋就死了呢……這大過年的,你死了我還指望誰吃飯哪——啊——聽著這哭聲,韓老四心下忽然顫了一下,突然對這個女人有了一絲憐憫。陳大春死了,她就成了寡婦,一個婦道人家,日子可怎么過呀。一瞬間韓老四想到這些年來自己一個人過日子的艱辛,心里也是酸溜溜的不是個滋味。韓老四掙扎著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向陳大春家走去。現(xiàn)在陳大春不在了,他可以隨意地進出這個家門了。那個叫彩云的女人,本來就是他的,以后又要歸他所有了。想到這里,他甚至有點兒熱淚盈眶了。陳大春就躺在沖屋門的院子正中,身上已經(jīng)積了一層雪,顯得是那么臃腫。彩云正跪在院子中間的雪地上,一邊哭嚎著一邊對天磕頭。韓老四想,陳大春呀陳大春,你到底還是死了,而且死在了大年二十九,這就是你的報應(yīng)吶!從今天開始,老子晚上再也不用聽你兩口子折騰的鬼動靜了,白天也不用看你牽著種豬在街上趾高氣揚的樣子了,更不用整天這么辛苦地算計著殺你了,老子從此就……想到這兒,韓老四的腦子忽然有點兒卡殼,老子從此就……就……干什么?韓老四想想這么多年來,自個兒一直活在對陳大春的仇恨里,無論是晚上聽陳大春和彩云制造聲音還是白天聽陳大春一邊配豬一邊說粗話,包括他日以繼夜地算計著如何殺死陳大春,這一切都填滿了他的生活,使他的光棍生活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無聊的感覺??申惔蟠含F(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他心中積聚多年的仇恨像自行車胎里的氣,被針一扎,片刻間泄得一干二凈,他忽然之間無端地空虛起來,就連走路,也像踩在了棉花上……想著以后的日子,韓老四心里竟有些悲傷起來,他腿一軟跪在了雪地里,他仰天長嚎:陳大春你個狗日的,你咋就真死了哩,老子還有很多辦法沒用上呢,你咋就恁不經(jīng)事哩……彩云忽然不哭了,抬起了頭。韓老四見彩云看他的眼神有些怪怪的,同時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他抬起頭來一看,他的身邊竟然站著好多人,離他最近的,一個是他恨了半輩子的陳大春,另一個是村里的獸醫(yī)大張。韓老四懵了,韓老四“忽”地站起來,指著陳大春說,你、你狗日的咋沒死?陳大春沒理他,拽起彩云說,別哭了,先讓大張給看看,還能不能救。韓老四這才明白死的是豬而不是陳大春。獸醫(yī)大張蹲在韓老四剛剛哭過的那頭種豬身邊,搗騰了一陣子說,吃了耗子藥,已經(jīng)沒救了,乘毒還沒擴散,趕快扒皮剝?nèi)獍伞?/p>

其實,臘月二十九這天,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發(fā)生的一切只是韓老四的一個長夢。

臘月二十九這天的陽光很好,它透過窗戶曬到了韓老四的光屁股上,暖暖的,把他暖醒了。他坐起來,見被子已經(jīng)被他踢到了骯臟的地上。看看外面的日頭,已經(jīng)是半晌午了。他一邊懶洋洋地穿衣服,一邊回味夢中的事兒,越想,他越懷疑那不是夢,可能就是昨天發(fā)生的事兒,自個兒喝多了,把真事兒當(dāng)成了夢。轉(zhuǎn)念一想夢里那一指頭厚的雪,覺得那又是夢了,因為今年冬天確實沒下過雪??蓧衾锂?dāng)他面對陳大春的死時,他的仇恨煙消云散的感覺,以及那份無端的空虛感,卻像一塊石頭般硬生生地擱在了他的心里。他反復(fù)回想著那份無著無靠的滋味,竟然有點兒慶幸了。慶幸那幸虧是夢,要是陳大春真的死了,那他今后的日子還怎么打發(fā)呢?他穿上棉褲,狠狠地勒了勒扎腰的藍布條,忽地改變了已經(jīng)謀劃多年的想法:不讓陳大春死了。

韓老四下了炕,趿上冰涼的棉鞋,心里又一陣透涼:難道陳大春的奪妻之恨就這么算了?那不是太便宜他個狗日的了嗎?唉!韓老四又覺得這事有點兒難辦了。以前,陳大春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怎么弄死他?,F(xiàn)在呢,陳大春就像纏在他身上的一條蛇,斬吧,未免也傷害到自個兒;不斬吧,又難以擺脫那份仇恨。

韓老四推開屋門的時候,感覺屋里豁然一亮,他的心里也亮了一下,他想起夢里那頭死去的種豬,又聯(lián)想起陳大春牽著種豬在大街上趾高氣揚的樣子,心里一下有了主意,對!讓那頭百發(fā)百中的種豬替陳大春死,讓這狗日的破破財……他又想起了寄給陳大春的那兩瓶耗子藥,心里暗暗求老天爺保佑,別讓陳大春吃了那藥。

這時候,一個人走進了韓老四的院子。

韓老四愣了。

來的人是彩云,手里提著一刀熱氣騰騰的豬肉。

彩云說,俺的種豬死了,大春說肉太老了,不能賣,就剝了皮,街坊鄰居都分幾斤好過年。

啥?你的豬死了?

彩云說,死了,前些日子你幫俺攆過豬,挺累的,就分一刀給你。

韓老四接過彩云遞過來的肉時,仍然覺得事情有些不真實,他想這是不是又一個夢呢?老子從一個夢里又走進了另一個夢里?

韓老四神情迷茫地問,你的豬咋死的?

彩云往后退了兩步,站在日頭底下,瞇著眼看著韓老四的眼睛說,吃了耗子藥。

韓老四手里的肉掉在了地上。

彩云把肉從地上撿起來,重新遞到韓老四手里說,老四,你知道俺的豬為什么配種百發(fā)百中嗎?今兒豬死了,俺就把這個秘密給你說了吧,你上次看到的那些壯陽粉,都是給豬吃的。

彩云又說,你上次從俺家拿走的那兩個盛藥的瓶子,俺認(rèn)得,上面的日期俺都有記錄,為的是給豬定時定量。

韓老四臉上的汗水像幾條小溪一樣洶涌地淌了下來。

彩云轉(zhuǎn)身走了。

韓老四追著她問,你既認(rèn)得那瓶子,還給豬吃?

彩云停下步子,背對著他,嘆了口氣,緩緩地說,老四,自個兒好好過年吧!過了年,想法子再找個女人。

韓老四在彩云最后一句話的余音里呆了半晌。

一只大黑狗聞著味兒湊過來,先抬頭看了看韓老四,又試探著將鼻子靠近了那刀豬肉,見韓老四沒反應(yīng),就一口叼住了肉,轉(zhuǎn)身跑了。

韓老四忽然想起,今兒是最后一個年集了。他仰頭看了看日頭,對自個兒說,老子該趕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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