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價小珍珠

□亮心

在我中學畢業(yè)那個星期，周四那天，二十個畢業(yè)生，十一個男的和九個女的，奉召入科學室參加神秘的“秘密會議”。

科學老師約克先生看到我們困惑的目光，微微一笑。他近四十歲，頭早禿，蝴蝶領結和角質架眼鏡是他的標志。他遞給我們每人一個用粉紅或粉藍絲帶捆扎的白色小盒子。

“在盒子里面的，”他說，“是鑲著小珍珠的飾物或領帶別針。珍珠象征你們的潛質——一切你們具備的、對你們有幫助的東西。各位同學，這個世界就是你們牡蠣。你們每個人其實也都藏著一顆偉大的種子，就像牡蠣里的小砂粒，砂粒終有一天會長成為無價的珍珠。”

我解開絲帶時，緊咬下唇，強忍著眼淚。就是只早一天，約克先生的話聽來了會有意思多了。我打開盒子，楞望著鑲在銀手鐲上的那顆小珍珠。這話原來的確是很意義的。但現(xiàn)在可不，因為前一天我知道自己懷孕了。

這個消息打破了我的和母親的美夢。從我懂事開始，就記得母親每個星期都會從她在雜貨店領回的薪水中，留下兩三塊錢作為日后我和姊姊瑪莉安的大學學費。她總是告訴我們。受教育是擺脫在煤礦場生活的唯一途徑。在祖父的臉上留下永不消退的藍色疤痕的，驅使礦工從礦場下班后走到鎮(zhèn)上的酒吧買醉的，使強壯的小伙子變成病夫的，就是煤礦場的生活。

父親進醫(yī)院時，我才三歲。醫(yī)生診斷他患上肺結核病。幾年后他出了院，參加了職業(yè)培訓計劃，但一家人主要是靠母親的工資過活。母親含辛茹苦，夢想有一天瑪莉安和我會改變這樣的生活。

瑪莉安美而慧，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女生，也是在重大場合代表學校致辭的學生、軍樂隊的指揮、青年周的選美皇后。她得天獨厚，而我嘴里有牙箍，鼻上架著汽水瓶底般厚的眼鏡，永遠不敢奢望像她那樣。

我比姊姊小五歲。她大學畢業(yè)，實現(xiàn)母親的夢想時，我還在上中學。中學畢業(yè)了，我不但沒能為母親的臉上添光彩，反而使家人蒙羞。我在畢業(yè)后兩個星期就和丹結了婚。

丹大學生畢業(yè)時，我們有了第二個孩子。由于擔子更重，他放棄了自己的事業(yè)大計，加入軍隊。我們從一個基地遷到另一個基地，又生下了第三個孩子。我過著到處為家的生活，有時不禁凝視腕上的小手鐲，猜想在約克先生心目中我有什么“偉大”的素質。我最后把手鐲塞在抽屜里。

過了十年不斷搬家的日子，丹終于離開軍隊，在我們家鄉(xiāng)附近找到一份文職。那顆珍珠也隨我回到故鄉(xiāng)，我又把它塞進抽屜里，但它越來越刺激我，令我很煩躁，像在說：你是有素質的，快去發(fā)掘!好好運用!

這時我們最小的孩子也上學了，我覺得也許可以去做些義務工作。我積極投入兒童劇團和基督教合唱團的工作，又在教堂里彈奏風琴，駕車為那些不能做飯的人送熱餐。我也做過各種不同的工，包括當百貨公司店員、管理花店、教授健康舞。

我忙極了，既去幫助別人，又為家庭增加收入，不過…我會打開抽屜，望著手鐲沉思：我做的事有哪一樣會助長約克先生所看到的那顆小種子?

晚上，全家都熟睡后，當年上大學的那個目標會令我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但我已經(jīng)三十五歲，已有十年沒寫過論文或參加考試了!

母親大概也看出我心緒不寧，因為有天下午我們通電話時，她說：“瑪西婭，還記得我儲蓄起來讓你上大學的那筆錢嗎?它還在呢?！?/p>

我對著手里的電話聽筒發(fā)楞。約克先生提到那些“你們具備、對你們有幫助的東西”時，我覺得自己一無所有。現(xiàn)在我環(huán)顧周圍，它們卻無所不在!虔信上帝、母親的夢想、支持我的丈夫。

過了六個月，我才鼓起勇氣。一九八五年九月，我進了附近一所大學。學校測驗的結果顯示我最適合做教師，我聽了簡直不能置信，因為教師都是一些像約克先生那樣充滿信心的人。不過，我還是報讀了教師訓練課程。

可是讀完第二個學期，我就準備放棄了。在大學里，我要跟年紀比我小一半、聰明伶俐的同學競爭；在家里，因為沒人做家務，處處積塵，家人都只能吃便當度日。五月的一個下午，我上完了一堂特別吃力的課后，流著淚駕車回家?！疤旄?，”我禱告，“如果神真的想讓我繼續(xù)求學，請給我指引。”

說也真巧，兩三天后，我竟然想不到地在牙醫(yī)診所碰上約克太太。我告訴她那顆小珍珠怎樣驅使我重返校園?！翱墒?，我發(fā)覺學校的功課太難了，”我抱怨道。

“我了解你的感受，”她同情地說，“我丈夫也是三十歲以后才念大學的呢?！?/p>

她跟著敘述他們的奮斗經(jīng)歷，簡直跟我的一樣，我越聽越驚奇。我上約克先生的課時，總以為他已執(zhí)教鞭多年；這時從他妻子口中才知道，我們畢業(yè)時，他才開始任教不久。我認為那次偶遇約克太太是上帝的旨意，要我堅強地完成以后的三年大學課程。

大學畢業(yè)時，我很清楚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約克先生當年看到的素質是什么。我在當?shù)匾凰袑W教英文。由于我在社會上工作了那么多年，于是盡量把教學和日常生活結合在一起。我除了教授古典文學，也教學生閱讀報章，又帶他們參觀工廠，邀請雇主到學校來向學生演說。

第一學年快要結束時，校長說想提名我竟逐全國新任教師首年教學優(yōu)異獎，把我嚇了一跳。竟逐這個獎的人必須講述某位老師怎樣感召自己執(zhí)起教鞭來。

我自然寫出了小珍珠的故事。我在敘述小珍珠怎樣不斷折磨我、激勵我時，忽然憬悟它正好就像牡蠣體內(nèi)的小砂料：不停刺激你，令你不安，直到你從那小小的開始有了更大的發(fā)展才肯罷休。

一九九○年九月，一百名新任教師獲頒首年教學優(yōu)異獎，我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約克先生同時獲得了教師成就獎，并且受到《新聞周刊》褒揚。我們兩人一起接受報章訪問時，我才發(fā)覺時間配合得真妙，因為約克先生第二年就要退休了。

還有另外一點，我也是那天才知道的。約克先生向記者透露，他年輕時也像我一樣，總認為自己一無是處。他念中學時成績很差，渾噩度日，因為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所以對將來也毫無信心。究竟是什么令他回頭的呢?“看見別人對我很有信心，”他說。

突然，往事涌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我看到二十個中學畢業(yè)生在科學室里打開白色的小盒子?！澳鞘俏覀兊墓餐c。是嗎?”我如夢初醒?！澳切┠阗浰托≌渲榈膶W生，都是你認為沒有自信心的年輕人。”“都是我認為懷著偉大種子的年輕人，”他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