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再廣，抵不過時間漫長———郁達夫和王映霞

愛情的承諾期是多少年？曾經(jīng)許下的海誓山盟，真的如昨夜的煙花，情義虛空嗎？

這是個亙古難解的命題。世上有太多的癡男怨女，明明付出了真心，最后卻敗給了承諾。

遇見一個心動的人容易，而愛上一個心動的人，往往要慎之又慎。

太看重承諾的人，太容易受傷。畢竟，萬事滄桑的變遷，不是一兩句話就能承諾得起的。

可是，有時，我們又無比期待著承諾。因為有了承諾，也就有了證明他愛你的心。

既然如此，是永恒還是剎那，又何必太在乎呢？

浪漫情書

“兩月以來，我把什么都忘掉。為你，我情愿把家庭、名譽、地位，甚而至于生命，也可以丟棄，我對你的愛，總算上切而且是摯了。我?guī)状螌δ阏f，我從沒有這樣地愛過人，我的愛是無條件的……”

“所以由我講來，現(xiàn)在我所最重視的，是熱烈的愛，是盲目的愛，是可以犧牲一切、朝不能待夕的愛。此外的一切，在愛的面前，都只有和塵沙一樣的價值?！?/p>

“真正的愛，是不容有利害的打算存在于其間的。所以我覺得這一次我對你感到的，的確是很純正、很熱烈的愛情。這一種愛情的保持，是要日日見面，日日談心，才可以使它長成，使它潔化，使它長存于天地之間?！?/p>

“映霞，映霞，我寫了這一封信，眼淚就忍不住地往下掉了，我我……”

“滬上謠言很盛，杭州不曉得安穩(wěn)否？我真為你急死了，你若有一點憐惜我的心思，請你無論如何，再寫一封信給我！”

“我無論如何，只想和你見一面，北京是不去了。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只想到杭州來一次。請你再不要為我顧慮到身邊的危險。我現(xiàn)在只希望你有一封回信來，能夠使我滿意?！?/p>

“人家雖則在你面前說我的壞話，但我個人，至少是很sincere（誠摯的、真誠的）的，我簡直可以為你而死?！?/p>

“這一次見到你，才經(jīng)驗到情愛的本質(zhì)，才曉得很熱烈地想愛人的時候的心境是如何緊張的。此后，想永遠地將你留置在我的心靈上膜拜?！?/p>

“我從沒有這樣地愛過人，我的愛是無條件的，是可以犧牲一切的，是如猛火電光，非燒盡社會、燒盡自身不可的。”

他們的愛情/我的愛是無條件的

如果沒有石庫門房子的那次邂逅，多情才子郁達夫，或許不會愛上杭州第一美女王映霞。那些有關(guān)風花雪月的舊事，也終將會被時光深深埋葬，模糊。

只是，這個世上沒有那么多如果。愛上便是愛上，每個人每段情，都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

在沒有遇到王映霞之前，郁達夫已經(jīng)有一位賢良的妻子。

他們夫妻生活得相當甜蜜，郁達夫甚至想過，找一個世外桃源，過一世安穩(wěn)，遠離凡俗的喧囂?？墒?，王映霞的出現(xiàn)，還是戳中了他最柔軟的心房。他已然明白，素有“荸薺白”雅稱的王映霞，早已成為他生命里最深刻的印記。

在新社會，沒有誰會愿意甘當一個男人的小妾，更何況是艷絕蘇杭的王映霞。

當聽到郁達夫有妻室的消息時，王映霞猶豫了，想要盡快抽身?？墒?，郁達夫濃情蜜語的連番轟炸，還是收服了美人冰冷的心。

兵荒馬亂的年歲里，他們相互攙扶著走過春秋冬夏。

有幸福，有甜蜜，有爭吵，也有反目。王映霞骨子里盛著冷傲，宛如冬天的一束紅梅花，妖艷而冰冷著。郁達夫則是冬天里的一把烈火，為她驅(qū)逐著漫漫長夜里的陰寒，送來溫暖。

然而，曲終人散盡，飛鳥各投林。

這對令世人艷羨的“才子佳人”，終究因為歲月的磨礪，反目成仇。唯有那一封封承載著無限愛意的信箋，伴隨著月白風清，在流光里生根發(fā)芽，不老不死。

（一）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王映霞說：“我認識郁達夫時才虛歲二十?！?/p>

20歲，無須刻意雕琢，當是最純真美好的年紀，難怪女神會有那么多人惦記。曾經(jīng)，坊間流傳過這樣一句話：“天下女子數(shù)蘇杭，蘇杭女子數(shù)映霞”。她居“杭州四大美女”之首，驚世的容貌，曼妙的身姿，多情的目光，曾讓太多見過的人為之傾慕。

癡情才子郁達夫，初見她，在上海馬當路尚賢坊40號的上海內(nèi)山書店。那日，他穿著妻子孫荃剛剛從北京寄來的新袍子，本來要去拜訪一位昔日的好友孫百剛?？伤f萬沒想到，在同窗的客廳中，居然會遇到她。

王映霞的眸子是深黑色的，在陽光的照耀下，眨眼間，似乎蘊含著萬千風情。郁達夫心里“咯噔”一下，在數(shù)九寒冬的時節(jié)，他的前額居然沁出了一顆顆晶瑩的汗珠。他雖然有了妻子，但從未有過怦然心動的感覺。這一次，面對著王映霞的絕世容顏，大文人郁達夫，徹底敗北。

他們天南海北地胡侃，他靜靜聽王映霞細說，隨后的每一句話，都順著她的興趣往下蔓延?？墒?，短短幾個小時的相處，又怎么可能夠呢？為了更多地接觸美人，他闊綽地要了一輛汽車，請孫百剛夫婦和王映霞一起到南京路的新雅酒店就餐。

席間，他高舉酒杯，借著酒店璀璨的光芒，用日語對孫百剛說：“我近來寂寞得跟在沙漠里一樣，只希望出現(xiàn)一片綠洲。你看綠洲能出現(xiàn)嗎？”孫百剛明白了好友的心思：柔情百轉(zhuǎn)的郁達夫，看上了嬌媚多情的王映霞。

寂寞的光陰里，郁達夫?qū)懴乱环夥馇闀?、一首首情詩。他的?zhí)著和熱忱，讓王映霞的心間激蕩起層層漣漪。這位文壇巨子，她很早前就關(guān)注過。曾經(jīng)，無數(shù)個難以入眠的夜里，她手捧著書卷，焚香而坐，讀著郁達夫的《沉淪》《春風沉醉的晚上》。

“如是，我聞，仰慕比暗戀還苦?！闭\然，郁達夫沒有出現(xiàn)在她的世界前，兩個人是隔著文字相識的。初見后，他宛如烈火的攻勢，一步又一步，打得王映霞措手不及。她多么想一個轉(zhuǎn)身，像小女生一樣撲向他的懷里，沒有顧慮，沒有煩憂。

但是，他早已有了妻室，而王映霞也絕不愿當小三。更何況，郁達夫比王映霞大12歲，巨大的年齡差距，不得不說是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難以越過的鴻溝?？墒?，郁達夫不怕，他甚至將所有的赤誠都傾注在了她的身上。

“我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哪里還辨得出是一時沖動還是永久感情？我只知道她是我的生命，失去了她，就等于失去了我的生命?！?/p>

在寒風中，他竟流著淚擲下這樣一句深情飽滿的話。朋友們被他的深情所打動，但卻并不同情。試想，一個三十有余的大叔，有了妻室，有了孩子，卻沒有房子，沒有財富，也沒有權(quán)勢。一個19歲的妙齡少女，為何要冒險嫁給他呢？難道看上的僅僅是他那滿腔的才華嗎？

她的身邊向來不乏追求者：有功成名就的高級官員，有才學(xué)淵博的留學(xué)公子，也有家財萬貫的富家少爺。可她唯獨缺少一個將全部生命和熱忱都獻給自己的人。朋友們都不贊同這場不倫之戀，孫百剛更是給王映霞介紹了多個相親對象。然而，郁達夫的百般糾纏，還是讓那些不愿付出真心的男人接連退出。

“我對映霞已入了迷，著了魔，勾了魂，攝了魂。”

為了追到女神，他用鏡花水月的筆，寫下萬千字的情書。他想方設(shè)法地找到王映霞的地址，天天給她發(fā)快信，甚至一天發(fā)數(shù)封。女人的心都是柔軟的，一首“朝來風色暗高樓，偕隱名山誓白頭，好事只愁天妒我，為君先買五湖舟”終究俘獲了佳人的心。

月光之下，王映霞將信捂在胸口，久久不忍釋懷。冷靜下來后，她深情款款地寫下“我也愛你，之死靡他……”。流離的月華做指引，他們終于定情。

（二）如是，我聞，仰慕比暗戀還苦

1927年6月，在美麗的西子湖畔，一對新人正式攜手步入婚姻的殿堂。

她19歲，他31歲。一個風華正茂，一個不再青春。

他們婚后在上海定居，生活得相當散漫和滋潤。王映霞雖是仙子落入凡家，但卻肯為他放下身段，開始學(xué)習(xí)買菜、洗衣、做飯、煮茶、打掃衛(wèi)生。郁達夫的身體不好，患有長久的肺癆，王映霞不僅沒有嫌棄他，還經(jīng)常給他熬燉補品，調(diào)理身體。

最可怕的是，郁達夫嗜酒如命。他曾因為喝酒被關(guān)進看守所，也有一次，夜里醉臥雪地，昏睡不起。如果夫妻之間起了爭執(zhí)，王映霞說了令他不開心的話，他甚至?xí)λσ滦洌x家出走。

“我原諒他的病態(tài)，珍惜他的不健康的身體；另外，還感佩著他的才華。于是，只能言歸于好！”

王映霞不計較他的脾氣，以自矜和包容維護著這段來之不易的婚姻。她的大度和雍容，加上郁達夫的多情和浪漫，給兩人的生活也增加了很多情趣。郁達夫?qū)⑺麄兊纳钣涗浵聛?，喚作《日記九種》，發(fā)表在了報刊上，似乎想把他們的快樂分享給更多的人。

安靜祥和的西湖，因為有了兩位佳人的閑適漫步，才有了難以言說的風韻?！耙袠锹狅L雨，淡看江湖路”，說的大概就是這種感情吧。

1933年4月，郁達夫借了很多錢，頂著巨大的壓力，給王映霞修建了一棟別墅——風雨茅廬。他原以為，這里會是一片桃花源，遠離硝煙和戰(zhàn)火的侵擾，可以過上一段安定的生活?？墒牵瑫r間久了，這一份安定，卻被王映霞不甘寂寞的心悄悄打破。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安于平凡的人，她擁有著絕世傾城的容顏，她的美麗應(yīng)該讓更多的人看到，她喜歡在眾人的聚焦下，一點點釋放自己的熱情和活力。曾經(jīng)，因為愛情，她放下所有身段，甘愿當一名普普通通的婦人?，F(xiàn)在的她不甘沉淪，她要做回自己，猶如一只縱身九天的鳳凰，舒展開羽翼，朝著仰慕自己的萬鳥群飛去。正如郁達夫所言：“王映霞奉行名媛做派，布衣暖菜根香，本非她的理想人生?！?/p>

郁達夫不喜社交，卻獨愛寄情于山水和寫作。兩個人之間，本應(yīng)該擁有的激情和快樂，被現(xiàn)實磨得棱角分明。自此，他有他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

終于，他沖破牢籠，重獲了一次自由?？伤粫氲?，這次自由的放逐，竟然會成為自己一生追悔莫及的痛。

1936年2月，郁達夫前往福州政府任職，他以為脫離王映霞的管束，獲得歡暢和自由，便是而今最大的快樂。他依然十分想念王映霞，晚上一個人時，常常一邊寫信，一邊暗述相思。當王映霞提出來福州看他時，他又十分倔強地以辭職相要挾。郁達夫的內(nèi)心是矛盾的，可是，他不會想到，這種矛盾，恰恰給了別人可乘之機。

浙江教育廳長許紹棣十分仰慕王映霞的美雅，他如很多傾慕王映霞的男子一樣，初見面，心跳怦然，不能自已。于是，他將內(nèi)心的波動，寫進一封封曖昧的書信中，想借此表達渺茫而稀薄的愛。1938年的一天，郁達夫前往武漢赴任，路至家中，沒有見到王映霞，反而看到許紹棣寫給王映霞的三封信件，登時火冒三丈。在愛與恨的攛掇下，他在漢口的《大公報》刊登了一則尋人啟事。

王映霞女士鑒：

亂世男女離合，本屬正常。汝與某君關(guān)系，及攜去之細軟衣飾現(xiàn)款契據(jù)等，都不成問題，唯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以住址。

盛怒之下，他甚至想把那三封信的內(nèi)容全都翻印出來。若不是好友郭沫若的勸阻，這段在亂世中風雨飄搖的姻緣，怕是早就斷了。面對家丑，他不僅沒有捂住息聲，反而想著如何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種近乎病態(tài)的心理，很難讓人說得清，他究竟中了什么魔。他還曾暗揣，王映霞不在家，又找不到人，極可能是與人私奔了。

終于，在王映霞回到武漢后，他帶著滿腔的愁怨與王映霞大吵了一架。兩個人，在一來一去的爭鬧中，互生恨意。王映霞不再辯駁，選擇離家出走。她想以出走換取丈夫的疼憐，可是，丈夫還給她的，卻又是另外一把刀子。

第二日清晨，郁達夫在報紙上刊登了“警告逃妻”一文。言語之中，說盡妻子的出軌和離家出走之事。他的怒氣像是一團火焰，綿延在每一份報紙上，想說給很多的人聽。

這場怒火沒有持續(xù)太久，在好朋友們的勸說下，他放下積怨很深的痛，又在報紙上刊登了《道歉啟事》，給這場爭鬧畫上一個句號。只是，這個句號一點也不圓滿，甚至遍布著裂痕。他們多年來的婚姻，也從這件事后，落得個暗生嫌隙的下場。

（三）你欠我幸福，拿什么彌補

有些感情一旦存在裂痕，產(chǎn)生猜忌，便再難愈合。

曾經(jīng)的富春江上神仙眷侶，終究躲不過凡人的情劫、凡人的苦惱、凡人的分分合合。

美好的歲月中，深藏著的是過往的甜蜜、今朝的苦愁。

又何嘗不是一個人的退出，另外一個人的念念不忘呢？

喜歡王朔說的幾句話：“晚上睡覺，我摸著你的手，就像摸我自己的手一樣，沒有感覺?？墒且涯愕氖咒彽簦哺徫业氖忠粯犹?。

真希望在電影里過日子，下一個鏡頭就是一行字幕：多年以后。

你還年輕，依然漂亮?！?/p>

因為深深愛著，所以郁達夫?qū)⑼跤诚伎醋髯约荷砩系囊粔K肉。

他知道，每一次挖心挖肺的中傷，都是對兩人最大的傷害。鋸掉她的手，自己焉能不疼呢？可是，他想不出更好的法子，緩解橫亙在兩人心間的狐疑。他只能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任性下去。不過，再洶涌的海浪，終究有一天會歸于平靜。郁達夫和王映霞，在歷經(jīng)一系列的考驗后，訂下協(xié)議，言歸于好。

讓過去埋入墳?zāi)?，從今后各自改過，各自奮發(fā)，再重來一次靈魂與靈魂的新婚。

只是，婚姻的價值，不在于一張紙，而在于兩顆心。用紙來約束的感情，就好像是言不由心的承諾，說要毀滅，簡直比六月的天變得還快。

狂風暴雨來臨前，總會有一陣烏云預(yù)警。

郁達夫和王映霞的感情裂變，也經(jīng)歷了一次黑云壓城的危機。郁達夫的好友汪靜之曾經(jīng)透露，王映霞在武漢時獨自參觀過大漢奸戴笠的洋樓別墅，甚至還為戴笠墮過胎。

在亂世動蕩的大背景下，一個女人想要茍安，該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更何況，他是殺人如麻的特務(wù)頭子——戴笠。這場不明不白的往事，終究因為時光的飛逝，漸漸淹沒在歷史的海洋中。真真假假，恐怕只有當事人才知曉吧！

大風大浪之后，兩人都想過一段平平淡淡的生活。于是，1938年底，郁達夫帶著妻兒來到新加坡南洋諸島宣傳抗戰(zhàn)?？v然離開了滿是傷痕的杭州，可身處異域，依然沒有消除兩個人之間的隔膜。她無法汲取曾經(jīng)的愛與關(guān)懷，亦無法與親人和朋友一述憂惱。而他，經(jīng)常翻出過往的舊事，冷笑、奚落，早已是家常便飯。

一次爭吵，兩人又到了焦灼對峙的局面。氣憤難消的郁達夫，在報刊上刊登了《毀家詩紀》19首，洋洋灑灑的筆墨，娓娓道來王映霞紅杏出墻的始末。原本，他或許只是想發(fā)泄憤懣。過去了沸點，應(yīng)該就能平復(fù)心潮?？墒?，他萬萬沒想到，王映霞會在香港的《大風》旬刊上看到這首詩，而且，因為這首詩，維系12年的婚姻，在新加坡慘淡收場。

王映霞回國那日，郁達夫郁郁難平，他給王映霞寄出一封信，終日望著海面上濃煙滾滾的汽笛，暗自神傷。他寫道：“愁聽燈前兒輩語，阿娘真?zhèn)€幾時歸?！毕胍柚优冢瑒窕厝ヒ庖褯Q的王映霞。可是，為時已晚，她決定不復(fù)再來。

王安憶說過：“年少時不知道什么是愛，以為自己高興了就是愛，不高興了也就不愛了，直到失去了某個人，才猛然發(fā)現(xiàn)，愛字冗長得太多太多，豈是三兩句、幾頁訴說能闡明的？”

愛這個字實在太冗長，有的人用一年兩年來看透，有的人卻用盡了一生。郁達夫和王映霞用了12年來體會何為愛，又要用一生去強塞千瘡百孔的心。有些時候，不是因為離開就不愛了，恰恰是因為，愛得越深，越想遁逃。因為害怕再次受傷，所以每一次的碰面，都是對記憶的無情撕裂。如果不愛，又何須在意那些舊事呢？

可是，他不是圣人，做不到風輕云淡。

1945年，郁達夫在印尼的蘇門答臘被日軍殺害。這一年，他僅49歲。王映霞離開后，他曾娶過一位新加坡籍的女子何麗，過了一段淡雅安定的日子，只是，那人不再是心中念念不忘的映霞。王映霞也在1942年，嫁給了一位富商——鐘賢道。在平平淡淡中，花盡了余生。

光陰遠逝，不復(fù)再來。

唯有那些故事，鐫刻在歷史的墻壁上，每當被后人看到，總會掀起一抹欣羨和感傷。

欣羨的是當初的富春江上神仙侶。

感傷的是而今的相思相望不相親。

尺素·遙寄

“如果沒有前一個他（郁達夫），也許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沒有人會對我的生活感興趣；如果沒有后一個他（鐘賢道），我的后半生也許仍漂泊不定。歷史長河的流逝，淌平了我心頭的愛和恨，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懷念。”

因為郁達夫，我們才知道王映霞。又因為王映霞，我們才了解了一個最為真實的郁達夫。

王映霞本來不想放棄這段婚姻，她曾經(jīng)嘗試著在印尼的荒島上執(zhí)教，可是待了一個學(xué)期，她終究受不得那邊的貧瘠，加之郁達夫的打擊，最終狠心離開。

離婚那年，她已經(jīng)34歲。不再青春，不再靚麗，不再婀娜。她的臉上開始爬起皺紋，就連微微一笑，都會流露出歲月的痕跡。她把最好的年華給了郁達夫，換來的卻是一個人孤苦無依的漂泊。她不甘于平庸，因為她從來都沒有平庸過。年輕時，她是蘇杭第一美女。這才過去十幾年，人還是那些人，她何必要服老？

于是，她開始用力打扮自己，頻繁出現(xiàn)在各大交際場所。有戴笠給她撐腰，她仿佛一只飛入?yún)擦值暮?，盡情地享受著這片自由的國度。見過王映霞的都覺得奇怪，因為對于一個交際明星來說，總要有幾個嗜好。王映霞卻是一個例外，她不抽煙、不喝酒、不看戲、不打牌，也不跳舞，甚至連喝茶都可有可無。這不禁讓人懷疑，她還能喜歡什么呢？

也許，交際只是她排遣內(nèi)心孤獨的一種方式。一旦心中的王子出現(xiàn)，她就會收斂起這些風塵中庸俗的行為，期待著融入家庭中，做一個相夫教子的好妻子。

這一切，郁達夫給不了她，但有一個男人能給。

他叫鐘賢道，是當年擔任過外交部部長的王正廷的得意門生。在王正廷的牽線搭橋下，1942年，鐘賢道與王映霞在霧都結(jié)婚?；槎Y的排場相當氣派，賀客盈門，宴賓三日，震驚了整個山城。一時間，王瑩、胡蝶、金山等大明星，紛至沓來，絡(luò)繹不絕。一個女人的一生，等到一個攙扶到老的男人，擁有一場終生難忘的婚禮，當有一種被高高捧起的幸福感吧？她的確滿心歡喜，后來回憶說：“我始終覺得，婚禮儀式的隆重與否，關(guān)系到婚后的精神面貌至巨?！?/p>

鐘賢道為人老實本分，又極富浪漫主義情懷。他不似郁達夫，戀愛時甜言蜜語，結(jié)婚后惡語相加。鐘賢道知道一個女人想要什么樣的生活。他懂得，愛一個人就是珍惜她的年華，留住她的青春。所以，他曾許諾說：“我懂得怎樣把你已經(jīng)失去的年華找回來。請你相信我?！?/p>

他的確做到了。婚后，他們的日子過得相當安穩(wěn)。王映霞辭去了外交部的工作，正式回歸家庭，“三日入廚房，洗手做羹湯”，幸福無比。晚年的王映霞曾說過：“他是個厚道人、正派人。我們共同生活了三十八年，他給了我許多溫暖安慰和幸福。對家庭來說，他實在是一位好丈夫、好父親、好祖父、好外公?！?/p>

她的前半生，擁有“杭州第一美女”的雅稱。因為漂亮，她成為世人口中茶余飯后的談資。優(yōu)雅、大方、楚楚動人，早已無法形容她的美麗。所以，才會有那么多的政界、文化界、教育界的人，紛紛拜倒于她的石榴裙下，近乎瘋狂，不能自已。

她的后半生，過起相夫教子的生活。平平淡淡，現(xiàn)世安穩(wěn)。在波瀾不驚的時光里，鐘賢道與她不知不覺走過38年，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只是互相理解、愛護、體貼的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她需求的，不過如此。

1980年，鐘賢道病逝。他陪伴了王映霞近半輩子，用盡所有法門討她歡心，他還想繼續(xù)討好下去，可是上天，已經(jīng)不給他時間了。

真正美好的婚姻，大抵如此吧。以平淡固守著愛情，最終慢慢由愛情轉(zhuǎn)化為親情。驚世絕俗的愛情故事，不過是歲月中激起的一朵朵浪花，可以美麗，可以曲折，可以動人，但是，卻不能永生不息?？坦倾懶氖悄晟贂r的張揚，平平常常才是一個人、一場婚姻最后的落點。

20年后，王映霞病逝于杭州，終年92歲。這一位跨過世紀的老人，安詳?shù)刈咄炅说雌鸱囊簧Ｋ膫髌?，由大文豪郁達夫締造?？伤畎V最戀的，恰恰是鐘賢道給予的家的溫暖。這一輩子，王映霞能得到世間兩位出色男子的眷顧，不論個中的艱辛，分分合合，只在驀然回首間，或許也是一種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