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楊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彎里,溪水沿了山腳流過去,平平地流,到山嘴折彎處忽然轉(zhuǎn)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它,在急流處筑了一座石頭碾坊。這碾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叫楊家碾坊了。
從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連墻,嘉樹成蔭,正是十分興旺的樣子。往下看,夾溪有無數(shù)山田,如堆積蒸糕;因此種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無數(shù)水車,用椿木做成橫軸同撐柱,圓圓的如一面鑼,大小不等豎立在水邊。這一群水車,就同一群游手好閑人一樣,成日成夜不知疲倦地咿咿呀呀唱著意義含糊的歌。
一個堡寨里只有這樣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里碾米的事都?xì)w這碾坊包辦。成天有人輪流挑了倉谷來,把谷子倒到石槽里去后,抽去水閘的板,枧槽里水沖動了下面的暗輪,石磨盤帶著動情的聲音,即刻就轉(zhuǎn)動起來了。于是主人一面談?wù)f一件事情,一面清理簸籮篩子,到后頭包了一塊白布,拿著個長把的掃帚,追逐磨盤,跟著打圈兒,掃除溢出槽外的谷米,再到后,谷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篩好了,把米糠挑走之后,主人全身是糠灰,常常如同一個滾入豆粉里的湯圓。然而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里許多人生活還從容,而為一堡子中人所羨慕的。
凡是到楊家碾坊碾過谷子的,都知道楊家三三。媽媽二十年前嫁給守碾坊的楊,三三五歲,爸爸就丟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話也不說死去了。爸爸死去后,母親做了碾坊的主人,三三還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飯同青菜、小魚、雞蛋過日子,生活毫無什么不同處。三三先是眼見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見了,媽媽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地長大了。
媽媽隨著碾槽轉(zhuǎn),提著小小油瓶,為碾盤的木軸鐵心上油,或者很興奮地坐在屋角拉動架上的篩子時,三三總很安靜地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熱天坐到有風(fēng)涼處吹風(fēng),用包谷稈子做小籠,捉蟈蟈、紡織娘玩。冬天則伴同貓兒蹲到火桶里,撥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時候從碾米人手上得到一個蘆管做成的嗩吶,就學(xué)著打大儺的法師神氣,屋前屋后吹著,半天還玩不厭倦。
這碾坊外屋墻上爬滿了青藤,繞屋全是葵花同棗樹,疏疏樹林里,常常有三三蔥綠衣裳的飄忽。因為一個人在屋里玩厭了,就出來坐在廢石槽上撒米頭子給雞吃;在這時,什么雞逞強(qiáng)欺侮了另一只雞,三三就得趕逐那橫蠻無理的雞,直等到媽媽在屋后聽到聲音,代為討情才止。
這碾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有大樹覆蔭,六月里陽光照不到水面。碾坊主人在這潭中養(yǎng)得有幾只白鴨子,水里的魚也比上下溪里多。照當(dāng)?shù)亓?xí)慣,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是自己財產(chǎn)的一份。水壩既然全為了碾坊而筑成的,一鄉(xiāng)公約不許毒魚下網(wǎng),所以這小溪里魚極多。遇不甚面熟的人來釣魚,看潭邊幽靜,想蹲一會兒,三三見到了時,總向人說:“不行,這魚是我家潭里養(yǎng)的,你到下面去釣吧?!比巳纛B皮一點(diǎn),聽到這個話等于不聽到,仍然拿著長長的竿子,擱到水面上去安閑地吸著煙管,望著小姑娘發(fā)笑。三三急了,便高聲喊叫她的媽:“娘,娘,你瞧,有人不講規(guī)矩,釣我們的魚,你來折斷他的竿子,你快來!”娘自然是不會來干涉別人釣魚的。
母親就從沒有照到女兒意思折斷過誰的竿子,照例將說:“三三,魚多咧,讓別人釣吧。魚是會走路的,上面堡子塘里的魚,因為歡喜我們這里的水,都跑來了。”三三照例應(yīng)當(dāng)還記得夜間做夢,夢到大魚從水里躍起來吃鴨子,聽到這個話,也就沒有什么可說了,只靜靜地看著,看這不講規(guī)矩的人,到后究竟釣了多少魚去。她心里記著數(shù)目,回頭好告給媽媽。
有時因為魚太大了一點(diǎn),上了鉤,拉得不合式,撇斷了釣竿,三三可樂極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魚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氣。那時就應(yīng)當(dāng)輪到三三向釣魚人咧著嘴發(fā)笑了。但是三三卻常常急忙跑回去,把這件事告給母親,母女兩人同笑。
有時釣魚的人是熟人,人家來釣魚時,見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氣,就照例不忘記問:“三三,許我釣魚吧?”三三便說:“魚是各處走動的,又不是我們養(yǎng)的,怎么不能釣!”同一件事情對待不同,原來是來人講禮,三三也講禮。
釣魚的是熟人時,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到旁邊看魚上鉤,且告給這人,誰個把釣竿撇斷的故事。到后這熟人回到碾坊時,照例會把所得的大魚分一些給三三家。三三看著母親用刀剖魚,掏出白色的魚脬來,就放在地上用腳去踹,發(fā)聲如放一枚小爆仗,聽來十分快樂。魚洗好后,揉了些鹽,三三忙取麻線來把魚穿好,掛到太陽下去曬。等待有客時,這些干魚同辣子炒在一個碗里待客。母親如想到折釣竿的話,將說:“這是三三的魚?!比托Γ南胫骸霸趺床皇侨聂~?潭里魚若不是歸我照管,早被村子里看牛孩子捉完了。”
三三如一般小孩,換幾回新衣,過幾回節(jié),看幾回獅子龍燈,就長大了。熟人都說看到三三是在糠灰里長大的。一個堡子里的人,都愿意得到這糠灰里長大的女孩子做媳婦,因為人人都知道這媳婦的妝奩是一座石頭做成的碾坊。照規(guī)矩十五歲的三三,要招郎上門,也應(yīng)當(dāng)是時候了。但媽媽有了一點(diǎn)私心,記得一次簽上的話語,不大相信媒人的話語,所以這碾坊還是只有母女二人,一時節(jié)不曾有誰添入。
三三大了,還是同小孩一樣,一切得傍著媽媽。母女兩人把飯吃過后,在流水里洗了臉,眺望到行將下沉的太陽,一個日子就打發(fā)走了。有時聽到堡子里的鑼鼓聲音,或是什么人接親,或是什么人做齋事,“娘,帶我去看?!庇窒袷敲钣窒袷钦埱蟮卣f著;若無什么別的理由推辭時,娘總得答應(yīng)同去。去一會兒,或停頓在什么人家喝一杯蜜茶,荷包里塞滿了榛子、胡桃,預(yù)備回家時,有月亮天,什么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色晦黑,燃了一把油柴,畢畢剝剝地響著爆著,什么也不必害怕。若到寨子里去玩時,還常有人打了燈籠火把送客,一直送到碾坊外邊。三三覺得只有這類事是頂有趣味的事情。在雨里打燈籠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這機(jī)會,卻常常夢到一人那么拿著小小紅紙燈籠,在溪旁走著,好像只有魚知道這回事。
當(dāng)真說來,三三的事情,魚知道的比母親應(yīng)當(dāng)還多一點(diǎn),也是當(dāng)然的。三三在母親身旁,說的是母親全聽得懂的話;那些凡是母親不明白的,差不多都在溪邊說去。溪邊除了鴨子就只有那些水里的魚。鴨子成天自己嘎嘎地叫個不休,哪里還有耳朵聽別人說話!
這個夏天,母女兩人一吃了晚飯,不到日黃昏,總常常過堡子里一個姓宋的熟人家去,陪一個行將遠(yuǎn)嫁的姑娘談天,聽一個從小寨來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進(jìn)堡子里去,卻因為談到繡花,要三三回碾坊來取樣子,三三就一個人趕忙跑回碾坊來??斓轿葸厱r,黃昏里望到溪邊有兩個人影子,有一個人到樹下,拿著一支竿子,好像要下鉤的神氣。三三心想,這一定是來偷魚的,因此照規(guī)矩喊著:“不許釣魚,這魚是有主人的!”一面想走上前去看是些什么人。
就聽到一個人說:“誰說溪里的魚也有主人?難道溪里活水也可養(yǎng)魚嗎?”
另一人又說:“這是碾坊里小姑娘說著玩的?!?/p>
先說話的一個人就笑了。
旋即又聽到第二個人說:“三三,三三,你來,你魚都被人捉完了!”
三三聽到人家取笑她,聲音好像是熟人,心里十分不平。就沖過去,預(yù)備看是誰在此撒野,以便回頭告給母親。走過去時,才知道那第二回說話的人是堡子里一個管事先生,另外是一個從不見面的年輕男人。那男人手里拿的原來只是一個拐杖,不是什么釣竿。那管事先生認(rèn)得三三,三三也認(rèn)識他,所以當(dāng)三三走近身時,就取笑說:
“三三,怎么魚是你家養(yǎng)的?你家養(yǎng)了多少魚呀?”
三三見是堡子里管事先生,什么話也不說了,只低下頭笑。頭雖低低地,卻望到那個好像從城里來的人白褲白鞋,且聽到那個男子說:“這女孩倒很聰明、很美,長得不壞?!惫苁碌挠终f:“這是我堡子里美人?!眱扇诉@樣說著,那男子就笑了。
到這時,她猜測男子是對她望著發(fā)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干嗎?”又想,“你城里人只怕狗,見了狗也害怕,還笑人,真虧你不羞?!彼孟襁@句話已說出了口,為那人聽到了,故打量趁此跑去。管事先生知道她要害羞跑了,便說:“三三,你別走,我們是來看你碾坊的。你娘呢?”
“娘不在碾坊?!?/p>
“到堡子里聽小寨人唱歌去了,是不是?”
“是的?!?/p>
“你怎么不歡喜聽唱歌?”
“你怎么知道我不歡喜?”
管事先生笑著說:“因為看你一個人回來,還以為你是聽厭了那歌,擔(dān)心這潭里魚被人偷盡,所以趕回來看看,好小氣!”
三三同管事先生說著,慢慢地把頭抬起,望到那生人的臉目了,白白的臉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見過,就估計:莫非這人是唱戲的小生,忘了擦去臉上的粉,所以那么白?那男子見到三三不再怕人,就問三三:“這是你的家嗎?”
三三說:“怎么不是我家?”
因為這答話很有趣味,那男子就說:
“你住在這個山溝邊,不怕大水把你沖去嗎?”
“嗨,”三三抿著小小美麗嘴唇,狠狠地望了這陌生男子一眼,心里想:“狗來了,你這人嚇倒落到水里,水就會沖去你?!毕胫?dāng)真沖去的情形,一定很是好笑,就不理會這兩人,笑著跑去了。
從碾坊取了花樣子回向堡子走去的三三,在潭邊再上游一點(diǎn),望到那兩個白色影子還在前面,不高興又同這管事先生打麻煩,于是故意跟隨這兩個人身后,慢慢地走著。聽兩個人說到城里什么人什么事情,聽到說開河,又聽到說學(xué)務(wù)局要辦學(xué)校,因為這兩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后面,所以自己覺得很有趣味。到后又聽到管事先生提起碾坊,提起媽媽怎么好,更極高興。再到后,就聽到那城里男人說:
“女孩子倒真俏皮,照你們鄉(xiāng)下習(xí)慣,應(yīng)當(dāng)快放人了?!?/p>
那管事的先生笑著說:“少爺歡喜,要總爺做紅葉,可以去說說。不過這磨坊是應(yīng)當(dāng)由姑爺管業(yè)的?!?/p>
三三輕輕地呸了一口,停頓了一下,把兩個指頭緊緊地塞了耳朵。但依然聽到那兩人的笑聲。她想知道那個由城里來好像唱小生的人還要說些什么,所以不久就繼續(xù)跟上前去。
那小生說些什么,可聽不明白,就只聽那個管事先生一人說話。那管事先生說:“做了碾坊主人,別的不說,成天可有新鮮雞蛋吃,也是很值得的!”話一說完,兩人又笑了。
三三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邊的石頭上,臉上發(fā)著燒,十分生氣。心里想:“你要我嫁你,我才偏偏不嫁你!我家里的雞就是成天下二十個蛋,我也不會給你一個吃?!弊艘粫?,涼涼的風(fēng)吹到臉上,水聲淙淙使她記憶起先一時估計中那男子為狗嚇倒跌在溪里的情形,可又快樂了,就望到溪里水深處,一人自言自語說:“你怎么這樣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時,宋家嬸子正說起一件已經(jīng)說了一會兒的事情,只聽宋家婦人說:
“……他們養(yǎng)病倒稀奇,說是養(yǎng)病,日夜睡在廊下風(fēng)里讓風(fēng)吹……臉兒白得如閨女,見了人就笑……誰說是團(tuán)總的親戚,團(tuán)總見他那種恭敬樣子,你還不見到。福音堂洋人還怕他,他要媳婦有多少!”
母親就說:“那么他養(yǎng)什么???”
“誰知道是什么病?橫順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藥,什么事情不做,在床上躺著。在城里是享福,來鄉(xiāng)里也是享福。老庚說,害第三期的病,又說是癆病,說也說不清楚。誰清楚城里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里人歡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特別多。我們不能因害病耽擱事情,所以除打擺子就只發(fā)燒肚瀉,別的名字的病,也就從不到鄉(xiāng)下來了?!?/p>
另外一個婦人因為生過瘰疬,不大悅服宋家婦人武斷的話,就說:“我不是城里人,可是也害城里人的病?!?/p>
“你舅媽是城里人!”
“舅媽管我什么事?”
“你文雅得像城里人,所以才生瘍子!”
這樣說著,大家全笑了起來。
母女兩人回去時,在路上三三問母親:“誰是白白臉龐的人?”母親就照先前一時聽人說過的話,告給三三,堡子里如何來了一位城里的病人,樣子如何俊,性情如何怪。一個鄉(xiāng)下人,對于城中人隔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寫里是分明易見的,自然說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某個時節(jié),三三對于母親在敘述中所加的批評與稍稍過分的形容,總覺得母親說得極其儼然,十分有味,這時不知如何卻不大相信這話了。
走了一會兒,三三忽問:“娘,娘,你見到那個城里白臉人沒有呢?”
媽媽說:“我怎么會見他?我這幾天又不到團(tuán)總家里去。”
三三心想:“你不見人怎么說了那么半天?!?/p>
三三知道媽媽不見到的,自己倒早見到了,便把這件事保守秘密,卻十分高興。以為只有自己明白這件事情,此外凡是說到城里人的都不甚可靠。
兩人到潭邊時,三三又問:
“娘,你見團(tuán)總家管事先生沒有?”
若是娘說沒有見過,反問她一句,那么,三三就預(yù)備把先前遇到那兩個人的一切,都說給媽媽聽了。但母親這時正想起別一個問題,完全不關(guān)心三三問的話,所以三三把方才的事情瞞著母親,一個字不提。
第二天,三三的母親到堡子里去,在團(tuán)總家門前,碰著那個從城里來的白臉客人,同團(tuán)總的管事先生,正在圍城邊看馬打滾。那管事先生告她,說他們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見到三三。又告給三三母親說,這客人是從城里來養(yǎng)病的。到后就又告給那客人,說這個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楊伯媽。那人說,真很同三小姐相像。那人又說三三長得很好、很聰明,做母親的真福氣。說了一陣話,把這老婦人說快樂了,在心中展開了一個幻景,想起自己覺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情,忙匆匆地回到碾坊去,望到三三癡笑。
三三不知母親為什么今天特別樂,就問母親到了什么地方,遇著了誰。
母親想,應(yīng)當(dāng)怎么說才好?想了許久才開口:
“三三,昨天你見到誰?”
三三說:“我見到誰?沒有!”
娘就笑了,“三三你記記,晚上天黑時,你不看見兩個人嗎?”
三三以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說:“人有兩個,一個是團(tuán)總家管事的先生,一個是生人……怎么?”
“不怎么。我告你,那個生人就是城里來的先生。今天我看見他們,他們說已經(jīng)和你認(rèn)識了,所以我們說了許多話。那人真像個姑娘樣子?!蹦赣H說到這里時,想起一件事情好笑。
三三以為媽媽是在笑她,偏過頭去看土地上灶馬,不理會母親。
母親說:“他們問我要雞蛋,你下半天送二十個去,好不好?”
三三聽到說雞蛋,打量昨天兩個男人說的笑話都為母親知道了,心里很不高興,說道:“誰去送他們雞蛋?娘,娘,我說……他們是壞人!”
母親奇怪極了,問:“怎么是壞人?什么地方壞?”
三三紅了臉不愿答應(yīng)。母親說:
“三三,你說什么事?”
遲了許久,三三才說:“他們背地里要找團(tuán)總做媒,把我嫁給那個白臉人。”
母親聽到這天真話什么也不說,笑了好一陣。到后估計三三要跑了,才拉著三三說:“小報應(yīng),管事先生他們說笑話,這也生氣嗎?誰敢欺侮你!”
說到后來,三三也被說笑了。
三三后來就告給娘城里人如何怕狗的話,母親聽后不作聲,好久以后,才說:“三三,你真是還像個小丫頭,什么也不懂?!?/p>
第二天,媽媽要三三送雞子到寨子里去,三三不說什么,只搖頭。媽媽既然答應(yīng)了人家,就只好親自送去。母親走后,三三一個人在碾坊里玩,玩厭了,又到潭邊去看白鴨,看了一會兒鴨子,等候母親還不回來,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媽媽吵了架,或者天熱到路上發(fā)了痧?……心里老不自在,回到碾坊里去。
但是過了一會兒,母親可仍然回來了?;氐侥敕灰荒樀男?,跨著腳如一個男子神氣。坐到小凳上,不住抹額頭上汗水,告給三三如何見到那先生,那先生又如何要她坐到那個用粗布做成的軟椅子上去,搖著蕩著像一個搖網(wǎng),怪舒服怪不舒服。又說到城里人說的三三為何不念書,城里女人全念書。又說到……
三三正因為等了母親半天,十分不高興,如今聽到母親說到的話,莫名其妙,不愿意再聽,所以不讓母親說完就走了。走到外邊站到溪岸旁,望著清清的溪水,記起從前有人告訴她的話,說這水流下去,一直從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她這時忖想……什么時候我一定也不讓誰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進(jìn)城里就不回來了。但是如當(dāng)真要流去時,她倒愿意那碾坊、那些魚、那些鴨子,以及那一只花貓,和她在一處流去。同時還有,她很想母親永遠(yuǎn)和她在一處,她才能夠安安靜靜地睡覺。
母親看不見三三,站在碾坊門前喊著:
“三三,三三,天氣熱,你臉上曬出油了,不要遠(yuǎn)走,快回來!”
三三一面走回來,一面就自己輕輕地說:“三三不回來了!”
下午天氣較熱,倦人極了,躺到屋角竹涼床上的三三,耳中聽著遠(yuǎn)處水車陸續(xù)的懶懶的聲音,瞇著眼睛覷母親頭上的髻子,仿佛一個瘦人的臉,越看越活,蒙蒙眬眬便睡著了。
她還似乎看到母親包了白帕子,拿著掃帚追趕碾盤,繞屋打著圈兒,就聽到有人在外面說話,提起她的名字。
只聽人說:“三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出來?”
她奇怪這聲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誰的聲音,趕忙走出去,站在門邊打望,才望到原來又是那個白臉的人,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那兒釣魚。過細(xì)看了一下,卻看見那個釣竿,原來是團(tuán)總家管事先生的煙桿,一頭還冒煙。
拿一根煙桿釣魚,倒是極新鮮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經(jīng)得到了許多魚,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走去告母親,忽然管事先生也從那邊走來。
好像又是那一天的那種情景,天上全是紅霞,媽媽不在家,自己回來原是忘了把雞關(guān)到籠子里,因此趕忙跑回來捉雞的。如今碰到這兩個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臉城里人,都站在那石墩子上,輕輕地商量一件事情。這兩人聲音很輕,三三卻聽得出是一件關(guān)于不利于自己的行為。因為聽到說這些話,又不能嗾人走開,又不能自己走開,三三就非常著急,覺得自己的臉上也像天上的霞一樣。
那個管事先生裝作正經(jīng)人樣子說:“我們是來買雞蛋的,要多少錢把多少錢?!?/p>
那個城里人,也像唱戲小生那么把手一揚(yáng),就說,“你說錯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p>
三三因為人家用金子恐嚇?biāo)?,所以說:“可是我不賣給你,不想你的錢。你搬你家大塊金子來,到場上去買老鴉蛋吧?!?/p>
管事先生于是又說:“你不賣行嗎?別人賣的鳳凰蛋我也不稀罕。你舍不得雞蛋為我做人情,你想想,媽媽以后寫庚帖,還少得了管事先生嗎?”
那城里人于是又說:“向小氣的人要什么雞蛋,不如算了吧?!?/p>
三三生氣似的大聲說:“就算我小氣也行。我把雞蛋喂蝦米,也不賣給人!我們賭咒不羨慕別人的金子寶貝。你和別人去說金子,恐嚇別人罷。”
可是兩個人還不走,三三心里就有點(diǎn)著急,很愿意來一只狗向兩個人撲去。正那么打量著,忽然從家里就撲出來一條大狗,全身是白色,大聲汪汪地吠著,從自己身邊沖過去,兇兇地?fù)涞絻扇松磉吶ィ纯叹桶堰@兩個惡人沖落到水里去了。
于是溪里的水起了許多波花,起了許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個光光的頭在水面,那城里人則長長的頭發(fā),纏在貼近水面的柳樹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會兒水面什么也沒有了,原來那兩個人在水里摸了許多魚,上了岸,拍拍身上的水點(diǎn),把魚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給媽媽,一滑就跌下了。
剛才的事原來是做一個夢。母親似乎是在灶房煮夜飯,因為聽到三三夢里說話,才趕出來的。見三三醒了,搖著她問:“三三,三三,你同誰吵鬧?”
三三定了一會兒神,望媽媽笑著,什么也不說。
媽媽說:“起來看看,我今天為你燜芋頭吃。你去照照鏡子,臉?biāo)靡黄t!”雖然依照母親說的,去照了鏡子,還是一句話不說。人雖早已清醒,還記得夢里一切的情景。到后來又想起母親說的同誰吵鬧的話,才反去問母親,究竟聽到吵鬧些什么話。媽媽自然不注意這些,說聽不分明,三三也就不再問什么了。
直到吃飯時,媽媽還說到臉上睡得發(fā)紅,所以三三就告給老人家先后做了些什么夢,母親聽來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雞蛋去時,三三也去了,那時是下午。吃過飯后不久,兩人進(jìn)了團(tuán)總家的大院子。在東邊偏院里,看到城里來的那個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眺望天上飛的老鷹。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認(rèn)得那個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讓母親過去,自己站在月門邊等候。母親上前去時節(jié),三三又為出主意,要媽媽站在門邊大聲說“送雞蛋的來了”,好讓他知道。母親自然什么都照三三主意做去。三三聽到母親說這句話,說到第三次,才引起那個白白臉龐的城里人注意,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這時是站在月門外邊的。從門罅向里面窺看,只見那白臉人站起身來又坐下去,正像夢里那種樣子。同時就聽到這個人同母親說話,說起天氣和別的事情,媽媽一面說話一面盡掉過頭來望到三三所在的一邊。白臉人以為她就要走去了,便說:
“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說說話?!?/p>
媽媽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時那白臉的城里人也注意到那一面門邊有一個人等候了,“誰在那里?是不是你的小姑娘?”
一看情形不妙,三三就想跑??墒且换仡^,卻望到管事先生站在身后,不知已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難辦到的,末后就被拉著袖子,牽進(jìn)小院子來了。
聽到那個人請自己坐下,聽到那個人同母親說那天在溪邊看見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另一邊,傍近母親身旁,一句話不說,巴不得即刻離開,可是想不出怎樣就可以離開。
坐了一會兒,出來了一個穿白袍戴白帽、裝扮古怪的女人。三三先還以為是個男子,不敢細(xì)細(xì)地望。后來聽這女人說話,且看她站到城里人身旁,用一根小小白色管子塞進(jìn)那白臉男子口里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著,捏了好一會兒,拿一支好像筆的東西,在一張紙上寫了些什么記號。那先生問:“多少‘豆’?”就聽她回答說:“‘豆瘦’同昨天一樣。”且因為另外一句話聽到這個人笑,才曉得那是一個女人。這時似乎媽媽那一方面,也剛剛才明白這是一個女人,且聽到說“多少‘豆’”,以為奇怪,所以兩人互相望望,都抿著嘴笑了起來。
看著這母女生疏的情形,那白袍子女人也覺得好笑,就不即走開。
那白臉城里人說:“周小姐,你到這地方來一個朋友也沒有,就同這小姑娘做個朋友吧。她家有個好碾坊,在那邊溪頭,有一個動人的水車,前面一點(diǎn)還有一個好堰壩。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兒去玩,還可以釣些魚回來。你同她去那邊林子里玩玩吧,要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p>
這周小姐就笑著過來,拖了三三的手,想帶她走去。三三想不走,望著母親,母親卻做樣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邊,兩人即刻就熟了。那看護(hù)把關(guān)于鄉(xiāng)下的一切,這樣那樣問了她許多。她一面答著,一面想問那女人一些事情,卻找不出一句可問的話,只很稀奇地望到那一頂白帽子發(fā)笑。覺得好奇怪,怎么頂在頭上不怕掉下來。
過后聽母親在那邊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還應(yīng)當(dāng)同看護(hù)告別,還應(yīng)當(dāng)說些什么話,只說“媽媽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個人忙忙地跑回母親身邊,同母親走了。
母女兩人回到路上走過了一個竹林,竹林里恰正當(dāng)晚霞的返照,滿竹林是金色的光。三三把一個空籃子戴在頭上,扮作釣魚翁的樣子,同時想起團(tuán)總家養(yǎng)病服侍病人那個戴白帽子的女人,就和媽媽說:
“娘,你看那個女人好不好?”
母親說:“你說的是哪一個女人?”
三三好像以為這答復(fù)是母親故意裝作不明白的樣子,因此稍稍有點(diǎn)不高興,向前走去。
媽媽在后面說:“三三,你說誰?”
三三就說:“我說誰,我問你先前那個女子,你還問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說誰?你說那姑娘,臉龐紅紅白白的,是說她嗎?”
三三才停著了腳,等著她的媽。且想起自己無道理處,悄悄地笑了。母親趕上了三三,推著她的背:“三三,那姑娘長得好體面,你說是不是?”
三三本來就覺得這人長得體面,聽到媽媽先說,所以就故意說:“體面什么?人高得像一條菜瓜,也算體面!”
“人家是讀過書來的,你沒看她會寫字嗎?”
“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你做干娘吧。她讀過書,娘,你近來只歡喜讀書的?!?/p>
“嗨,你瞧你!我說讀書好,你就生氣。可是……你難道不歡喜讀書的嗎?”
“男人讀書還好,女人讀書討厭咧?!?/p>
“你以為她討厭,那我們以后討厭她得了。”
“不,干嗎說‘討厭她得了?’你并不討厭她!”
“那你一人討厭她好了?!?/p>
“我也不討厭她!”
“那是誰該討厭她?三三,你說?!?/p>
“我說,誰也不該討厭她?!?/p>
母親想著這個話就笑,三三想著也笑了。
三三于是又匆匆地向前走去。因為黃昏太美,三三不久又停頓在前面楓樹下了,還要母親也陪她坐一會兒,送那片云過去再走。母親自然不會不答應(yīng)的。兩人坐在那石條上了,三三把頭上的竹籃兒取下后,用手整理發(fā)辮,就又想起那個男人一樣短短頭發(fā)的女人。母親說:“三三,你用圍裙揩揩臉,臉上出汗了。”三三好像沒聽到媽媽的話,眺望另一方,她心中出奇,為什么有許多人的臉,白得像茶花。她不知不覺又把這個話同母親說了,母親就說,這是他們稱呼作“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臉也總是很白的。
三三說:“那不好看?!蹦赣H也說“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說:“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親因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拿不穩(wěn)風(fēng)向,所以再不敢插言,就只貌作留神地聽著,讓三三自己去作結(jié)論。
三三的結(jié)論就只是故意不同母親意見一致,可是母親若不說話時,自己就不須結(jié)論,也閉了口,不再作聲了。
另外某一天,有人從大寨里挑谷子來碾坊,挑谷子的男人走后,留下一個女人在旁邊照料一切。這女人歡喜說白話,且不久才從六十里外一個寨上吃喜酒回來,有一肚子的故事,許多鄉(xiāng)村消息,得和一個人說說才舒服,所以就拿來與碾坊母女兩人說。母親因為自己有一個女兒,有些好奇的理由,專歡喜問人家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見些什么體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妝。她還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聽這些故事。所以就問那個人,問了這樣又問那樣,要那人一五一十說出來。
三三卻靜靜地坐在一旁,用耳朵聽著,一句話不說。有時說的話那女人以為不是女孩子應(yīng)當(dāng)聽的,聲音較低時,三三就裝作毫不注意的神氣,用繩子結(jié)連環(huán)玩,實(shí)際上仍然聽得清清楚楚。因為聽到些怪話,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卻扭過頭去悄悄地笑,不讓那個長舌婦人注意到。
到后那兩個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說到團(tuán)總家中的來客,且說及那個白袍白帽的女人了。那婦人說她聽人說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錢雇來的,雇來照料那個先生,好幾兩銀子一天。但她卻又以為這話不十分可靠,以為這人一定就是城里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媽媽意見卻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為那白袍女人,決不是少奶奶。
那婦人就說:“你怎么知道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媽說:“怎么會是少奶奶!”
那人說:“你告訴我些道理。”
三三的媽說:“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說不出?!?/p>
那人說:“你又看不見,你怎么會知道?”
三三的媽說:“我怎么看不見?”
兩人爭著不能解決,又都不能把理由說得完全一點(diǎn),尤其是三三的母親,又忘記說是聽到過哪一位喊叫過周小姐的話,用來做證據(jù)。三三卻記到許多話,只是不高興同那個婦人去說,所以三三就用別種的方法打亂了兩人不能說清楚的問題。三三說:“娘,莫爭這些閑事情,幫我洗頭吧,我去熱水?!?/p>
到后那婦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水熱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頭發(fā),一面帶著抱怨神氣向她娘說:
“娘,你真奇怪,歡喜同那老婆子說空話?!?/p>
“我說了些什么空話?”
“人家媳婦不媳婦,管你什么事!”
………
母親想起什么事來了,抿著口癡了半天,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過幾天,那個白帽白袍的女人,卻同寨子里一個小女孩子到碾坊來玩了。玩了大半天,說了許多話。媽媽因為第一次有這么一個稀客,所以走出走進(jìn),只想殺一只肥母雞留客吃飯,但是又不敢開口,所以十分為難。
三三卻把客人帶到溪下游一點(diǎn)有水車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陣,在水邊摘了許多金針花,回來時又取了釣竿,搬了矮腳凳子,到溪邊去陪白帽子女人釣魚。
溪里的魚好像也知道湊趣。那女人一根釣竿,一會兒就得了四條大鯽魚,使她十分歡喜。到后應(yīng)當(dāng)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魚回去,母親可不答應(yīng),一定要她拿去。并且因為白帽子女人說南瓜子好吃,又另外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來的那個小女孩代為拿著。
再過幾天,那白臉人同管事先生,也來釣了一次魚,又拿了許多禮物回去。
再過幾天,那病人卻同女人在一塊兒來了,來時送了一些用瓶子裝的糖,還送了些別的東西,使得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腳。因為不敢留這兩個人吃飯,所以到臨走時,三三母親還捉了兩只活雞,一定要他們帶回去。兩人都說留到這里生蛋,用不著捉去,還不行。到后說等下一次來再殺雞,那兩只雞才被開釋放下了。
自從兩個客人到來后,碾坊里有點(diǎn)不同過去的樣子,母女兩人說話,提到“城里”的事情,就漸漸多了。城里是什么樣子,城里有些什么好處,兩人本來全不知道。兩人只從那個白臉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氣,以及平常從鄉(xiāng)下人聽來的種種,作為想象的根據(jù),模擬到城里的一切景況,都以為城里是那么一種樣子:一座極大的用石頭壘就的城,這城里就豎了許多好房子。每一棟好房子里面住了一個老爺同一群少爺;每一個人家都有許多成天穿了花綢衣服的女人,裝扮得同新娘子一樣,坐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必做。每一個人家,房子里一定還有許多跟班同丫頭,跟班的坐在大門前接客人的名片,丫頭便為老爺剝蓮心,去燕窩毛。城里一定有很多條大街,街上全是車馬。城里有洋人,腳桿直直的,就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城里還有大衙門,許多官都如“包龍圖”一樣,威風(fēng)凜凜,一天審案到夜,夜了還得點(diǎn)了燈審案。雖有一個包大人,壞人還是數(shù)不清。城里還有好些鋪?zhàn)樱u的是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城里一定還有許多大廟小廟,成天有人唱戲,成天也有人看戲??磻虻娜亲谝粭l板凳上,一面看戲一面剝黑瓜子。壞女人想勾引人就向人打瞟瞟眼。城門口有好些屠戶,都長得胖敦敦的。城門口還坐有個王鐵嘴,專門為人算命打卦。
這些情形自然都是實(shí)在的。這想象中的都市,像一個故事一樣動人,保留在母女兩人心上,卻永遠(yuǎn)不使兩人痛苦。她們在自己習(xí)慣生活中得到幸福,卻又從幻想中得到快樂,所以若說過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來可說是更好了。
但是,從另外一些記憶上,三三的媽媽卻另外還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幾回同三三說話到城里時,卻忽然又住了口不說下去。三三詢問到這是什么意思,母親就笑著,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會兒,什么別的意思也沒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親笑中有原因,但總沒有方法知道這另外原因究竟是什么?;蛘呤菋寢岊A(yù)備要搬到城里,或者是做夢到過城里,或者是因為三三長大了,背影子已像一個新娘子了,媽媽驚訝著,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兒的事可多著吶。三三自己也常常發(fā)笑,且不讓母親知道那個理由。每次到溪邊玩,聽母親喊“三三你回來吧”,三三一面走一面總輕輕地說:“三三不回來了,三三永不回來了?!睘槭裁凑f不回來,不回來又到什么地方來落腳,三三并不曾認(rèn)真打量過。
有時候兩人都說到前一晚上夢中去過的城里,看到大衙門、大廟的情形,三三總以為母親到的是一個城里,她自己所到又是一個城里。城里自然有許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樣,這個三三老早就想到了的。三三所到的城里一定比母親那個還遠(yuǎn)一點(diǎn),因為母親凡是夢到城里時,總以為同團(tuán)總家那堡子差不多,只不過大了一點(diǎn),卻并不很大。三三因為聽到那白帽子女人說過,一個城里看護(hù)至少就有兩百,所以她夢到的,就是兩百個白帽子女人的城里!
媽媽每次進(jìn)寨子送雞蛋去,總說他們問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卻怪母親不為她梳頭。但有時頭上辮子很好,卻又說應(yīng)當(dāng)換干凈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卻常常臨時又忽然不愿意去了。母親自然不強(qiáng)著三三的。但有幾次母親有點(diǎn)不高興了,三三先說不去,到后又去;去到那里,兩人卻都很快樂。
人雖不去大寨,等待媽媽回來時,三三總愿意聽聽說到那一面的事情。母親一面說,一面注意三三的眼睛,這老人家懂得到一點(diǎn)三三心事。她自己以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時話說得也稍多了一點(diǎn)。譬如關(guān)于白帽子女人,如何照料白臉男子那一類事,母親說時總十分溫柔,同時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樣十分溫柔。于是,這母親,忽然又想到了遠(yuǎn)遠(yuǎn)的什么一件事,不再說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媽媽說話了。母女二人就沉默了。
寨子里人有次又過碾坊來了,來時三三已出到外邊往下溪水車邊采金針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時,望到母親同那個人商量什么似的在那里談話,一見到三三,就笑著什么也不說。三三望望母親的臉,從母親臉上顏色,她看出像有些什么事,很有點(diǎn)蹊蹺。
那人一見到三三就說:“三三,我問你,怎么不到堡子里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到自己手上那一把黃花,頭也不抬說:“誰也不等我。”
“你的朋友等你。”
“沒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想想看,有一個人!”
“你說有就有吧。”
“你今年幾歲,是不是屬龍的?”
三三對這個談話覺得有點(diǎn)古怪,就對媽媽看著,不即作答。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媽媽還剛剛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對不對?”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著,我又不稀罕你為我拜壽。但因為聽說是媽媽告的,三三就奇怪,為什么母親同別人談這些話。她就對母親把小小嘴唇撇了一下,怪著她不該同人說到這些。本來折的花應(yīng)送給母親,也不高興了,就把花放在休息著的碾盤旁,跑出到溪邊,拾石子打飄飄梭去了。
不到一會兒,聽到母親送那人出來了,三三趕忙用背對著大路,裝著眺望溪對岸那一邊牛打架的樣子,好讓他們走去。那人見三三在水邊,卻停頓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幾聲,三三還故意不理會,又才聽到那人笑著走了。
到了晚上,母親因為見三三不大說話,和平時完全不同了,母親說:“三三,怎么,是不是生誰的氣?”
三三口上輕輕地說“沒有”,心里卻想哭一會兒。
過兩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親講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里去玩,再也不提醒母親送雞蛋給人了。同時母親那一面,似乎也因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里的什么,不說是應(yīng)當(dāng)送雞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地過著,許多人家田間的新稻,為了好的日頭同恰當(dāng)?shù)挠晁?,長出的禾穗全垂了頭。有些人家的新谷已上了倉,有些人家摘著早熟的禾線,舂出新米各處送人嘗新了。
因為寨子里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來接母女兩人過去陪新娘子。母親正新給三三縫了一件蔥綠布圍裙,要三三去住兩天。三三沒有什么理由可以說不去,所以母女兩人就帶了些禮物到寨子里來了。到了那個嫁女的家里,按照一鄉(xiāng)的風(fēng)氣,在女人未出閣以前,有展覽妝奩的習(xí)慣,一寨子的女人都可來看,就見到了那個白帽子的女人。她因為在鄉(xiāng)下除了照料病人就無什么事情可做,所以一個月來在鄉(xiāng)下就成天同鄉(xiāng)下女人玩玩,如今隨同別的女人來看嫁妝,碰到了三三母女兩人。
一見面,這白帽子女人便用城里人的規(guī)矩,怪三三母親,問為什么多久不到總爺家里來看他們;又問三三,為什么忘了她。這母女兩人自然什么也不好說,只按照一個鄉(xiāng)下人的方法,望到略顯得黃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著。后來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給三三媽媽,說病人的病還不怎么好,城里醫(yī)生來了一次,以為秋天還要換換地方,預(yù)備八月里就回城去,再要到一個頂遠(yuǎn)的有海的地方去養(yǎng)息。因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母女兩人,和那個小小碾坊。
這白帽子女人又說,曾托過人帶信要她們來玩的,不知為什么她們不來。又說,她很想再來碾坊那小潭邊釣魚,可是因為天氣熱了一點(diǎn),不好出門。
這白帽子女人,看見三三的新圍裙,裙上還扣了朵小花,式樣秀美,充滿了一種天真的嫵媚,就說:
“三三,你這個圍腰真美,媽媽自己做的是不是?”
三三卻因為這女人一個月以來臉曬紅多了,就只望到這個人的紅臉好笑,笑中包含了一種純樸的友誼。
母親說:“我們鄉(xiāng)下人,要什么講究東西,只要穿得上身就好了。”因為母親的話不大實(shí)在,三三就輕輕地接下去說:“可是改了三次。”
那白帽子女人聽到這個話,向母女笑著:“老太太你真有福氣,做你女兒的也真有福氣?!?/p>
“這算福氣嗎?我們鄉(xiāng)下人,哪里比得城里人好?!?/p>
因為有兩個人正抬了一盒禮物過去,三三追上前想看看是什么時,白帽子女人望著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比這家還多。”
母親也望那一方說:“我們是窮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這些話三三都聽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禮,還不即過來。
說了一陣話,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兩人進(jìn)寨子里去看看病人,母親見三三神氣有點(diǎn)不高興,同時且想起是空手,鄉(xiāng)下人照例又不好意思空手進(jìn)人家大門,所以就答應(yīng)過兩天再去。
又過了幾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為談到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到白帽子女人的臉,一到鄉(xiāng)下后就曬紅了許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應(yīng)人家的話了,所以媽媽問三三,什么時候高興去寨子里看“城里人”。三三先是說不高興,到后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么要緊,就答應(yīng)母親,不拘哪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時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為記起那白帽子女人說的話,很想來碾坊玩,所以三三要母親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來,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去。母親卻因為想到前次送那兩只雞,客人答應(yīng)了下次來吃,所以還預(yù)備早早地回來,好殺雞款客。
一早上,母女兩人就提了一籃雞蛋,向大寨走去。過橋,過竹林,過小小山坡,道旁露水還濕濕的。金鈴子像敲鐘一樣,叮叮的從草里發(fā)出聲音來,喜鵲喳喳地叫著從頭上飛過去。母親走在三三的后面,看到三三苗條如一根筍子,拿著棍兒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記起從前團(tuán)總家管事先生問過她的話,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意思。又想到幾天以前,白帽子女人說及的話,就覺得這些從三三日益長大快要發(fā)生的事情,不知還有許多。
她零零碎碎就記起一些屬于別人的印象來了……一頂鳳冠,用珠子穿好的,擱到誰的頭上?二十抬賀禮,金鎖金魚,這是誰?……床上撒滿了花,同百果、蓮子、棗子,這是誰?……這是誰?……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
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躥,這夢還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因為聽到媽媽口上連作呸呸,三三才回過頭來:“娘,你怎么?想些什么?差點(diǎn)兒把雞蛋籃子也摔了。你想些什么?”
“我想我老了,不能進(jìn)城去看世界了?!?/p>
“你難道歡喜進(jìn)城嗎?”
“你將來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
“怎么一定?我偏不上城里去!”
“那自然好極了?!?/p>
兩人又走著,三三忽然又說:“娘,娘,為什么你說我要到城里去?你怎么想起這件事?”
母親忙分辯說:“你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城里。城里天生是給城里人預(yù)備的;我們有我們的碾坊,自然不會離開的?!?/p>
不到一會兒,就望到大寨子那門樓了,門前有許多大榆樹和梧桐。兩人進(jìn)了寨門向南走,快要走到時,就望見榆樹下面,有許多人站立,好像在看熱鬧,其中還有一些人,忙手忙腳地搬移一些東西,看情形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或者來了遠(yuǎn)客,或者還有別的原因。母女兩人也不什么出奇,依然慢慢地走過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說:“莫非是衙門的委員來了?娘,我在這里等你,你先過去看看吧?!蹦赣H隨隨便便答應(yīng)著,心里覺得有點(diǎn)蹊蹺,就把籃子放下,要三三等著,自己趕上前去了。
這時恰巧有個婦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預(yù)備回家,看見三三了,就問:“三三,怎么你這樣早,有些什么事?”但同時卻看到了三三籃里的雞蛋了,“三三,你送誰的禮呢?”
三三說:“隨便帶來的。”因為不想同這人說別的話,于是低下頭去,用手盤弄那個盤云的蔥綠圍腰扣子。
那婦人又說:“你媽呢?”
三三還是低著頭用手向南方指著:“過那邊去了。”
那女人說:“那邊死了人?!?/p>
“是誰死了?”
“就是上個月從城中搬來在總爺家養(yǎng)病的少爺。只說是病,前一些日子還常常出外面玩,誰知忽然犯病就死了?!?/p>
三三聽到這個,心里一跳,心想:“難道是真話嗎?”
這時節(jié),母親從那邊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地跑回來,心門口咚咚跳著,臉兒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么話也不說,拉著三三就走。好像是告三三,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就死了,就死了,真不像會死!”
但三三卻立定了,問:“娘,那白臉先生死了嗎?”
“都說是死了的?!?/p>
“我們難道就回去嗎?”
母親想想,“真的,難道就回去?”
因此母女兩人又商量了一下,還是過去看看,好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三三且想見見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人,一切就明白了。但一走進(jìn)大門邊,望見許多人站在那里,大門卻敞敞地開著。兩人又像怕人家知道他們是來送禮的,不敢進(jìn)去。在那里就聽許多人說到這個病人的一切,說到那個白帽子女人,稱呼她為病人的媳婦,又說到別的。都顯然證明這些人并不和這兩個城里人有什么熟識。
三三臉白白的拉著媽媽的衣角,低聲地說:“娘,走?!眱扇擞谑蔷妥吡恕?/p>
到了磨坊,因為有人挑了谷子來在等著碾米,母親提著蛋籃子進(jìn)去了。三三站立溪邊,眼望一泓碧流,心里好像掉了什么東西。極力去記憶這失去的東西的名稱,卻數(shù)不出。
母親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著三三的名字,三三說:“娘,我在看蝦米呢?!?/p>
“來把雞蛋放到壇子里去,蝦米在溪里可以成天看!”因為母親那么說著,三三只好進(jìn)去了。水閘門的閘板已提起,磨盤正開始在轉(zhuǎn)動,母親各處找尋油瓶,為碾盤軸木加油,三三知道那個油瓶掛在門背后,卻不作聲,盡母親亂亂地各處去找。三三望著那籃子,就蹲到地下去數(shù)籃里的雞蛋,數(shù)了半天。后來碾米的人,問為什么那么早拿雞蛋到別處去,送誰,三三好像不曾聽到這個話,站起身來又跑出去了。
一九三一年八月寫成于青島
- 灶馬:一種昆蟲,常出沒于灶臺和雜物堆的縫隙中,以剩菜、植物和小型昆蟲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