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改道的悲劇力量
——評東西的長篇小說《篡改的命》
20世紀90年代中期,東西和我都是當時崛起于文壇的“新生代”作家群中的代表。被稱為“新生代”作家的,還有李洱、徐坤、何頓、畢飛宇、朱文、韓東、述平、李馮等二十幾位。當時,評論家李師東和陳曉明策劃組織了兩套作家作品集,分別以“新生代”和“晚生代”文學叢書來命名,把我們都囊括其中。20年后,我們中間的一部分人依舊在堅持寫作,并且逐漸寫出了最好的作品。而“新生代”的概念也不斷延伸和擴大,更多的年輕作家被歸入了這一群體,以至于有“永遠的新生代”這一說法。
且不去管他什么“新生代”還是“晚生代”了。但我和東西的友誼,在那個時候就建立了。我還記得,1997年,東西拉著我,一起去看余華。余華住在北京的西邊,他正在家里等我們,我們到了那里,看到他的兒子余海果也在。具體的情景我已經記不清了,據東西回憶,我們喝了很多茶,說了很多話,表達了對余華的欽佩,也聊到了當代作家們的情況。余華問我還喜歡哪個當代作家,結果我夸了半天劉震云。當時,見到比我們更早成名的、紅得發(fā)紫的余華,令我們倆都很興奮。出了余華家的門,東西和我握手告別的時候,說:“咱們得以余華為楷模,好好寫?!?/p>
我們就堅持著繼續(xù)寫作,一直到今天,有的人退場了,消隱了,有的人失語了,我們還在用文學構筑著一個世界,開始步入有可能寫出杰作的年齡和狀態(tài)了。因此,當我看到東西的長篇小說新作《篡改的命》時,我吃了一驚,我確信東西寫出了這個時期最重要的小說,他也接近了寫出他心目中完美杰作的狀態(tài)。
東西是一個小說創(chuàng)作經歷非常豐富的杰出作家,20年來,他持續(xù)地不斷超越自我,總是能夠敏感地體察當下現(xiàn)實的內在,以作品作為應答。此前,他的長篇小說《后悔錄》和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是其影響力深遠的代表作。在長篇小說《后悔錄》中,一個人的成長被打上了鮮明的黑色幽默的烙印,主角的言說充滿了“后悔”的口吻,但其實是更大的命運之手在隨意擺布著他。在《沒有語言的生活》中,主人公一家人都是啞巴,他們卻頑強得如同雜草一樣,生活在現(xiàn)實本身質地堅硬的巖石縫隙里。這樣的無法說話的人物,他們之間演繹出的情感邏輯和命運糾纏,是非常有力量的,正如沉默本身也會成為一種巨大的力量一樣,默片和黑白片有時候會帶給我們別樣的震撼。
《篡改的命》發(fā)表于《花城》雜志2015年第四期,可能也是這一年最值得關注的長篇小說。東西在這部小說中,依舊著眼于人的命運及其改變。小說的主人公是兩對父子:汪槐和汪長尺是農民父子,林家柏和林方生是城里人。汪長尺在當年的高考中,被一個叫牙大山的人冒名頂替上了大學,汪長尺自己從此與大學無緣,難以改變命運,就走出了家鄉(xiāng),進入城市打工為生,結果踏上了不歸之路,遭遇到人生更為嚴峻的挑戰(zhàn),直到死亡。林家柏和林方生與汪家人的命運緊密地糾纏在一起,被不可知的命運所左右,最終,碰撞在一起,秘密被揭開,但這一輩篡改的命的秘密,卻從此又因為當事人的死亡而再度被掩蓋和遮蔽……如此吊詭的人生,戲弄著我們這些軟弱的個體生命。我們也曾經在一些新聞報道上,看到過高考過程中,出現(xiàn)的冒名頂替被錄取的事例,有些人截留了錄取信息,冒名頂替上了大學,從此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這是人人痛恨和大加撻伐的事情,不公正,但是卻真實發(fā)生過。
所以,有時候,新聞結束了,文學才剛剛出發(fā)。我不知道東西寫這部作品的靈感來自何處,是不是與這樣的新聞的啟發(fā)有關,但他這部《篡改的命》作為一部長篇小說,及時地出現(xiàn),毫無疑問,緊貼當下,直逼人心,拷問命運,展現(xiàn)了人生廣闊的未知性和人性幽暗的悲劇感。
在《篡改的命》這部長篇小說中,窮人和富人,冒名頂替者和弄假成真者以戲劇性的對位關系構造起來,東西這個好手,他給我們搭建了一個只有莎士比亞和雨果這兩個古典和19世紀的文學大師才關心和能夠搭建的人物關系。那就是,人不過是符號,是上天在人群中選擇讓他們出演悲劇的演員,他們分別扮演了彼此給對方以巨大挫折、幫助、影響和傷害的角色,幾個人物都因為命運的被突襲、被篡改,然后演繹出了帶有《悲慘世界》中那種雄渾的悲劇力量。這是我讀這部小說最興奮的地方。命運,這一人生無常的替代性詞匯,在這部小說中,被東西闡釋得別具特點,具有了令人哭笑不得卻帶有歌哭的悲喜劇同體的力量。
我常常在想,為什么狄更斯的說故事和塑造人物的傳統(tǒng),仍舊能夠在當代印度作家維克拉姆·賽斯的長篇巨著《如意郎君》中得到了創(chuàng)造性的再生和復活,莎士比亞和雨果的悲劇故事結構,就不能在我們這一紛繁繚亂、難以名狀的現(xiàn)實面前被杰出的中國作家再度提煉和獲得再生呈現(xiàn)嗎?難道這一時代真的就是碎片,就是每個人都能成功15分鐘的即時性的消費時代嗎?就沒有震撼人心的敘述了嗎?就沒有黃鐘大呂和直逼人心和魂魄的針扎和錐心之作了?這里有一個作家的個人才能的問題,也有到底這是一個滑稽、黑色幽默的世界,還是依舊能夠讓作家寫出正劇的、悲劇的世界的判斷問題。
東西在寫《篡改的命》這部小說的時候,一定是在拷問他自己,因此才最終有了這部超越之作??吹搅藮|西的《篡改的命》,我覺得,這就是一部錐心之作,一部能夠緊扣當下復雜現(xiàn)實的關懷之作,一部帶有雨果才有的那種描畫時代人物基本關系的悲劇性結構的作品。東西以他的《篡改的命》,帶給我一個鮮明的印象,就是在雨果的《悲慘世界》、《九三年》中那種結構時代雄渾之美和悲劇力量的文學出現(xiàn)了,東西因此寫出了他的新代表作,超越了他自己,也超越了“新生代”這個狹窄的詞匯和群體。在這部作品中,東西表現(xiàn)出了他的鮮明特點:他非常善于從并不多的幾個人物的關系入手,將他們之間緊密的糾結和復雜的內心變化,結合其命運轉換,營造出一個密不透風的世界,暗喻了時代的風貌和人心的深淵,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東西敘事的兇狠、準確和直逼人心的力度,都是其他作家難以企及的。
《篡改的命》,在命運的大手里,翻云覆雨的是個體生命的悲喜歌哭,這一過程,被東西的繁花妙筆,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