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爾遜·曼德拉——南非世界杯最耀眼的明星

前駐津巴布韋站記者 朱曼君

縱然如今的南非是一個多元化社會，人們對于很多問題都看法迥異，很難達成共識，但是有一點，卻是所有南非人都認同的：曼德拉不僅是一個時代的英雄，他將永遠是南非所有人心中的豐碑。

“1994年結(jié)束種族隔離，曼德拉領(lǐng)導(dǎo)的新政府讓我們團結(jié)在一起，成為新南非人。1995年，我們拿到了橄欖球世界冠軍。你不知道，那對于我們來說是多么光榮的歲月！這兩年，南非經(jīng)濟發(fā)展并不是很好，很多地方的發(fā)展都不盡如人意，但是足球世界杯來了，我們的希望又回來了?！睖氐弦呀?jīng)60多歲了，生長在南非，是英國白人的后代。2010年南非世界杯前，她激動地向我表達了對于世界杯的期待。

大概溫迪自己都沒有注意，她提到的3件大事，都與一位老人緊密相關(guān)，他就是，“新南非之父”——納爾遜·曼德拉。

曼德拉領(lǐng)導(dǎo)非洲人國民大會（非國大）在1994年南非第一次全民參與的選舉中獲勝并出任總統(tǒng)。他執(zhí)政后，沒有像不少人擔心的那樣，推行仇視白人的政策；相反，他宣布取消死刑并且特赦了一批強硬的種族主義分子，為南非逐步實現(xiàn)種族和解打下了基礎(chǔ)。如此寬廣的胸懷，讓不少南非白人談及至此都不免要再三感慨：“沒想到，真的沒想到?！?/p>

在種族隔離時代，南非的體育也一度涇渭分明。所有體育項目都按人種分為至少三個，相互之間完全獨立的聯(lián)賽：白人聯(lián)賽、黑人聯(lián)賽和混血人聯(lián)賽。不過，體育項目本身也有尊卑之分。傳統(tǒng)上，橄欖球是白人的運動，幾乎所有白人學(xué)校都有橄欖球校隊，而足球是真正屬于黑人的體育項目，在約翰內(nèi)斯堡這樣黑人聚居的城市，經(jīng)?？梢钥吹竭@樣的畫面：一群光腳的黑人孩子在街上追逐著用報紙和膠帶攢成的“足球”。

1995年，南非第一次承辦橄欖球世界杯，南非國家隊實現(xiàn)了首度奪冠。當時任總統(tǒng)曼德拉身穿白人球員弗朗索瓦的球衣出現(xiàn)在橄欖球世界杯冠軍的頒獎典禮，整個體育場沸騰起來，人們不分膚色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慶祝全南非的勝利，也慶祝新南非的團結(jié)。不少白人在事后回憶起那一刻，都顯得十分激動。他們說，直到那一刻，才真正看到了南非種族和解的可能和希望。

至于2010年舉行的世界杯，盡管曼德拉僅在閉幕式上短暫露面，但誰都不會懷疑，曼德拉是本屆世界杯賽場上最耀眼的一顆明星。

開幕式縱使缺席也依然“在場”

2010年6月10日晚上，也就是世界杯即將開幕的前夜，南非最大城市約翰內(nèi)斯堡舉行了盛大的狂歡歌會，無數(shù)青年從約堡各處涌向索韋托，希望提前感受世界杯的熱烈氣氛——曼德拉的小重孫女，此前一天剛剛過完13歲生日的澤娜妮也在其中。誰也沒有想到，小澤娜妮在當天晚上和家人驅(qū)車回家時遭遇車禍，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失去親人的巨大悲痛，讓曼德拉放棄了出席世界杯開幕式的打算。然而，他并沒有因此而錯過開幕式。當組委會在開幕式上播放曼德拉事先錄制的講話，南非球迷的歡呼響徹“足球城”體育場，由曼德拉親自填詞的歌曲《希望》唱響，球迷們的歡呼甚至一度壓過了歌手的演唱。在場的攝像機一次次掃過球迷們高舉的印有曼德拉頭像和“感謝你，父親”字樣的牌子，南非人要用這樣的行動，讓曼德拉“出席”世界杯的開幕式。

當曲終人散，凝望空無一人的“足球城”體育場，不難發(fā)現(xiàn)一片略顯陳舊的灰色座椅在眾多橘黃色新座椅的映襯下格外醒目。球場翻新項目負責人喬治告訴我，“足球城”體育場97％都是重修的，不夸張地說，完全推倒重建反而會更加省時，也更加經(jīng)濟，但是就是因為這幾排灰色座椅具有太深遠的意義，他們寧可費工費力，也不舍得將整個體育場拆除。喬治說：“曼德拉1990年出獄后，第一次和公眾見面就在這里，就在那幾排灰色座椅的地方。他一出現(xiàn)，整個球場都沸騰了。這里對于我們太重要了，它是南非全民民主的起點。”其實，曼德拉早已以他自己的方式，永遠地駐足在了“足球城”中。

南非世界杯開幕式的第二天，國際足協(xié)主席布拉特致信曼德拉，他說：“今天，我們將與您同在。我們完全理解您不能出席開幕式和揭幕戰(zhàn)的苦衷。您的偉大精神將永遠伴隨著我們，我們也因此而感到無比感激?！憋@然，在布拉特心中，曼德拉也未曾缺席世界杯的開幕式。

曼德拉一生跌宕起伏，曾經(jīng)被南非種族隔離政府關(guān)押27年，其中很長一段時間，他只被允許每6個月會見一位親友，和外界通一封信，而他拿到手的回信還經(jīng)常被獄方涂抹得難以辨認。然而，對于曼德拉來說，人生最痛苦的一頁卻是1969年，他的大兒子因車禍去世，當局甚至不允許他出席葬禮，曼德拉只能在單人牢房中向著葬禮舉行的方向淚水潸然地默默祝禱。

在“國”與“家”之間，曼德拉的前半生一次次放棄了小“家”的團聚而選擇“國”的前途；當銀發(fā)取代青絲，當白人、黑人終于坐在同一個體育場中為同一支球隊吶喊助威，曼德拉這次選擇了“家”——他沒有缺席小澤娜妮的葬禮。2010年6月17日，小澤娜妮逝去的第八天，同時也是世界杯開幕一星期，曼德拉家人為小澤娜妮舉行了一個小型葬禮，曼德拉和前妻溫妮相互攙扶著為重孫女獻花。外人無從體會曼德拉當時的心情，我們只能從他顫抖的雙手和雙唇緊閉的線條中，試著解讀年邁的他失去摯愛重孫女的悲慟。南非政府宣布，除了當時正在進行的足球世界杯，在全國范圍內(nèi)禁止一切娛樂，希望能讓全體南非人一同分擔曼德拉的巨大悲痛，而這也正是南非人樂于為他們共同的“父親”承擔的。

動用“魔力”把“大力神”請到非洲

曼德拉曾經(jīng)說過：“體育，擁有改變世界的力量?！彼嘈攀澜绫梢詭椭戏沁M一步打破民族和種族間的隔膜。為了讓南非贏得世界杯主辦權(quán)，曼德拉從申辦活動伊始就積極地代表南非四處游說。2004年5月，在國際足聯(lián)即將投票決定2010年世界杯舉辦地的關(guān)鍵時刻，已經(jīng)85歲高齡的曼德拉親自趕往瑞士蘇黎世，做24位國際足聯(lián)執(zhí)行委員的工作，為南非拉票。曼德拉大打感情牌，他回憶起足球運動如何鼓舞他和非國大其他高級干部度過苦悶的囚徒生涯。他告訴執(zhí)行委員們，在羅本島服刑期間，他和獄友每天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而收聽足球比賽是他們獲得的“唯一優(yōu)待”。

曼德拉的故事打動了執(zhí)委們，他們最終決定讓大力神杯遠赴非洲大陸的最南端。當申辦成功的消息傳到南非，彩虹的國度舉國狂歡，不少媒體評論都認為，這是南非結(jié)束種族隔離以來，最具有歷史意義的重大事件。曼德拉在慶祝儀式上毫不掩飾心中的激動，他說：“我感覺自己又像是個15歲的小伙子了?！?/p>

曼德拉從未在公開場合吹噓自己為申辦成功立下的功勞，但他的孫子、南非議員小曼德拉卻悄悄告訴媒體，私下里，祖父為申辦成功感到十分自豪，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跟他說：“你知道嗎？世界杯能來南非，我可是關(guān)鍵人物哦！”

對此，南非人民從不懷疑。南非世界杯組委會首席執(zhí)行官喬丹就多次對外宣稱，曼德拉為南非成功申辦世界杯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他甚至稱曼德拉為南非世界杯“首席志愿者”。普通南非人更是對曼德拉為世界杯申辦工作做出的巨大努力深信不疑，他們相信，曼德拉具有“曼德拉魔力”，只要他出馬，就沒有什么不可能。有當?shù)孛襟w甚至說，如果曼德拉能夠出現(xiàn)在世界杯的開幕式，那就是南非最大的勝利。還有好事者做了這么一個統(tǒng)計，雖然南非隊整體實力在非洲處于中游，但1994年后，只要有曼德拉到現(xiàn)場觀賽助威，南非國家隊就有如神助，幾乎從未失利。

然而，曼德拉終究沒能于2010年6月11日出現(xiàn)在“足球城”體育場，小曼德拉說，他祖父雖然沒有參加世界杯開幕式，卻一直關(guān)注著南非隊的表現(xiàn)，而曼德拉對南非國家隊的期待遠遠超越足球運動本身，“祖父希望南非人民可以在和平的旗幟下，團結(jié)起來，共同建設(shè)我們的國家”。

或許是因為曼德拉的缺席，南非國家隊最終未能利用主場優(yōu)勢創(chuàng)造奇跡，而止步于小組賽。然而，首次將世界杯決賽階段比賽帶到非洲大陸，這份榮耀卻永遠屬于南非。曼德拉最終沒有辜負“首席志愿者”的頭銜，在世界杯閉幕式上短暫出現(xiàn)了3分鐘。就是這3分鐘，讓無數(shù)南非人雀躍歡呼，讓國際足聯(lián)主席布蘭特親自下場迎接并陪同繞場，讓世界幾乎所有媒體都不惜筆墨大書特書……

南非人曾經(jīng)說，曼德拉是全南非最偉大的領(lǐng)袖，而現(xiàn)在他們更愛說，曼德拉是南非的，也是世界的。在世界杯成功舉辦后一個星期，2010年7月18日，聯(lián)合國在曼德拉迎來92歲生日之際，正式慶祝了首個“曼德拉國際日”。

曾在監(jiān)獄里辦足球聯(lián)賽

位于印度洋和大西洋交界處的開普敦是南非現(xiàn)代化程度最高的城市。站在著名的桌山上遠眺，會看到在距離海岸線有一段距離的大海中央，有一座美麗的小島。從開普敦坐船40分鐘就可以登上羅本島。曼德拉的一生有27年在監(jiān)獄中度過，其中長達18年的時間，他從未離開過這座小島。

包括南非前總統(tǒng)祖馬、姆貝基、莫特蘭蒂在內(nèi)，非國大的很多元老和骨干都曾經(jīng)長時間地被關(guān)押在羅本島上。牢獄生活不僅沒有磨滅他們革命的斗志，反而讓非國大的理念得到了更加系統(tǒng)的整理和更加有效的傳播。因此，不少人戲稱羅本島監(jiān)獄為“曼德拉大學(xué)”。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囚徒們也曾經(jīng)在羅本島上組織過非常專業(yè)的足球聯(lián)賽，足球運動為抗擊種族隔離制度還發(fā)揮過不小的作用。

1964年，曼德拉被判入獄，開始了在羅本島監(jiān)獄的生活。入獄前的一次庭審上，他留下了那句標志性的名言：“我的一生都在為非洲人民而戰(zhàn)，我反對白人至上主義，也反對黑人至上主義，我珍視民眾和能夠讓所有人和諧相處并享有平等權(quán)利的自由社會。這是我期望達成并生活于其中的理想社會。如果需要，我做好了為這樣的理想社會而死的準備?！?/p>

羅本島上的近2000名犯人，其中很多都是政治犯。他們被依據(jù)種族分別關(guān)押。黑人囚徒的待遇是最差的，被要求從事的勞動強度也最高。但是最令非國大元老們難以忍受的，是遙遙無期的出獄日期和隨之而來的孤獨和窒息感。

當時，足球是黑人的第一運動，不少政治犯都有著童年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爭踢廢紙團成的“足球”的愉快回憶。為了讓大家振奮起來，1964年，犯人們開始有組織地和獄方交涉，希望獲得每周踢一場比賽的權(quán)利。

在國際紅十字會的幫助下，歷經(jīng)三年的抗爭，1967年12月囚犯們終于獲準每周六可以踢30分鐘的足球。不久，羅本島上的犯人們還成立了自己的足協(xié)——馬卡納足協(xié)。

馬卡納足協(xié)一直存在到20世紀90年代初期，直到最后一批關(guān)押在島上的政治犯都被釋放。它為非國大培養(yǎng)干部，鍛煉組織提供了難能可貴的機會。很多人甚至認為，入獄前對足球沒有什么特殊興趣的曼德拉，正是通過羅本島上的足球聯(lián)賽，才注意到了體育運動在團結(jié)各民眾、各種族的過程中，可能發(fā)揮的巨大作用。當年，每當有重要的足球比賽，不少白人獄卒就會暫時放下手頭的工作，到球場看犯人們踢球，他們甚至還會為平時根本不屑多看一眼的黑人政治犯們歡呼加油。

2009年12月4日，國際足聯(lián)執(zhí)行委員會會議在羅本島召開，會議研究決定了南非世界杯的獎金分配方案。國際足協(xié)布拉特激動地說：“對于我自己以及國際足聯(lián)執(zhí)行委員會來說，這是歷史性的一天，因為羅本島在人類歷史上寫下了重要的一筆。是什么幫助這些年輕的囚犯們度過了那段煎熬期？是足球。來到這個島讓我很驕傲很感動?！?/p>

羅本島的故事，是曼德拉說服國際足聯(lián)執(zhí)委們投票給南非的重要因素，而曼德拉本人當年卻因為是重刑犯，受到監(jiān)獄方面的“特別關(guān)照”，他從來沒有機會親身參加馬卡納足協(xié)組織的比賽，盡管如此，當年隔著鐵窗觀戰(zhàn)的經(jīng)歷，卻依然是讓已然暮年的曼德拉津津樂道的話題之一。

走下政壇走上神壇

1997年12月，正處于個人聲望巔峰的曼德拉突然辭去非國大主席一職，并宣布不在1999年舉行的大選中謀求連任總統(tǒng)。1999年6月，曼德拉正式去職，實現(xiàn)了政壇上的瀟灑轉(zhuǎn)身，此后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待在家中，寫回憶錄，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然而，南非人卻沒有因此而遺忘他為建立新南非而做出的豐功偉績，走下政壇的他，從此走上了南非人心中的神壇。

2001年，曼德拉被診斷出患有前列腺癌，但他并沒有因此消沉，而是積極接受治療，繼續(xù)為南非和各種國際事務(wù)奔走。

2004年6月，曼德拉宣布正式退出公共活動。留下一句話給所有人：“別找我，有事我找你。”2007年7月18日，曼德拉89歲生日這一天，他和夫人決定成立國際長者會。前來為他慶生的聯(lián)合國前秘書長安南，美國前總統(tǒng)卡特、克林頓以及中國前外長李肇星都被邀請參加。曼德拉希望國際長者會可以匯集世界各國政壇元老的經(jīng)驗和智慧，為解決全球性問題提供新思路。2009年聯(lián)合國大會宣布，每年的7月18日為“曼德拉國際日”，以表彰他一生對于各民族、各種族享有平等權(quán)利和尊嚴的不懈追求。

頭頂光環(huán)的曼德拉對眾多溢美之詞并不以為然，也許這位一生傳奇的老人早已看淡了世間的浮夸，他更希望向世人展示一個真實的自己，以平等對話的方式傳播自己的追求人人平等的主張。于是2010年10月，曼德拉的第二本自傳《與自己交談》出版。書中，曼德拉寫道：“在獄中有件事令我深深擔憂，我向世界展示了一個錯誤形象，即被人當成了‘圣人’。我從不是圣人，而是一名不斷努力的罪人?！甭吕跁姓f，自己年輕時也曾懦弱、魯莽、輕率，他的視野與經(jīng)驗多受家鄉(xiāng)及大學(xué)影響，他曾用自大來掩飾軟弱。

毫無疑問，寫作這本自傳的初衷，曼德拉是希望走下神壇，還原一個本真的自我。不知是他的努力太過失敗，抑或本真的曼德拉本就應(yīng)該站立在神壇之上?？v然如今的南非是一個多元化社會，人們對于很多問題都看法迥異，很難達成共識，但是有一點，卻是所有南非人都認同的：曼德拉不僅是一個時代的英雄，他將永遠是南非所有人心中的豐碑。

在南非采訪時，黑人建筑工人對我說：“曼德拉是我們的永遠的總統(tǒng)，有他在，南非可以做成一切事情。”白人機械師對我說：“曼德拉是我們的恩人，他可以報復(fù)白人的，但是他沒有。這讓南非有了民族和解的希望，也為南非打開了興盛繁榮的大門。”印巴裔商人告訴我：“曼德拉是我們的偶像，他是南非國家精神的象征?！弊骠斪宓耐踝?，在談起曼德拉的時候畢恭畢敬地跪下，他說：“曼德拉是科薩人，但他也是我們祖魯人的父親，他是全南非人的父親。祖馬總統(tǒng)如果要做重大決定，他一定要征求曼德拉的意見。因為，是他締造了新南非，有了他的祝福，我們將無往不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