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官方 (1)
中國百年新文學的成績,恐怕跟作家們自己動手辦雜志有關。細細想來,許多文學風波,新人的高調登場,流派的異軍突起,都離不開這塊自己的園地。的確,周作人是有洞見的,《自己的園地》首先強調的是個體的獨立、發(fā)聲的自由。香花毒草,怎么都行,后果自己負好了,大不了就是別人不睬你,自己出不了名。因而,有人播撒閑適,有人玩弄幽默,有人細說啟蒙,有人呼嘯革命,也有人沉迷于憂郁與私密……這種多聲部的熱鬧,難免攜帶了淺薄的后遺癥,而基于個體的豐富性,也是我們的好傳統(tǒng)。
在八十年代的校園,自辦雜志的情形可謂風起云涌。那時,“文革”剛結束,文化領域一片荒涼。大多數(shù)“老”作家,歷經(jīng)極左的折騰和“文字獄”的恫嚇,都已失語或只會囈語。所謂傷痕文學,抱怨的是別人,修飾的是自己,是沒有多大價值的,當然也滿足不了當年大學里的“才子們”的要求。今天有頭有臉的作家,大都出自那時的高校,大都是編學生刊物的能人。那時自辦雜志,帶有點“不屑”的味道,也就是,不屑看那些弱智無趣的東西。既然好的文字讀不到,就只好自己寫;既然發(fā)表要經(jīng)過層層編輯們的鼠目寸光,就還不如自己編印。那時候是油印,甚至刻印,是躬腰費眼的手工活,很有勞動之美。伏案凝神的睫毛,迷夢的額頭,理想的眼神,疾書著舞蹈著的手指,伴隨著清香油墨裊裊的虛幻,寫作的青春轉瞬逝去,也給我們這代寫者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回想起來,那時候辦雜志還要有點膽子,因為有一點風險。那時,改革剛剛起步,自由還很遲疑,加上漢語文從來有點官氣,而官方又不知道什么是好文學,所以,看到你們興沖沖地自造文學,領導是很不高興的?,F(xiàn)在幾乎不一樣了,連領導都要看好文學,引用好句子,展示好品味,加上忙于拼經(jīng)濟,當然也就不介意你們私下辦雜志、以文會友了。不過,你們要賣文,還是要申請官方書號的。
那個時候事情要峻急一些,我記得我自己就常常遇到麻煩,要不就是纏問你這句詩為何這么怪,那句詩到底是啥意思;要不就要沒收雜志和手稿,還要找你長談。那時候我是害怕的,不過,我的對應還算體面:常常是撒腿就跑。記得一個黃昏,我正在窗口抒情,抬頭瞥見一個領導和另外兩個領導模樣的陌生人朝我宿舍走來,而我的一個同學(現(xiàn)在是一個優(yōu)秀的日語學權威)跑來說,他們來找你談話。我抓起一把牙刷就奪門跑了,到柏樺家躲了幾天,再回來也就沒事了。不過那時也有好領導,我的校長楊武能,今天你們讀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最好版本,就是出自他的譯筆。他喜歡詩,也喜歡我寫的那類現(xiàn)代詩,自己也寫一點,時常降身到我的斗室(那時研究生是兩人一間),把盞談詩。有醉意的時候,他愛咧嘴笑,愛用衣角擦眼鏡片,也喜歡笑瞇瞇地盯著我,用四川話說:跑,在中國,你哪兒跑得掉嘛!不過,還真是,有的事最好就是撒腿就跑。一剎那,我有個幻覺,好領導就應該是個詩人呀!
好領導也好,壞領導也罷,其實都跟文學無關。文學其實是寫自己的,是去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真實。好的寫者漫無目的,不求聞達,只愿表達。生存美得難舍,虛無飽滿而綿甜。好的寫者當然會面對生存,去討索一個完整的自己,或許,還有一本完整的自己的雜志。
2009年3月14日,北京可以居
(1)本文是張棗為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學生的文學刊物《水草》寫的卷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