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魯

受戒 作者:汪曾祺 著


老魯

去年夏天我們過的那一段日子實在很好玩。我想不起別的恰當(dāng)?shù)脑~兒,只有說它好玩。學(xué)校四個月發(fā)不出薪水,飯也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吃。這個學(xué)校是一個私立中學(xué),是西南聯(lián)大的同學(xué)辦的。校長、教務(wù)主任、訓(xùn)育主任、事務(wù)主任、教員,全部都是聯(lián)大的同學(xué)。有那么幾個有“事業(yè)心”的好事人物,不知怎么心血來潮,說是咱們辦個中學(xué)吧,居然就辦起來了。基金是靠暑假中演了一暑期話劇賣票籌集起來的。校址是資源委員會的一個廢棄的倉庫,有那么幾排土墼墻的房子。教員都是熟人。到這里來教書,只是因為找不到或懶得找別的工作。這也算是一個可以棲身吃飯的去處。上這兒來,也無須通過什么關(guān)系,說一句話,就來了。也還有一張聘書,聘書上寫明每月敬奉薪金若干。薪金的來源,是靠從學(xué)生那里收來的學(xué)雜費。物價飛漲,那幾個學(xué)雜費早就教那位當(dāng)校長的同學(xué)搗騰得精光了,于是教員們只好枵腹從教。校長天天在外面跑,通過各種關(guān)系想法挪借。起先回來還發(fā)發(fā)空頭支票,說是有了辦法,哪兒哪兒能弄到多少,什么時候能發(fā)一點錢。說了多次,總未兌現(xiàn)。大家不免發(fā)牢騷,出怨言。然而生氣的是他說謊,至于發(fā)不發(fā)薪水本身倒還其次。我們已經(jīng)窮到了極限,再窮下去也不過如此。薪水發(fā)下來原也無濟于事,頂多能約幾個人到城里吃一頓。這個情形,沒有在昆明,在我們那個中學(xué)教過書的人,大概無法明白。好容易學(xué)校挨到暑假,沒有中途關(guān)門??墒且坏绞罴?,我們的日子就更特別了。錢,不用說,毫無指望。我們已好像把這件事忘了。校長能做到的事是給我們零零碎碎地弄一餐兩餐米,買二三十斤柴。有時弄不到,就只有斷炊。菜呢,對不起,校長實在想不出辦法??墒俏覀儾荒艹园S呀!有了,有人在學(xué)?;牟葜g發(fā)現(xiàn)了很多野生的莧菜(這個學(xué)校雖有土筑的圍墻,墻內(nèi)照例是不除庭草,跟野地也差不多)。這個菜,云南人叫做小米菜,人不吃,大都是摘來喂豬,或是在胡蘿卜田的堆錦積繡的叢綠之中留一兩棵,到深秋時,在夕陽光中紅晶晶的,看著好玩。昆明的胡蘿卜田里幾乎都有一兩棵通紅的莧菜,這是種菜人的超乎功利、純?yōu)橛^賞的有意安排。學(xué)校里的莧菜多肥大而嫩,自己動手去摘,半天可得一大口袋。借一二百元買點油,多加大蒜,爆炒一下,連鍋子掇上桌,味道實在極好。能賒得到,有時還能到學(xué)校附近小酒店里賒半斤土制燒酒來,大家就著碗輪流大口大口地喝!小米菜雖多,經(jīng)不起十幾個正在盛年的為人師者每天食用,漸漸地,被我們吃光了。于是有人又認(rèn)出一種野菜,說也可以吃的。這種菜,或不如說這種草更恰當(dāng)些,枝葉深綠色,如貓耳大小而有缺刻,有小毛如粉,放在舌頭上拉拉的。這玩意兒北方也有,叫做“灰藋菜”,也有叫訛了叫成“回回菜”的。按即莊子所說“逃蓬藋者聞人足音則跫然喜”之“藋”也。據(jù)一個山東同學(xué)說,如果裹了面,和以蔥汁蒜泥,蒸了吃,也怪好吃的。可是我們買不起面粉,只有少施油鹽如炒莧菜辦法炒了吃。味道比起莧菜,可是差遠了。還有一種菜,獨莖直生,周附柳葉狀而較為綿軟的葉子,長在墻角陰濕處,如一根脫了毛的雞毛撣子,也能吃。不知為什么沒有嘗試過。大概這種很古雅的灰藋菜還足夠我們吃一氣。學(xué)校所在地名觀音寺,是一荒村,也沒有什么地方可去。時在暑假,我們的眠起居食,皆無定時。早起來,各在屋里看書,或到山上四處走走,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相互招呼去“采薇”了。下午常在校門外不遠處一家可以欠賬的小茶棚中喝茶,看遠山近草,車馬行人,看一陣大風(fēng)卷起一股極細(xì)的黃土,映在太陽光中如輕霞薄綺,看黃土后面藍得好像要流下來的天空。到太陽一偏西,例當(dāng)想法尋找晚飯菜了。晚上無燈——交不出電燈費教電燈公司把線給鉸了,大家把口袋里的存款倒出來,集資買一根蠟燭,會聚在一個未來的學(xué)者、教授的屋里,在凌亂的衣物書籍之間各自找一塊空間,躺下坐好,天南地北,亂聊一氣?;蚧貞浌枢l(xiāng)風(fēng)物,或臧否一代名流,行云流水,不知所從來,也不知向何處去,高談闊論,聊起來沒完,而以一燭為度,燭盡則散。生活過成這樣,卻也無憂無慮,興致不淺,而且還讀了那么多書!

啊呀,題目是《老魯》我一開頭就哩哩啦啦扯了這么些閑話干什么?我還沒有說得盡興,但只得打住了。再說多了,不但喧賓奪主,文章不成格局(現(xiàn)在勢必如此,已經(jīng)如此),且亦是不知趣了。

但這些事與老魯實有些關(guān)系,老魯就是那時候來的。學(xué)校弄成那樣,大家紛紛求去,真為校長擔(dān)心,下學(xué)期不但請不到教員,即工役校警亦將無人敢來,而老魯偏在這時候來了。沒事在空空落落的學(xué)校各處走走,有一天,似乎看見校警們所住的房間熱鬧起來??纯?,似乎多了兩個人。想,大概是哪個來了從前隊伍上的朋友了(學(xué)校校警多是退伍的兵)。到吃晚飯時常聽到那邊有歡笑的聲音。這聲音一聽即知道是燒酒所翻攪出來的。嗷,這些校警有辦法,還招待得起朋友???要不,是朋友自己花錢請客,翻做主人?走過門前,有人說:“汪老師,來喝一杯”,我只說:“你們喝,你們喝”,就過去了,是哪幾個人也沒有看清。再過幾天,我們在挑菜時看見一個光頭瘦長個子穿半舊草綠軍服的人,也在那里低著頭掐灰藋菜的嫩頭。走過去,他歪了頭似笑不笑地笑了一下。這是一種世故,也不失其淳樸。這個“校警的朋友”有五十歲了,額上一抬眉有細(xì)而密的皺紋??此?,極其內(nèi)行,既迅速且準(zhǔn)確。我們之中有一位至今對摘菜還未入門,摘莧菜摘了些野茉莉葉子,摘灰藋菜則更不知道什么麻啦薊啦的都來了,總要別人再給鑒定一番。有時揀不勝揀,覺得麻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嘩啦一起倒下鍋。這樣,在摘菜時每天見面,即心儀神往起來,有點熟了。他不時給我們指點指點,說哪些菜吃得,哪些吃不得。照他說,可吃的簡直太多了。這人是一部活的《救荒本草挎》!他打著一嘴山東話,說話神情和所用字眼都很有趣。

后來不但是蔬菜,即葷菜亦能隨地找得到了。這大概可以說是老魯?shù)陌l(fā)明——說“發(fā)明”,不對,該說什么呢?在我看,那簡直就是發(fā)明:是一種甲蟲,形狀略似金龜子,略長微扁,有一粒蠶豆大,村里人即叫它為蠶豆蟲或豆殼蟲。這東西自首夏至秋初從土里鉆出來,黃昏時候,漫天飛,地下留下一個一個小圓洞。飛時鼓翅作聲,聲如黃蜂而微細(xì),如蜜蜂而稍粗。走出門散步,滿耳是這種嚶嚶的單調(diào)而溫和的音樂。它們這樣嚶嚶地,忙碌地飛,是擇配。這東西一出土即迫切地去完成它的生物的義務(wù)。等到一找到對象,便在籬落枝頭息下。或前或后于交合的是吃,極其起勁地吃。所吃的東西卻只有一種;柏樹的葉子。也許它并不太挑嘴,不過愛吃柏葉,是可以斷言的。學(xué)校后面小山上有一片柏林,向晚時這種昆蟲成千上萬。老魯上山挑水——老魯?shù)脚笥烟庨e住,但不能整天抄手坐著,總得找點事做做,挑水就成了他的義務(wù)勞動——回來說,這種蟲子可吃。當(dāng)晚他就捉了好多。這一點不費事,帶一個可以封蓋的瓶罐,走到哪里,隨便在一個柏枝上一捋,即可有三五七八個不等。這東西是既不掙扎也不逃避的,也不咬人螫人。老魯笑嘻嘻地拿回來,掐了頭,撕去甲翅,動作非常熟練。熱鍋里下一點油,煸炸一下,三顛出鍋,上盤之后,灑上重重的花椒鹽,這就是菜。老魯舉起酒杯,一連吃了幾個。我們在一旁看著,對這種沒有見過的甲蟲能否佐餐下酒表示懷疑。老魯用筷子敲敲盤邊,說:“老師,請兩個嘛!”有一個膽大的,當(dāng)真嘗了兩個,閉著眼睛嚼了下去:“唔,好吃!”我們都是“有毛的不吃撣子,有腿的不吃板凳”的,于是飯桌上就多了一道菜,而學(xué)校外面的小鋪的酒債就日漸其多起來了。這酒賬是到下學(xué)期快要開學(xué)時才由校長弄了一筆錢一總代付了的。豆殼蟲味道有點象蝦,還有點柏葉的香味。因為它只吃柏葉,不但干凈,而且很“雅”。這和果子貍,松花雞一樣,顧名思義即可知道一定是別具風(fēng)味的山珍。不過,盡管它的味道有點像蝦,我若是有一盤油爆蝦,就絕不吃它。以后,即使在沒有蝦的時候也不會有吃這玩意兒的時候了。老魯呢,則不可知了。不管以后吃不吃吧,他大概還會念及觀音寺這地方,會跟人說:“俺們那時候吃過一種東西,叫豆殼蟲……”

不久,老魯即由一個姓劉的舊校警領(lǐng)著見了校長,在校警隊補了一個名字。校長說:“餉是一兩個月發(fā)不出來的哩?!崩蟿⒆匀恢?,說不要緊的,他只想清清靜靜地住下,在隊伍上時間久了,不想干了,能吃一口這樣的飯就行(他說到“這樣的飯”時,在場的人都笑了)。他姓魯,叫魯庭勝(究竟該怎么寫,不知道,他有個領(lǐng)餉用的小木頭戳子,上頭刻的是這三個字),我們都叫他老魯,只有事務(wù)主任一個人叫他的姓名(似乎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的下屬,這才像個主任)。濟南府人氏。何縣,不詳。和他同時來的一個,也“補上”了,姓吳,河北人。

什么叫“校警”,這恐怕得解釋一下,免得過了一二十年,讀者無從索解?!靶>闭?,學(xué)校之警衛(wèi)也。學(xué)校何須警衛(wèi)?因為那時昆明的許多學(xué)校都在鄉(xiāng)下,地方荒僻,恐有匪盜驚擾也。那時多數(shù)學(xué)校都有校警。其實只是有幾個穿軍服的人(也算一個隊),弄幾支舊槍,壯壯膽子。無非是告訴宵小之徒:這里有兵,你們別來!年長日久,一向又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情,這個隊近于有名無實了。他們也上下班。上班時抱著一根老捷克式,搬一條長凳,坐在門口曬太陽,或看學(xué)生打籃球。沒事時就到處走來走去,嘴里咬著一根狗尾巴草,“朵朵來米西”,唱著不成腔調(diào)的無字曲。這地方?jīng)]有什么熱鬧好瞧。附近有一個很奇怪的機關(guān),叫做“滅虱站”,是專給國民黨軍隊消滅虱子的。他們就常常去看一隊瘦得脖子挺長的弟兄開進門去,大概在里面洗了一通,噴了什么藥粉,又開出來,走了。附近還有個難童收容所。有二三十也是餓得脖子挺長的孩子,還有個所長。這所長還教難童唱歌,唱的是“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而且每天都唱這個。大概是該所長只會唱這一段。這些校警也愿意趴在破墻上去欣賞這些瘦孩子童聲齊唱《武家坡》。他們和賣花生的老頭兒搭訕,幫趕馬車的半大孩子釘馬掌,去看胡蘿卜,看蝌蚪,看青苔,看屎殼郎,日子過得極其從容。有的住上一陣,耐不住了,就說一聲“沒意思”,告假走了。學(xué)校負(fù)責(zé)人也覺這樣一個只有六班學(xué)生的學(xué)校,設(shè)置校警大可不必,這兩枝老槍還是收起來吧,就一并捆起來靠在校長宿舍的墻角上銹生灰去了。校警呢,愿去則去,愿留的,全都屈才做了本來是工友所做的事了。人各有志,留下來的都是喜愛這里的生活方式的。這里的生活方式,就是:隨便。你別說,原來有一件制服在身上,多少有點拘束,現(xiàn)在脫下了二尺半,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就更添了一分自在。可是他們過于喜愛這種方式,對我們就不大方便。他們每天必做的事是挑水。當(dāng)教員的,水多重要!上了兩節(jié)課,唇干舌燥。到茶爐間去看看,水缸是空的。挑水的呢?他正在軟草淺沙之中躺著,瞇著眼在看天上的云哩。毫無辦法,這學(xué)校上上下下都透著一股相當(dāng)濃厚的老莊哲學(xué)的味道:適性自然。自從老吳和老魯來了,氣象才不同起來。

老吳留長發(fā),梳了一個背頭。頭頂微禿,看起來腦門子很高。高眉直鼻、瘦長身材,微微駝背。走路步子很碎,稍急一點就像是在小跑。這樣的人讓他穿一件干干凈凈的藍布長衫比穿軍服要合適得多(他怎么會去當(dāng)兵,是一個謎)。他的家鄉(xiāng)大概離北京不遠,說的是相當(dāng)標(biāo)準(zhǔn)的“國語”,張嘴就是“您哪,您哪”的。他還頗識字,能讀書報,字也寫得不錯,酒后曾在墻上題詩一首:

山上青松山下花

花笑青松不及他

有朝一日狂風(fēng)起

只見青松不見花

興猶未盡,又題了兩句:

貧居鬧市無人問

富在深山有遠親

“補上”不久,有發(fā)憤做人之意,又寫了一副對聯(lián):

煙酒不戒哉

不可為人也

老吳歲數(shù)不比老魯小多少,也是望五十的人了,而能如此立志,實在難得——不過他似乎并未真的戒掉。而且,何必呢!因為他知書識字,所管工作是進城送公函信件。在家時則有什么做什么,從不讓自己閑著。哪里地不平,下雨時容易使人摔跤,他借了一把鐵鍬平了,墊了。誰的窗戶紙破了(這學(xué)校里沒有一扇玻璃,窗戶上都是糊著皮紙),他瞧在眼里,不一會兒就打了漿糊來糊上了,糊得端端正正,平平展展,連一個褶子都沒有。而且出主意教主人出錢買一點清油來抹上,說這樣結(jié)實,也透亮。果然!他愛整潔,路上有草屑廢紙,他見到,必要撿去。整天看見他在院里不慌不忙而快快地走來走去。他大概是很勤快的。當(dāng)然,也有點故示勤快。有一天,須派人到城里一個什么機關(guān)交涉一宗公事,教員里都是不入官衙的,誰也不愿去。有人說:“讓老吳去!”校長把自己的一套舊西服取下來,說:“行!”老吳換了那身咖啡色西服,梳梳頭,就去了。結(jié)果自然滿好,比我們哪個去都好。因此,老吳實際上是介乎工友與職員之間的那么一個人物。老吳所以要戒除嗜好,立志為人,所爭取的,暫時也無非是這樣的地位。他已經(jīng)爭取到了。

一到快放暑假時,大家說:“完了,準(zhǔn)備瘦吧。”不是別的,每年春末夏初,幾乎全校都要瀉一次肚,瀉肚的同時,大家的眼睛又必一起通紅發(fā)癢。是水的關(guān)系。這村子叫觀音寺,按說應(yīng)該不缺水——觀音不是跟水總是有點聯(lián)系的么?可是這一帶的大地名又叫做黃土坡,這倒真是名副其實的。昆明春天不下雨,是風(fēng)季,或稱干季,灰沙很大。黃土坡尤其厲害。我們穿的衣服,在家里看看還過得去。一進城就覺得臟得一塌糊涂。你即使新?lián)Q了衣服進城,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從哪里來的:我們的頭發(fā)總是黃的!學(xué)校附近沒有河——有一條很古老的狹窄的水渠,雨季時渠里流著清水,渠的兩岸開滿了雪白的木香花,可是平常是千涸的,也沒有井,我們食用的水只能從兩處挑來:一個是前面胡蘿卜田地里的一口塘;一個是后面山頂上的一個“龍?zhí)丁薄}執(zhí)?,昆明人叫泉水為龍?zhí)?。那也是一口塘,想是下面有泉水冒上來,故終年盈滿,水清可鑒。在龍泉邊坐一坐,便覺得水氣沁人,眼目明爽。如果從山上龍?zhí)独锾羲畞沓裕匀粯O好。但是,我們平日飲用、炊煮、澈口、洗面的水實都是田地里的塘水。塘水是雨水所潴積,大小雖不止半畝,但并無源頭,乃是死水,照一學(xué)生物的同學(xué)的說法:浮游生物很多。他去舀了一杯水,放在顯微鏡下,只見草履蟲、阿米巴來來往往,十分活躍。向?qū)W??棺h呀!是的。找事務(wù)主任。主任說:“我是管事務(wù)的,我也是×××呀!”這意思是說,他也是一個人,也有不耐煩的時候。他跟由校警轉(zhuǎn)業(yè)的工友三番兩次說:“上山挑!”沒用。說一次,上山挑兩天;第三天,仍舊是塘水。你不能看著他,不能每次都跟著去。實在的,上山路遠,路又不好走。也難怪,我們有時去散散步,來回一趟,還怪累的,何況挑了一擔(dān)水乎?再說,山下風(fēng)景不錯,可是沒人沒伴,一個人挑著兩桶水,斤共斤共走著,有什么意思?田里塘邊常常有幾個姑娘媳婦鋤地薅草,漂衣洗菜,談?wù)勑π?,熱鬧得多。教員們呢,不到眼紅腹瀉時也想不起這碼事。等想起來,則已經(jīng)紅都紅了,瀉都瀉了。到時候每人一包六味地黃丸或舒發(fā)什么片,倒了一杯(還是塘里挑來的)水,相對吞食起來。自從老魯來了,情況才有所改變。老魯?shù)缴缴?、田里兩處都看了看,說底下那個水“要不的”——老魯?shù)膶B毷翘羲?。全校三百人連吃帶用的水由他一個人挑,真也夠瞧的。老魯天一模糊亮就起來,來回不停地挑。一擔(dān)兩桶。有時用得急,一擔(dān)四桶。四桶水,走山路,用山東話說:“斤半鍋盔——夠嗆”,可是老魯像不在意。水挑回來,還得劈柴。劈了柴,一個人關(guān)在茶爐間里燒。自此,我們之間竟有人買了茶葉,泡起茶來了!因為水實在太方便。老魯提了一個很大的鉛鐵水壺,挨著個兒往各個房間里送,一天送三次。

下一學(xué)期開始后,學(xué)校情況有所好轉(zhuǎn)。昆明氣候好,秋來無一點蕭瑟之感,只是百物似乎更老熟深沉了一些。早晚稍涼,半夜讀書寫字須加一件衣服。白天太陽照著,溫暖平和,完全像一個稍稍刪改過一番的春天。經(jīng)過了雨季,草木都極旺盛。波斯菊開猶未盡,綺麗如昔。美人蕉結(jié)了籽,遠看猩紅一片,仍舊像開著花。飯能像一頓飯那樣開出,破舊的藤箱里還有一件毛衣,就允許人們對未來做一點夢。飯后課余,在屋前小草坪上,各人搬一把椅子,又漫無邊際地聊開了。昆明七八年,都只是一群游子,誰也沒有想到在這里落地生根。包括老吳和老魯。教員里有的是想出國的,有的想到清華、北大當(dāng)助教,也有想回家鄉(xiāng)辦一種什么事業(yè)……有一位老兄似乎自己是注定了要當(dāng)副教授的。他還設(shè)想他有一所小住宅,三間北房,四白落地,后面還有一個小園子,可以種花種菜。他還把老吳、老魯也都設(shè)計在他的住宅里。老吳住前院,管灑掃應(yīng)對。主人不在,有客人來,沏茶奉煙,請客人留字留言。他可以偷空到天橋落子館里坐坐。他去買東西,會跟鋪子里要一個二八回扣。老魯呢,挑水,還可以把左鄰右舍的用水都包下來,包括對門賣柿子的老太婆的。晤,老魯多半還要回家種兩年地。到地里莊稼被蝗蟲吃光了時,又會坐在老吳的屋里等主人回來,請求還在這里吃一碗飯……他把將來的生活設(shè)想這樣具體,而且夢寐以求,有點像契訶夫小說聯(lián)《醋栗》中的主人,于是大家就叫他“醋粟”。醋栗先生對這個稱呼毫不在意。這時正好老吳給他送來兩封遠地來信和一卷報刊,老魯提了鉛壺來送水,他還當(dāng)真把他們叫住,把這個設(shè)想告訴他們,征求他們的同意。一個說“好唉好唉”,一個說“那敢情好”!

醋栗先生的設(shè)想,不是毫無道理。他自己能不能當(dāng)副教授,我不敢替他下保證,他所設(shè)想老吳和老魯?shù)那巴?,倒是相?dāng)有根據(jù),合乎實際的。世界上會有很多副教授,會有那么一所小宅子,會有一定數(shù)量的能夠灑掃應(yīng)對的老吳和一輩子挑水的老魯?shù)摹?/p>

自從老吳和老魯來了,學(xué)校的教員中竟分成了兩派。一派擁護老吳,一派擁護老魯。有時為了他們的優(yōu)劣竟展開了辯論(其實人是不能論優(yōu)劣的,優(yōu)劣只能用于鋼筆、手表、熱水壺,這些東西可以有個絕對標(biāo)準(zhǔn))。人之愛惡,各不相同,不能勉強。從擁護老魯和老吳上,也可以看出兩派人的特點,一派重實際,講功利;一派重感情,多幻想。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什么地方都有這兩類人。我是擁魯一派。老魯來了,我們且問問他:“老魯,你累不累?”

“累什么,我的精神是頂年幼兒的來!”

這個“頂年幼兒的”,好新鮮的詞兒!老魯身體很好(老吳有時顯得有點衰頹)。他并不高大,但很結(jié)實。他不是像一個運動員那樣渾身都是練出來的腱子肉,他是瘦長的,連他的微微向外的八字腳也是瘦瘦長長且是薄薄的,然而他一天挑那么多的水!

他哪里來的那么多的力氣呢?老魯是從沙土里長起來的一棵棗樹。說像棗樹好像不大合適。然而像什么呢?得,就是棗樹!

老魯是見過世面的。有一天,學(xué)校派我進城買米(我們那個學(xué)校,教員都要輪流做這一類的事),我讓老魯跟我一同去,因為我實在不善于做這一類事。老魯挾著兩個麻袋,走到米市上,這一家抄起一把看看,那一家抄起一把看看,顯得很活潑。米有成色粗細(xì),沙多沙少,干濕之分,這些我都不懂,只是很有興趣跟在他后面,等他看定了付錢。他跟一個掌柜的論了半天價,沒有成交。“不賣?好,不賣咱們走下家!”其實他是看中了這份米。哪里走什么下家呢,他領(lǐng)著我去看了半天豬秧子,評頭論足了半天,轉(zhuǎn)身又走回原來那家鋪子,偏著身子(像是準(zhǔn)備買不成立刻就走),揚著頭(掌柜的高高地爬在米垛子上):“哎,胡子!賣不賣,就是那個數(shù),二八,賣,咱就量來!”掌柜的樂了樂,當(dāng)真就賣了。大概是因為一則“二八”這個數(shù)他并不吃虧,二則這掌柜顯然也極中意這個稱呼,他有一嘴烏青匝密的牙刷胡子——諸位,我說的這些有點是題外之言。我真的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就是買米的這一天,我知道老魯是見過世面的。我們在進城的馬車上,馬車上坐的是莊稼人、保長、小茶棚的老板娘(進城去買辦芝麻糖、葵花子),還有兩個穿軍裝的小伙子。這兩個小伙子大概是機械士或勤務(wù)兵,顯得很時髦。一個的手腕上戴著手表(我仔細(xì)瞧了瞧,這只表不走,只能裝裝樣子),一個的左邊犬齒上鑲了金牙,金牙上嵌了綠色的桃形飾物。這兩個低聲說話,忽然無緣無故地大聲說:“我們哪里沒有去過,什么‘交通工具’沒有坐過!飛機、火車、坦克車,法國大萊鋼絲床!”老魯沒有什么表示,只是低著頭抽他的煙。等這兩個下了車,端著肩膀走了,老魯說:“兩個燒包子!”好!這真是老魯說的話!

老魯十幾歲就當(dāng)兵了。他在過的部隊的番號,數(shù)起來就有一長串。這人的生活寫出來將是一部駭人的歷史。我跟老魯說:“老魯,什么時候你來,弄一點酒,談?wù)勀阕约旱氖虑椤!崩萧斦f:“有什么可談的?作孽受苦就是了。好唉,哪天。今兒不行,事多?!闭f了幾次,始終沒有找到適當(dāng)機會。

我只是片片段段地知道,老魯在張宗昌手下當(dāng)過兵?!巴雨牎?,他說。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這三個字怎樣寫,是“童子隊”,還是“筒子隊”。聽那意思大概是馬弁。“童子隊,都挑一些年輕漂亮小伙子,才出頭二十歲。”老魯說。大家微笑。笑什么呢?笑老魯過去的模樣。大家自然相信老魯曾經(jīng)是個年輕漂亮的小伙子,盒子炮,兩尺長的鵝黃色的絲穗子!他說了一點張大帥的事,也不妨說是老魯自己的事吧:“大帥燒窯子。北京。大帥走進胡同。一個最紅的窯姐兒。窯姐兒叼了支煙(老魯擺了個架勢,蹺起二郎腿,抬眉細(xì)眼,眼角迤斜),讓大帥點火。大帥說:‘俺是個土暴子,俺不會點火?!砗?,窯姐兒慌了,跪下咧,問你這位是什么官銜。大帥說:‘俺是山東梗,梗,梗!’(老魯蹺起大拇指,圓睜兩眼,嘴微張開。從他的神情中,我們大概知道‘梗,梗,梗’是一個什么東西,但是這三個字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寫。大帥的同鄉(xiāng)們,你們貴處有此說法么?)窯姐兒說,你老開恩帶我走吧。大帥說:‘好唉!’(大帥也說‘好唉’?)真凄慘(老魯用了一個形容詞),燒!大帥有令:‘十四歲以下,出來;十四歲過了的,一個不許走,燒!’一燒燒了三條街,都燒死咧?!崩萧?shù)臄⑹龇椒ㄓ悬c特別。你也許不大明白。可不是,我也不知這究竟是咋一回事,大帥為什么要燒窯子?這是什么年頭的事?我們就大概曉得那么一回事就得了。當(dāng)然,老魯也是點火燒的一個了,他是“童子隊”嘛。

另外,我們還知道一點老魯吃過的東西。其一是豬食。隊伍到了一個地方,什么都沒有了。餓了好幾天了,老百姓不見影子,糧食沒有一顆。老魯一看,咳!有個豬圈。豬是早沒有了,豬食盆在吶。沒有辦法,用手捧了兩把???,“還有兩爿兒整個苞谷一剖倆的呢,怪好吃!”老魯說,這比羊肉好吃多了?!氨妊蛉夂贸??”有人奇怪。唉,什么羊肉,白煮羊肉?!耙彩牵习傩斩继恿?,拖到一只羊,殺倒了,架上火烀爛了,沒鹽!”沒鹽的羊肉,你沒吃過,你就無法知道那多難吃,何況,又是癟了多少日子的肚子!嘖嘖,老魯吃過棉花。那年,敗了,一陣一陣地退。餓得太兇了,都走不動,有的,老魯說:“像一個空口袋似的就出溜下去了?!被杌韬鹾醯??!瓣犖橄褚桓鶢€草繩穿了一繩子爛草鞋。”(老魯?shù)拿鑼懻媸瞧娼^?。嵲陴I極了。老魯說:“不覺得那是自己?!笨墒堑米哐健T谀莻€一眼看不到一棵矮樹、一塊石頭的大平地上走。(這是什么地方?)渾身沒一絲力氣,光眼皮那還有點動(很難想象),不撐住,就耷拉下來了。老魯看見前頭一個人的衣服破了一塊,露出了白花花的棉花。“吃棉花!前后肚皮都貼上了。棉花??!也就是填到肚里,有點兒東西。吃下去什么樣兒,拉出來還是個什么樣兒!”我知道棉花只有纖維,纖維是不易溶解的,沒想到這點科學(xué)常識卻在一個人的肚腸里得到證實。

老魯?shù)男形樯?,我所知道的,只有這些。

老魯這輩子“下來”過好幾次。用他的話說,當(dāng)兵叫“補上”,不當(dāng)了,叫“下來”。他到過很多大城市,在上海、南京都住過。下來時,自然是都攢了一些錢。他說他在上海曾經(jīng)有過兩間房子?!坝羞^”是什么意思呢?是從二房東那里租來的?還是在蘊藻浜那樣的地方自己用茅草蓋的呢?我沒有問清楚。在南京,他弄過一個磨坊。這是抗戰(zhàn)以前的事。一打仗,他摔下就跑了。臨走時磨坊里還有一百六十多擔(dān)麥子!離開南京,身上還有一點錢,錢慢慢花完了,“又干上咧”。老魯是“活過來的”,他對過去不太懷念。只有一次,我見他似乎頗有點惘然的樣子。黃昏時候,在那個小茶棚前,一隊馱馬過去。趕馬的是個小姑娘。呵叱一聲,十頭八匹馬一起撒開步子,馬背上的木鞍敲得馬脊梁郭答郭答地響。老魯瞇著眼睛,目送馱馬走過,兀立良久,若有所思。但是在他脫下軍帽,抓一抓光頭時,他已經(jīng)笑了:“南京城外趕驢子的,都是小姑娘,一根小鞭子,哈哧哈哧,不打站,不歇力,一口氣趕三四十里地,一串幾十個,光著腳巴丫子,戴得一頭的花!”老魯似乎在他的描述中得到一點快樂。“戴得一頭的花”,他說得真好。這樣一來,那一百六十擔(dān)麥子就再也不能折磨他了。

可是話說回來了,一百六十擔(dān)麥子是一百六十擔(dān)麥子呀,不是別的。一百六十擔(dān)麥子比起一斗四升豆子,就更多了,也難怪老魯提起過好幾次。且說這一斗四升豆子。老魯愛錢。他那樣出力地挑水,也一半是為了錢?!肮矣玫摹彼敉曛?,他還給幾個成了家,有了孩子,自己起火的教員家里挑私人用的水,多少可以得一點錢。老魯這回“下來”,本有幾個錢,約有十萬多一點(我們那學(xué)期的薪水一月二萬五)。他一下來時請老校警喝酒,花了一些。又為一個老朋友花了四萬元。那個朋友從隊伍上下來,帶了一支槍,路上讓人查到了,關(guān)了起來。老魯?shù)脼樗ㄥX,把他贖出來。一塊在槍子里過來的,他能不吐這個血么?剩下那點錢,再加上挑水的錢,他就買了一斗四升豆子囤積起來。他這大概是世界上規(guī)模最小的囤積了。不過,有了一斗四,就不愁沒有一百六。他等著行情漲,希望重新掙起一座磨坊。不料,什么都漲,豆子直跌!沒法兒,就只好賣給在門口路上拉馬車的。他自己常常看到那匹瘦骨嶙峋的白馬,掀動著大嘴,格蹦格蹦地嚼他的豆子??烧媸菤馊耍幻撌?,豆子的價錢就抬起來了!

有人問老魯:“你要錢干什么?”意思是說:你活了大半輩子,看過多少事情,還對這個東西認(rèn)識不清么?有人還告訴他幾個故事:某人某人,白手起家,弄了三部卡車,跑緬甸仰光,幾千萬的家私,一炮就完了。護國路有一所大樓,黃銅窗檻,綠絨窗簾,里面住了一個“扁擔(dān)”(昆明人管挑夫叫“扁擔(dān)”)。這扁擔(dān)挑了二十年,忽然發(fā)了一筆橫財,錢是有了,可是生活過得很無意思。家里的白瓷澡盆,他覺得光滑冰冷,牛奶面包,他吃不慣。從前在車站碼頭上一同吃豬耳朵、燜小腸的老朋友又沒有人敢來高攀他,他覺得孤獨寂寞,連一個能說說話的人都沒有。又有一家,原是個馬車夫,得了法,房子蓋得半條街,又怎么呢?兒子們整天為一塊瓦片吵架,一家子雞犬不寧……總而言之,錢不是什么好東西。老魯說:“話不是這么說。眼珠子是黑的,洋錢是白的。我家里掙下的幾畝地,一定叫叔叔舅舅占了,賣了。我回去,我老娘不介意(老魯還有個老娘,想當(dāng)有七十多歲了),歡歡喜喜的,‘?。∥覂鹤踊貋砹?!’我就是光著屁股也不要緊。別人唉,我回去吃什么?”

寒假以后,學(xué)校搬了家,從觀音寺搬到白馬廟。我是跟老魯坐一個馬車去的。老魯早已到那邊看過,遠遠地就指給我們看:“那邊,樹郁郁的,唉,是了,就是那兒!”老魯好像很喜歡,很興奮。原因是“那邊有一口大井,就在開水爐子旁邊,方便!”

自從學(xué)校遷到白馬廟,我不在學(xué)校里住,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一間民房,除了上課,很少到學(xué)校來。下了課,就回宿舍了。對老魯?shù)那闆r就不大了解了。

轉(zhuǎn)眼過年了。一清早,到學(xué)校去看看。學(xué)校里打掃得很干凈,臺階上還有幾盆花!老吳在他的房間的門上貼了一副春聯(lián);

一夜連雙歲

五更分二年

這是紀(jì)實,又似乎有點感慨。我去看看老魯,彼此作了一個揖,算是拜年。我聽說老魯最近不大快樂。原因是:一,和老吳的關(guān)系處得不好。老吳很受重用。事務(wù)主任近來不到校,他儼然是大總管。他穿著校長送他的咖啡色西服,叼著一個煙斗,背著手各處看來看去,有時站在辦公室門口,大叫:“老魯!”——“耳朵上哪兒去了?”——“要關(guān)照你多少次!”——得,醋栗先生的計劃大概要吹,老魯和老吳不會同時呆在一個小宅子里!二,是他有一筆錢又要漂。老魯苦巴苦做,積積攢攢,也有了卯二十萬樣子。這錢為一個事務(wù)員借去,合資買了谷子。不知怎么弄的,久久未有下文。原因究竟是否如比,也說不清。只是老魯?shù)钠庾兊脡牧?。他離群索居,吃飯睡覺都在他的茶爐間里。校警之中只有一個老劉還有時帶了一條大狗上他屋里坐坐,有時跟他一處吃飯。老魯現(xiàn)在幾乎頓頓喝酒?!俺粤?,喝了,都在我肚子里,誰也別想!”意思是有誰想他的錢似的。老魯哪里來的這么多的牢騷呢?

后來,我看老魯脾氣又好了一些,常常請客吃包子。一盤二三十個,請老劉,請一個女教員雇用的女工。我想,這可不得了,老魯這個花法!他是怎么啦?不過了?慢慢地,我才聽說,老魯做了老板了。這包子是從學(xué)校旁邊的包子鋪端來的。鋪子里有老魯?shù)氖嗳f股本。

果然,老魯常常蹲在包子鋪的門口抽他的煙筒,呼嚕呼嚕。他拿著新買的煙筒向我照了照:“我買了個高射炮!”

佛篤——吹著了紙枚,抽了一筒,非常滿意的樣子。

“到云南來,有錢沒錢的,帶兩樣?xùn)|西回去。有錢的,帶斗雞。云南出斗雞。沒錢,帶個水煙筒——高射炮!”

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老魯啊,咱們什么時候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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