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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順博物館藏西域出土公私文書的價值

絲綢之路與新疆出土文獻:旅順博物館百年紀念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 作者:旅順博物館,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編 著,王振芬,榮新江,旅順博物館,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 編


旅順博物館藏西域出土公私文書的價值

孟憲實

旅順博物館所藏西域出土文獻,以吐魯番出土為主,也有少量文書出自庫車、和田等地。與壓倒性的佛教文獻相比,公私世俗文書較少,這與大谷文書的情形正相反。于歷史研究而言,史料的珍貴與否,取決于史料提供解決歷史問題的信息多寡,旅博所藏公私文書數(shù)量不多,但史料價值卻不容低估。

在旅順所藏的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最有影響的文書是《建中四年(783)孔目司帖》,在旅順博物館所藏西域出土公私文書中,這是最知名的一件。最初,這件文書在《西域考古圖譜》中披露,在史料部分第14件,稱《唐建中五年孔目司文書》,不過括號注為“吐峪溝”,應(yīng)該有誤?,F(xiàn)在根據(jù)當事人的記錄,這件文書出自克孜爾石窟(1)。了解這件文書,有多個圖版可以參考(2)。

建中四年七月十九日,安西的磧西節(jié)度使孔目司,就“春裝布”的配織問題,以“帖”這種公文書形式下達指示,幾位行官前往執(zhí)行。安西四鎮(zhèn)是唐朝管理西域的主要機構(gòu),與地方王府配合,建立所謂羈縻體制?!犊啄克咎肥志唧w地體現(xiàn)了西域的管理體制問題,雖然具體理解爭議甚多(3)。其中,王珍仁、陳國燦先生都曾兩度撰寫論文,在歷史背景上關(guān)注不多,而具體問題上依然多有分歧。明確考慮安史之亂后西域背景的是荒川正晴先生,他認為《孔目司帖》說明四鎮(zhèn)機構(gòu)直接管理錢糧的經(jīng)濟問題,是安史亂后特殊背景造成的,因為河西走廊被吐蕃占據(jù),中原供應(yīng)不能到達西域,四鎮(zhèn)只好努力依靠各個綠洲居民解決軍隊各項軍需。這是值得贊同的觀點。安史亂后的西域三十六年,看來屬于單獨的一個歷史階段,包括軍政體制都發(fā)生了明顯變化,節(jié)度使體制不得不地方化。其實,安史之亂后的中原各地,也同樣具有這個趨勢,在中央統(tǒng)一調(diào)配能力下降之后,地方經(jīng)濟的自主權(quán)明顯加強(4)。

大谷文書中有一組物價文書,從公布之日起就受到學界重視。這是天寶二年(743)交河郡(西州)的市場物價管理制度的一種體現(xiàn),最初被學者稱之為“物價表書”、“物價表文書”等等(5)。池田溫先生深入研究之后,名之為“交河郡市估案”,于是一錘定音。唐朝有“每月立三等估價”的制度,不僅具有市場管理意義,也具有司法意義,是理解唐朝經(jīng)濟政治的重要資料(6)。池田溫先生的卓越貢獻,不僅在于為這組文書做出了正確定名,更重要的是為這組文書進行了復原,把121件斷片進行綴合、排序,并且對缺環(huán)進行了推測,預留下可能的空間,有些空白文字也進行了推補。1964年,橘瑞超收藏的物價文書被發(fā)現(xiàn)(7),池田溫再度進行研究,到1979年出版《中國古代籍帳研究:概觀·錄文》,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物價文書125件,并且區(qū)分AB兩種字體進行研究(8)。從此,池田先生提供的研究框架,被學界廣泛接受,池田先生的大作,也成為學界的重要資料書。這是池田先生的巔峰之作,但是具體研究的進步卻沒有停止。先是旅順博物館發(fā)現(xiàn)了物價文書,后來在京都大學羽田紀念館也發(fā)現(xiàn)多件物價文書照片。池田先生把新舊文書匯入《中國古代籍帳研究》的市估案中,原來的300多行的復原再增加50行。在片山章雄等先生的努力下,研究持續(xù)進步(9)

物價文書,是天寶二年七月廿一日交河郡市司上交河郡倉曹的狀所附物價表。傳世文獻中,有關(guān)于市估案的記載,知道唐朝市司每月都要做物價統(tǒng)計上報。但出土資料中,除了敦煌發(fā)現(xiàn)過七行文字的《唐沙州某市時價簿口馬行時估》外(10),惟有吐魯番出土的物價文書規(guī)模最大,最系統(tǒng),在研究唐朝的物價、市場以及政府的市場管理方面都是最重要的史料(11)。故此,雖然旅順博物館所藏物價文書不多,但作為研究唐代經(jīng)濟及其管理最重要的史料,真正的片羽吉光。

戶籍文書曾是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最耀眼的史料,中古時期尤其是唐朝土地管理制度,因此獲得全方位的認知,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戶籍知識和戶籍史研究。旅博所藏的戶籍類文書,數(shù)量有限,但這有限的文書,同樣能夠發(fā)揮巨大的學術(shù)能量。片山章雄、王振芬、孫慧珍共同撰寫的《旅順博物館所藏文書與大谷文書及其綴合》一文中,曾經(jīng)綴合兩件文書,一是旅博藏20.1480-5-7(新編號LM20-1480-05-07),一是大谷文書Ot.2905號,是一件“欠田文書”(12)。LM20-1451-38-01r文書,是一件戶籍殘片,首尾俱缺,因為背后是佛經(jīng)目錄,給研究者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于是順藤尋找,驚喜獲得13片相關(guān)文書。旅博藏兩件,另一件編號為LM20-1523-07-53r。而這件文書能夠跟大谷Ot.5452綴合。接著,一連串重要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了,俄羅斯圣彼得堡所藏1件,書道博物館所藏6件,德國所藏2件,還有芬蘭1件,這些總共13件文書都屬于一組文書,這就是武周大足元年(辛丑年,701)西州高昌縣順義鄉(xiāng)戶籍(13)。當初吐魯番的一件戶籍,作廢后因由各種機緣,不僅分散開來,而且分布到世界各地。這是敦煌吐魯番學世界性的特殊之處,認真追究,一定是個充滿戲劇性的戶籍文書世界旅行故事。

吐魯番出土文書中,以西州和高昌國的數(shù)量最多。文書如果能夠與傳世文獻獲得聯(lián)系,歷史學的價值就會倍增,當然,這種情況十分罕見。從這個角度看,旅順博物館所藏的文書中,LM20-1498-17-01很值得重視。這是一件寫經(jīng)題記,在“《大品經(jīng)》卷第□”之下,有“校竟”字樣,下一行題記寫到:“清信士左衛(wèi)將軍田地太守出提麹孝亮”(后缺)(14)。麹孝亮是第一代麹氏高昌王麹嘉的侄子,根據(jù)《北史》清楚的記載,他曾經(jīng)奉命出使北魏,聯(lián)系高昌國內(nèi)遷事宜,但最終北魏不許高昌內(nèi)遷,而麹孝亮的后來情況也沒有交待。根據(jù)最近發(fā)現(xiàn)的明胡廣《記高昌碑》得知有一通《追遠寺銘》,其中記載麹孝亮“未獲反命,仍徂洛”(15)。多方現(xiàn)存資料,始能透露出麹孝亮的部分人生信息,但卻是麹氏高昌歷史上的重大事件。

許多文書僅僅是片言只語,但因此我們獲知一個方面的史料。編號為LM20-1505-689的文書只有一行字,我們因此知道又一件戶籍文書的存在。當然,相對于僅存一行字的戶籍文書,遠不如《交河縣給田文書》更重要,唐朝標準格式的官文書,令人過目難忘(16)。LM20-1517-588也只有一行“度計至今卌七年”,沒有疑問,這屬于某僧人的僧籍。很多件藥方文書,讓我們難辨公私,但這給我們以一種希望,或許通過這些藥方找到當時西域的某些地方病種。就如同那些抄寫佛經(jīng)的人們的愿望,具體的愿望是個體發(fā)出的,但愿望卻屬于整個時代。LM20-1504-374是件《大般涅槃經(jīng)》題記(17),一個叫做僧愿的佛教中人,多次助人完成抄經(jīng)的功德,這樣的功德看來各方都該有份。

幾件跟牛坊相關(guān)的文書,透露出西州的交通運輸資料(18)。LM20-1468-33-03則是西州府兵制下某軍府某隊的一份名單。當兵打仗是唐朝農(nóng)民的役務(wù),被官府派出當差,也不輕松。為了躲避政府的賦役,成為很多人投奔佛教的動力,可是一位僧人很冤,他竟然也被派差。他寫了申訴狀,希望政府開恩,但結(jié)果我們卻無從得知,因為訴狀是殘的,給我們留下想象的空間(19)

零散的社會風景滲透在這些零散的文書之中,此外,一些重大的歷史事件也許會不經(jīng)意留下痕跡。開元二十三年(735)秋天西州遭到突騎施的襲擊,屯田遭到焚毀。這一年的十月,朝廷“移隸伊西北庭都護屬四鎮(zhèn)節(jié)度”,伊西庭發(fā)生重大的軍政體制調(diào)整。就在閏十一月,旅博藏有一組西州官府文書,LM20-1407-5、LM20-1407-2、LM20-1412-1、LM20-1406-4等多件,還有幾件十二月的官文書如《開元二十三年張仙牒》等,主要圍繞官倉糧料調(diào)配問題,在重大軍政體制變化之后,這些具體文書反映了怎樣的問題,值得深究(20)。

旅順博物館所藏公私文書尚有很多,對于學術(shù)研究而言,價值不言而喻。這里只能掛一漏萬,擇要而言。吐魯番、和田等地的古代文獻資料的出土,曾經(jīng)是19世紀以來重大的文化事件,尤其是由于各國紛至沓來,出土物被世界列強瓜分嚴重,雖然有一定的國際性,但分散給學術(shù)研究造成的問題更多。在英藏、法藏、俄藏、德藏、日藏等敦煌吐魯番出土文獻陸續(xù)公布之后,旅順博物館的藏品是最后露出廬山面目的大宗藏品,如果我們把這些出土文獻比作一個拼圖的話,那么旅順博物館所藏則是這個拼圖中的最后一塊,除了文獻自身的價值外,更重要的是能夠激活其他文獻,從而更好地為學術(shù)所用。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


(1) 小田義久《關(guān)于大谷探險隊將來の庫車出土文書について》有詳細說明,見龍谷大學東洋史學研究會《東洋史苑》第40、41合刊號,1993年,5—6頁。

(2) 比較清晰的可見王振芬主編《旅順博物館概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16頁。

(3) 參見王珍仁、劉廣堂《新疆出土的“孔目司公牘”析》,《西域研究》1992年第4期,86—89頁;后來王珍仁再撰文《對旅順博物館藏〈唐建中五年孔目司公牘〉的再研究》,《敦煌學輯刊》1998年第1期,39—46頁;錢伯泉《〈唐建中伍年孔目司文書〉研究》,《新疆大學學報》1993年第3期,44—50頁;陳國燦《唐建中七年西州蒲昌縣配造秋布花問題》,見陳國燦《斯坦因所獲吐魯番文書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1994年,122—136頁;凍國棟《旅順博物館藏〈唐建中伍年“孔目司帖”〉管見》,原載《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14輯,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6年,收入作者《中國中古經(jīng)濟與社會史論稿》,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278—310頁;吳青云《唐孔目司文書考略》,《遼寧師范大學學報》1996年第3期,65—66頁;馮培紅《關(guān)于唐代孔目司文書的幾個問題》,《遼寧師范大學學報》1997年第1期,78—79頁;陳國燦先生再撰文《關(guān)于〈唐建中五年安西大都護府孔目司帖〉釋讀的幾個問題》,《敦煌學輯刊》1999年第2期,6—13頁;荒川正晴《庫車出土〈孔目司文書〉考》,《古代文化》第49卷第3號,1997年,145—162頁。

(4) 參見孟憲實《安史之亂后四鎮(zhèn)管理體制問題—從〈建中四年孔目司帖〉談起》,見本書552—568頁。

(5) 小笠原宣秀《龍大所藏吐魯番出土經(jīng)濟文書的の特色》,《龍谷大學論集》第349號,1955年,1—15頁;又《龍谷大學所藏大谷探險隊將來吐魯番出土文書素描》,西域文化研究會編《西域文化研究》第二《敦煌吐魯番社會經(jīng)濟資料》(上),京都:法藏館,1959年,387—410頁;仁井田陞《吐魯番出土の唐代取引法關(guān)系文書》,《西域文化研究》第三《敦煌吐魯番社會經(jīng)濟資料》(下),京都:法藏館,1960年,187—214頁;收入作者《中國法制史研究 土地法·取引法》,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60年,762—826頁;那波利貞《唐朝政府の醫(yī)療機構(gòu)と民庶の疾病に對する救濟方法に就きての小考》,《史窓》第17、18號,1960年,24—26頁。

(6) 池田溫研究這組文書是從1961年開始的,并于《史學雜志》第70編第12號發(fā)表《中國古代市估制度の考察》,1961年,84—85頁。經(jīng)過幾年不斷的探索,1968年《史學雜志》第77編第1號(1—45頁)、第2號(45—64頁)連續(xù)發(fā)表《中國古代物價の一考察》(一)、(二)。

(7) 上野アキ《トルファン出土彩畫紙片について》,《美術(shù)研究》第230號,1964年,27—36頁,圖版6。

(8) 池田溫《中國古代籍帳研究》,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79年,32—59頁。龔澤銑譯,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303—318頁。此前,韓昇譯《中國古代物價初探—關(guān)于天寶二年交河郡市估案斷片》,發(fā)表在《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四),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445—513頁,其中的物價文書錄文,全部照錄《中國古代籍帳研究》。

(9) 池田溫先生的《中國古代物價初探——關(guān)于天寶二年交河郡市估案斷片》,采用韓昇翻譯底本,加入新發(fā)現(xiàn)的物價文書,收入池田溫《唐研究論文選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122—189頁;郭富純、王振芬《旅順博物館藏西域文書研究》,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07年,148—152頁;片山章雄、王振芬、孫慧珍《旅順博物館所藏文書と大谷文書その他の綴合》,土肥義和主編《敦煌·トルファン漢語文獻の特性に關(guān)する研究》(研究報告),東京:東洋文庫,2009年,6—10頁;片山章雄《大谷探險隊將來吐魯番出土物價文書斷片の數(shù)點の綴合について》,土肥義和編《敦煌·吐魯番出土漢文文書の新研究》,東京:東洋文庫,2009年,315—335頁。

(10) 參見張勛燎《敦煌石室奴婢馬匹價目殘紙的初步研究》,《四川大學哲學社會科學學報》1978年第3期,85—91頁;朱雷《敦煌所出〈唐沙州某市時價簿口馬行時估〉考》,原載唐長孺主編《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武漢大學出版社,1983年,收入作者《朱雷敦煌吐魯番文書論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230—246頁。

(11) 參見王仲犖《唐西陲物價考》,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編《敦煌吐魯番文獻研究論集》第五集,1990年,1—21頁;衡之《唐代吐魯番地區(qū)的物價管理》,《西域研究》1997年第4期,92—94頁;盧向前《唐代前期市估法研究》,原載《敦煌吐魯番學研究論文集》,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年,693—755頁,收入作者《唐代政治經(jīng)濟史綜論——甘露之變研究及其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363—402頁。

(12) 片山章雄、王振芬、孫慧珍《旅順博物館所藏文書と大谷文書その他の綴合》,土肥義和主編《敦煌·トルファン漢語文獻の特性に關(guān)する研究》,7頁。

(13) 參見何亦凡、朱月仁《武周大足元年西州高昌縣籍拾遺復原研究》,《文史》2017年第4輯,197—214頁。

(14) 旅順博物館、龍谷大學合編《旅順博物館藏新疆出土漢文佛典選粹》,京都:法藏館,2006年,200頁。

(15) 參見李淑、孟憲實《麹氏高昌國史新探—以明人胡廣〈記高昌碑〉為中心》,《文史》2017年第2輯,105—120頁。

(16) 參見郭富純、王振芬《旅順博物館藏西域文書研究》,163頁。

(17) 參見郭富純、王振芬《旅順博物館藏西域文書研究》,229—236頁。

(18) 參見郭富純、王振芬《旅順博物館藏西域文書研究》,153—155頁。

(19) 參見郭富純、王振芬《旅順博物館藏西域文書研究》,168頁。

(20) 參見郭富純、王振芬《旅順博物館藏西域文書研究》,127—1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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