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利夫
梅太太臥室的窗戶低矮,面朝東。那頭在月光里呈銀色的公牛站在窗戶下,頭顱揚起,仿佛在傾聽著房間里的動靜——就像下凡來耐心地追求她的一個神。窗戶里黑漆漆的,而她的呼吸聲太過輕盈,無法傳到外面。掠過月亮的云片讓牛變黑了,它在黑暗中撕扯樹籬。云過去了,它又顯現(xiàn)在原地,慢條斯理地咀嚼著,被它扯掉的樹籬枝條掛在牛角尖上,宛如桂冠。當(dāng)月亮再度漂流著隱退時,除了慢條斯理的咀嚼聲,沒有任何東西能表明它的位置。然后,一片粉紅色的光輝突然盈滿窗口。百葉窗裂開時,一條條光線從它身上滑過。它后退一步,低下頭,像是要展示它兩只角上的花冠。
在將近一分鐘的時間里,房子里未傳出任何聲音。然后,當(dāng)它再度抬起加冕過的腦袋時,一個女人發(fā)自喉間的聲音像對狗講話般地說:“從這里滾開吧,先生!”接著那個聲音又立刻咕噥道:“不知道是哪個黑鬼的低等牛!”
那頭牲口刨著地面。前傾著站在百葉窗后面的梅太太迅速地拉上窗簾,免得它受光線的吸引,沖進灌木叢里。她依然前傾著身體,等了一會兒。睡袍松垮垮地掛在她窄窄的雙肩上,綠色橡膠卷發(fā)夾整齊地分布在前額,發(fā)夾下面的臉光滑得如同混凝土結(jié)面,上面涂著可以在她睡覺時去掉皺紋的蛋白糊。
在剛才的睡夢中,她聽到了一種從容而又有節(jié)奏的咀嚼聲,仿佛某個東西正在吃這棟房子的一堵墻。她知道,不管那是什么,只要這個地方還是她的,它就會不停地吃下去,從房子前面的籬笆開始吃,接著以同樣從容的節(jié)奏,繼續(xù)平靜地吃她的房子,吃她和兒子們,然后吃掉除了格林利夫氏之外的所有東西。它吃啊吃,吃掉一切,直到除了格林利夫氏什么也不剩下,格林利夫一家站在曾是她的產(chǎn)業(yè)的中央一座完全歸他們所有的小島上。在那個東西就要咬到她的胳膊時,她跳了起來,繼而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完全醒了,正站在房間的中央。她當(dāng)即就分辨出了那個聲音:一頭牛正在撕扯她窗戶下面的灌木叢。格林利夫先生肯定沒關(guān)上車道門,而且她毫不懷疑,她的草坪上有一整群畜生。她擰開微弱的粉紅色臺燈,然后走到窗邊,打開百葉窗。那頭瘦削的長腿公牛正站在離她大約四英尺的地方,平靜地咀嚼著,就像一個粗魯?shù)泥l(xiāng)巴佬求婚者。
瞇眼狠狠地望著它時,她想到,十五年來,她讓這些不思上進的人的豬拱她的燕麥,讓他們的騾子在她的草坪上打滾,讓他們的下等牛搞她的奶牛。如果現(xiàn)在不把這頭牛圈起來,它將翻過柵欄,在天亮之前毀了她的牲口——而格林利夫先生卻正在路下面半英里的佃戶房里呼呼大睡。她除了穿上衣服,開車到那里叫醒他,沒有其他辦法能把他找來。他會來,但他的表情、姿勢和每一次停頓都似乎在說:“照我看,那兩個小子不該讓老娘深更半夜這樣開車出來。要是我兒子,他們會自己把牛圈起來的?!?/p>
公牛低下自己的頭并晃了晃,花冠滑到了牛角的根部,看起來就像一頂頗有威儀的帶刺皇冠。這時她已關(guān)上百葉窗,過了一會兒,她聽見它步伐沉重地走開了。
格林利夫先生會說:“要是我兒子,他們肯定不會讓自己的老娘深更半夜到外面找佃戶幫忙。他們會自己弄好的?!?/p>
認真考慮之后,她決定不去打擾格林利夫先生。她回到床上,想著如果格林利夫家的兒子們將來會在這個世界上有出息,那也是因為在沒有人要他們的父親時她給了他一份工作。她已經(jīng)用了格林利夫先生十五年,而其他人連五分鐘都不愿用他。只是他接近一件東西時的那副模樣,就足以讓所有長眼睛的人看出他是個什么樣的工人了。他高聳起肩膀,躡手躡腳地走路,而且似乎永遠都不曾徑直朝前走過。他走在一個看不見的圓的邊緣上,如果想看到他的臉,你必須走到他的前面去。她還沒有解雇他,只是因為她總懷疑自己并不能做得更好。他太懶了,甚至都無法出去再找一份工作;他也沒有偷的欲望,而在她對他講了三四次之后,他也還是會把事情做了的;但直到請獸醫(yī)為時已晚時,他才會告訴她哪頭奶牛病了;而如果她的牲口棚著火了,他會先喊自己的老婆去看看火焰大小,然后才把牲口趕出來。至于那個老婆,她甚至不愿想起她。和他老婆比,格林利夫先生算得上是個貴族。
“要是我的兒子,”他會說,“就是砍了自己的右胳膊,他們也不會讓自己的老娘去……”
“如果你的兒子還有自尊的話,格林利夫先生,”她有一天會對他說,“有很多他們不會讓自己的母親去做的事情?!?/p>
翌日早晨,格林利夫先生一到后門口,她就告訴他,這個地方有一頭走失的公牛,她想讓他立刻把牛圈起來。
“已經(jīng)關(guān)在這里三天了。”他對著伸在前面、微微翻過來的右腳說,好像想要看看鞋底。她向廚房門外探出身體,看見他正站在后門口三級臺階的下面。她是個矮小的女人,長著一雙近視的淺色眼睛,灰色的頭發(fā)就像一只心煩意亂的鳥兒頭上的羽毛,聳立在她的腦袋上。
“三天!”她用壓抑的尖叫聲說,以這種聲音說話已經(jīng)成了她的一種習(xí)慣。
格林利夫先生的目光越過近處的牧場,望向遠方,然后他從襯衫口袋里掏出一包煙,讓其中一根掉在手里。他把煙盒放回去,站著看了那支煙一會兒?!拔野阉P(guān)在公牛圈里,但它跑出來了,”他又說,“從那以后我就沒見著過它?!彼麥愊蛳銦?,點上火,然后將頭微微轉(zhuǎn)向她的方向。他的臉上半部分斜斜的,下半部分又窄又長,就像一只粗糙的圣杯。他戴著一頂壓到鼻子處的氈帽,深陷的狐貍般的眼睛被遮蔽在下面。他的身形毫不起眼。
“格林利夫先生,”她說,“今早先把那頭牛弄走再干別的活兒。你知道它會毀了培育計劃的。把它弄走,圈起來,下次這個地方再出現(xiàn)走失的牛,立刻告訴我。你明白了嗎?”
“你想把它圈在哪兒呢?”格林利夫先生問。
“我不管你把它圈在哪兒,”她說,“你應(yīng)該有點兒自己的見解。把它圈在它跑不出來的地方。它是誰的牛?”
格林利夫先生猶豫著是繼續(xù)沉默還是開口,然后開始看著自己的左邊?!八隙ㄊ悄膫€人的牛?!边^了一會兒,他說。
“是啊,它肯定是的!”她說,然后恰到好處地輕輕摔上門。
她走進飯廳,在桌首椅子的邊緣上坐下來,她的兩個兒子正在那里吃早餐。她從不吃早餐,但她陪他們坐著,看他們吃掉他們想吃的東西。“老實講!”她說,然后開始談?wù)撃穷^牛。她模仿格林利夫先生的口氣說:“它肯定是哪個人的牛。”
韋斯利仍在看他盤子旁邊那份疊在一起的報紙,但斯科菲爾德會不時停下手中的刀叉,看看她,笑一笑。這兩個兒子對同一件事從來都不會有相同的反應(yīng)。就像她說的,他們就像白天和黑夜那樣迥然不同。他們唯一的共通之處就是,誰也不關(guān)心發(fā)生在這個地方的事。斯科菲爾德是那種商人類型的人,韋斯利則是個知識分子。
老二韋斯利七歲時得過風(fēng)濕熱,梅太太覺得正是這件事導(dǎo)致他成了知識分子。斯科菲爾德是個保險推銷員,一生中沒生過一天的病。如果他賣其他更好的險種,她倒不會在意,但他賣的是只有黑鬼才會買的保險。他就是被黑鬼稱為“保險人”的那種人。他說黑仔保險比其他任何一種保險都掙錢,在賓客面前,他會更大聲地說這樣的話。他會叫喊說:“媽媽不喜歡我這樣說,但我的確是這個郡最棒的黑仔保險推銷員!”
斯科菲爾德三十六歲,有著一張令人愉快的笑臉,但他還沒結(jié)婚。“是啊,”梅太太會說,“可如果你賣體面的保險,一些好女孩就會愿意嫁給你。有哪個女孩會嫁給一個黑仔保險推銷員呢。你總有一天會醒悟的,但到時一切就太晚了?!?/p>
聽到這樣的話,斯科菲爾德就會怪腔怪調(diào)地叫道:“怎么了,媽媽。我要等你死了再結(jié)婚,到時候我要娶個胖胖的好村姑,讓她接管這個地方!”有一次,他補充道:“像格林利夫太太那樣的好女士?!彼f完這句話時,梅太太從椅子里站起來,背直得就像草耙柄,走向自己的房間。她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那張小小的臉耷拉著,最后,她低聲說:“我累死累活,掙扎流汗,給他們留下了這么個地方,而我一死,他們就把廢物娶到這里來,把一切都給毀了。他們會娶廢物,把我掙下的一切都給毀了。”就在那一刻,她決定更改遺囑。第二天,她去見自己的律師,把產(chǎn)業(yè)弄成限定繼承,這樣一來,結(jié)婚后,他們不能把產(chǎn)業(yè)留給自己的妻子。
一想到他們中的一個可能會娶一個哪怕只和格林利夫太太有一丁點相像的女人,就足以讓她覺得惡心了。她已經(jīng)容忍了格林利夫先生十五年,而她忍受他妻子的唯一辦法就是完全不讓她進入自己的視線。格林利夫太太體型龐大,松松垮垮,她家的院子看起來就像一個垃圾場。她的五個女兒總是臟兮兮的,就連最小的一個都嗅鼻煙。她把全部時間都花在了她所謂的“禱告療法”上面,而不是建個花園或洗洗他們一家人的衣服。
她每天都要把報紙上的那些病態(tài)的報道剪下來——關(guān)于女子被強奸、罪犯逃脫、小孩被燒死、火車損毀、飛機失事和電影明星離婚的文章。她把紙片帶到樹林里,挖坑埋掉,然后倒在地下的紙片上,咕噥、呻吟大約一個小時,同時前后劃拉身體下面那兩條巨型手臂,最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梅太太懷疑她打算在泥土里睡覺。
直到和格林利夫一家打了幾個月交道后,她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某天早晨,她出去勘查一塊地。原本她想在那塊地上種黑麥,但長出來的卻是苜蓿,因為格林利夫先生往播種機里放錯了種子。她從分割兩塊牧場的一條小路上返回,一邊咕噥著自言自語,一邊用她帶著的防蛇的長棍子,有節(jié)奏地戳著地面。“格林利夫先生,”她低聲說,“我承擔(dān)不起你的錯誤。我是個窮女人,我只有這片產(chǎn)業(yè)。我有兩個兒子要受教育。我不能……”
一種似在喉間生成的痛苦聲音在什么地方呻吟開來:“耶穌?。∫d?。 彪S即又是極度急切的呻吟聲:“耶穌?。∫d?。 ?/p>
梅太太停下,將一只手按在喉嚨上。那個聲音如此尖利,以至于她覺得一種狂暴的力量擺脫了束縛,已經(jīng)破土而出,正朝她猛沖過來。她接下來的想法更理智一些:有人在她的產(chǎn)業(yè)上受了傷,這個人會把她擁有的一切都訛走,她沒買保險。她向前飛奔,轉(zhuǎn)上小路上的一個拐彎處時,只見格林利夫太太以張開的雙手和雙膝著地,頭朝下趴在路邊。
“格林利夫太太!”她尖聲叫道,“出什么事了?”
格林利夫太太抬起頭。她的臉上滿是斑駁的泥土和淚痕。她那雙紫花豌豆顏色的小眼睛紅了一圈,腫了起來,但她的神情鎮(zhèn)定自若,就像是一條牛頭犬。她雙手和雙膝著地,前后挪動,呻吟著?!耙d啊,耶穌?!?/p>
梅太太往后退了退。她認為耶穌這個詞應(yīng)該被保留在教堂里,就像有些詞不能出臥室一樣。她是個很好的女基督徒,對宗教頗為虔敬,盡管她當(dāng)然不會相信宗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澳阍趺戳耍俊彼驳貑?。
“你打斷我治病了,”格林利夫太太說著,揮了揮手讓她站到一邊?!拔医Y(jié)束后才能和你說話?!?/p>
梅太太站著,身體前傾,睜大眼看著。她把棍子提離地面,仿佛無法確定自己想要用它打什么。
“噢,耶穌啊,戳我的心吧!”格林利夫太太尖叫道,“耶穌,戳我的心!”然后她直挺挺地仰躺在泥土里,就像一座巨大的人體土墩。她的腿和胳膊伸了出來,好像她想要用泥土把它們蓋起來似的。
猶如被一個小孩冒犯了一般,梅太太覺得憤怒而又無奈?!耙d,”她說著,一邊往后退,“會以你為恥。他會叫你立刻從那里爬起來,去洗你孩子的衣服!”然后她轉(zhuǎn)過身,以最快的速度走開了。
一想到格林利夫的兒子們將出人頭地,她總是會想到四仰八叉、不知羞恥地躺在地上的格林利夫太太,然后對自己說:“嗯,不管他們走多遠,他們來自那里。”
她真想能在遺囑里寫入這樣的內(nèi)容:她死后,韋斯利和斯科菲爾德不能再繼續(xù)雇傭格林利夫先生,因為她有能力對付格林利夫先生,他們沒有。有一次,格林利夫先生告訴她,她的兩個兒子連干料和青料都分不清。但她告訴他,他們有別的才能,斯科菲爾德是成功的商人,韋斯利是成功的知識分子。格林利夫先生未予置評,但他總是抓住一切機會,通過表情或一些簡單的姿勢讓她明白,他極度看不起他們。雖然格林利夫家地位卑下,但格林利夫先生從來都會毫不遲疑地讓她知道,如果他自己的兩個兒子能夠生活在她兒子那樣的環(huán)境里,他們——O.T.和E.T.格林利夫——肯定會混得更好。
格林利夫家的兩個兒子比梅家的兩個兒子小兩三歲。他們是雙胞胎,和他們其中一個說話時,你永遠都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O.T.還是E.T.,而他們也根本就沒有向你禮貌說明的意思。他們的長腿,骨瘦如柴,紅皮膚,明亮貪婪的狐貍色眼睛和他們父親的一模一樣。從知道他們是雙胞胎起,他就以他們?yōu)榘?。他表現(xiàn)得,她說,好像這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一個聰明的主意似的。他們精力充沛,干活勤奮,而她愿意對任何人承認,他們已經(jīng)進步了一大截——這是拜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所賜。
他們都參了軍,于是,在制服的偽裝下,他們和別人家的孩子沒什么兩樣了。自然,當(dāng)他們張嘴說話時,你就能分辨出來,但他們很少開口。他們做過的最聰明的事情就是讓自己被派到了海外,繼而娶了法國妻子。他們?nèi)⒌倪€都不是法國廢物,他們?nèi)⒌氖呛门ⅲ齻冏匀徊恢肋@對雙胞胎糟蹋了標(biāo)準(zhǔn)英語,也不知道格林利夫氏是什么樣的人。
因為心臟有毛病,韋斯利不能為國效力,但斯科菲爾德在軍隊里待了兩年。他不在乎,所以兵役生涯結(jié)束時,他只是個上等兵。格林利夫家的兩個兒子都是中士什么的,在那些日子里,格林利夫先生不放過任何一個帶著軍銜提到他們的機會。他們都成功負傷,所以現(xiàn)在都有撫恤金。而且,一退伍他們就利用一切照顧條件,上了大學(xué)的農(nóng)學(xué)院——在那段時間里,納稅人養(yǎng)著他們的法國老婆。他們兩個如今住在公路下面大約兩英里的地方,那塊地是在政府的援助下買的,那兩棟聯(lián)式磚制平房也是政府援建和付款的。如果說戰(zhàn)爭造就了誰,梅太太說,那就是格林利夫家的兒子們。他們各有三個小孩,這些小孩說格林利夫家的英語和法語。而由于母親的背景,他們將會被送到教會學(xué)校,被培養(yǎng)成懂規(guī)矩的人?!澳銈冎?,再過二十年,”梅太太問斯科菲爾德和韋斯利,“這些人會變成什么樣子嗎?”
“上流階層?!彼钟舻卣f。
她和格林利夫先生打了十五年的交道,到如今,應(yīng)付他已經(jīng)成為她的第二天性。在有些日子里,他的情緒如同天氣一般,是讓她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的一個因素。她已經(jīng)學(xué)會如何讀他的神情,就像真正的鄉(xiāng)下人能夠讀懂日出和日落那樣。
她是被騙來當(dāng)農(nóng)婦的。已故的梅先生是個商人,他在地價下跌時買了這個地方,他死時,這是他留給她的唯一財產(chǎn)。兒子們不愿意搬到鄉(xiāng)下的一個破敗農(nóng)場來,但她沒有別的辦法。她賣掉這個地方的樹,用進款干起了奶場生意。然后格林利夫先生應(yīng)征了她的廣告?!拔铱吹侥愕膹S(廣)告了,我和兩個兒子馬上到?!彼谛爬镏徽f了這些,但他第二天就開著一輛七拼八湊的卡車抵達了。他的妻子和五個女兒坐在車斗里,他自己和兩個兒子坐在駕駛室里。
在她的地方待了這么些年,格林利夫先生和太太幾乎一點也沒見老。他們無憂無慮,無債一身輕。他們就像田野里的百合花,吸走了她辛辛苦苦放進地里的營養(yǎng),等她因為過度勞累和擔(dān)憂而撒手人寰時,健健康康又興旺蓬勃的格林利夫家又會接著吸斯科菲爾德和韋斯利的血。
韋斯利說格林利夫太太不見老的原因,是她把自己所有的情感都釋放在“祈禱療法”里了。“你應(yīng)該開始祈禱,親愛的。”他用格林利夫太太的那種口氣說。可憐的孩子,他忍不住想要有意地?zé)o禮一下。
斯科菲爾德只會讓她憤怒得難以忍受,但真正令她擔(dān)憂的是韋斯利。他瘦削、緊張、禿頂,做一個知識分子,對他的情緒是一種可怕的壓力。她懷疑他要在她死后才結(jié)婚,但她敢肯定,到時候他會被一個壞女人俘獲。好女孩不喜歡斯科菲爾德,但韋斯利不喜歡好女孩。他什么都不喜歡。他每天驅(qū)車二十英里到他任教的大學(xué),晚上再驅(qū)車二十英里回來,但他說自己討厭這二十英里的車程,討厭那所二流大學(xué),討厭那所大學(xué)的那些低能兒們。他討厭這個國家,他討厭自己所過的生活,他討厭和自己的母親和白癡兄弟一起生活,他討厭聽到關(guān)于該死的奶牛場、該死的雇工和該死的壞機器的事。但盡管說過這些話,他卻從來沒為離開采取過任何行動。他談?wù)摪屠韬土_馬,但他甚至連亞特蘭大[1]都從來沒去過。
“去那些地方你會生病的,”梅太太會說,“在巴黎,有誰會知道你吃無鹽食品?你覺得,如果你娶個古怪的女人,把她帶到那里,她會為你做無鹽飯菜嗎?肯定不會,她不會的!”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韋斯利會在椅子里粗魯?shù)剞D(zhuǎn)過身,不理會她。有一次,她把談話拉得太長,他咆哮道:“那么,你為什么不做點實在的事呢,女人?你為什么不像格林利夫太太那樣,為我祈禱呢?”
“我不喜歡聽你們兩個拿宗教開玩笑,”她說,“要是你們能去教堂的話,一定會遇上好女孩的。”
但他們什么話也聽不進去?,F(xiàn)在,她看著他們倆坐在桌子的兩邊,他們中沒有一個人對一頭走失的牛是否會毀了她的牛群有絲毫的關(guān)心,而那是他們的牛,他們的未來。她看著他們倆:一個弓腰看報,另一個向后仰躺在椅子里,像個傻瓜似的沖她咧嘴笑著。她想跳起來,用拳頭擂桌子,然后大叫:“總有一天你們會發(fā)現(xiàn),你們會發(fā)現(xiàn)什么是現(xiàn)實,到時候就晚了!”
“媽媽,”斯科菲爾德說,“你先別激動,我來告訴你那是誰的牛?!彼{(diào)皮地看著她。他讓椅子向前倒去,然后站了起來,彎起胳膊舉起手遮住臉,踮著腳尖朝門口走去。他來到過道里,拉開門,讓它遮住全部身體,只露出一張臉?!澳阆胫绬?,寶貝?”他問。
梅太太冷冷地看著他。
“那是O.T.和E.T.的牛,”他說,“是我昨天從他們的黑仔那里聽來的。他對我說,他們丟了頭牛?!彼肿鞂χ又闱臒o聲息地消失了。
韋斯利抬頭大笑。
梅太太又把頭轉(zhuǎn)向前面,她的表情依然如故。“我是這個地方唯一的成年人?!彼f。她向桌子傾過身,從他的盤子旁邊抽走報紙?!澳銈冎赖任宜懒酥髸l(fā)生什么事嗎?你們知道怎么對付他嗎?”她開始了?!澳阒浪麨槭裁床恢滥鞘钦l的牛了嗎?因為那是他們自己的。你知道我必須忍受什么嗎?你知道這些年要不是我用腳踩著他的脖子,你們兩個可能得每天早晨四點鐘擠牛奶嗎?”
韋斯利把報紙拉回到自己餐盤的旁邊。注視著她的整張臉,他低聲說:“我不會為了把你的靈魂從地獄中拯救出來而擠牛奶的。”
“我知道你不會。”她用尖利的聲音說。她坐回去,開始快速地在盤子旁邊翻轉(zhuǎn)自己的餐刀?!癘.T.和E.T.是好小伙子,”她說,“他們應(yīng)該是我的兒子?!边@一想法如此可怕,以至于一道淚水之墻立刻模糊了她視野里的韋斯利。她只能看見他黑黑的輪廓從桌邊快速地站了起來?!岸銈儍蓚€,”她叫喊道,“你們兩個應(yīng)該屬于那個女人!”
他朝門走去。
“我不知道等我死了,”她用微弱的聲音說,“你們將會變成什么樣子?!?/p>
“你總是嚷嚷著等你死了,”他邊往外沖邊吼道,“但我覺得你看起來非常健康?!?/p>
她在原處坐了一會兒,直視前方,目光穿過房間另一邊的窗戶,看著一幅灰綠色的景象。她讓臉和脖子上的肌肉放松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面前的景象流聚成了模糊的一團灰。“他們用不著認為我很快就會死。”她喃喃道。但在她的心里,一種更具挑釁意味的聲音補充說:我要在健康和準(zhǔn)備妥當(dāng)?shù)臅r候死。
她用餐巾擦了擦眼睛,然后站起來走到窗戶旁邊,盯著面前的那幅景象。奶牛們在路那邊兩塊淡綠色的牧場上吃草,在它們的后面,圍住它們的是一道黑色的樹木之墻,銳利的鋸齒邊緣擋住了淡漠的天空。兩塊牧場足以讓她平靜。從房子的任何一扇窗戶望出去,她看到的都是自己性格的映像。她城里的朋友說,她是他們所認識的最了不起的一個女人——在幾乎身無分文、毫無經(jīng)驗的情況下,離開城市去了一個破敗衰落的農(nóng)場,并且干成功了?!耙磺卸己湍阕鲗?,”她會說,“天氣和你作對,泥土和你作對,雇工和你作對,它們聯(lián)合起來和你作對。除了鐵腕,沒有其他辦法!”
“看看媽媽的鐵腕!”斯科菲爾德會叫喊并抓住她的手臂,把它舉起來。于是她那青筋暴露的纖弱小手如同被折下的百合花的花頭一樣,在手腕上方晃蕩。賓客們總是哈哈大笑。
太陽在吃著草的黑白色奶牛上方移動,只比天空的其余部分明亮一點。向下看時,她發(fā)現(xiàn)了可能是太陽在某個角度投下的影子的一個較暗輪廓,正在奶牛中間移動。她尖利地叫了一聲,繼而轉(zhuǎn)身大步走出了房子。
格林利夫先生正在青貯壕[2]里裝一輛小車。她站在青貯壕的邊上,向下看著他?!拔医心阕プ∧穷^牛的,它現(xiàn)在在奶牛群里?!?/p>
“我沒有三頭六臂。”格林利夫先生說。
“我告訴過你先做那件事?!?/p>
他把小車推出壕溝露天的一頭,朝著牲口棚走去,她緊緊地跟在后面?!澳悴灰詾椋窳掷蛳壬?,”她說,“我不知道那究竟是誰的牛,還有你為什么不急著通知我它在這里,我可以一直養(yǎng)著O.T.和E.T.的牛,直到它毀了我的牛群?!?/p>
推著小車的格林利夫先生停下來,看向身后?!笆撬麄儍蓚€孩子的牛?”他用不相信的腔調(diào)說。
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緊閉著嘴看向別處。
“他們告訴我說他們的牛跑了,但我壓根也沒想到就是那頭牛?!彼f。
“我想讓那頭?,F(xiàn)在就被圈起來,”她說,“我會開車到O.T.和E.T.家,告訴他們必須今天來把它弄走。我應(yīng)該為它待在這里的這段時間收費的——這樣就不會再發(fā)生同樣的事情了?!?/p>
“他們買它也不過花了七十五美元?!备窳掷蛳壬鰞r了。
“白給我我也不要?!彼f。
“他們只是打算拿它殺了吃肉,”格林利夫先生繼續(xù)道,“但它掙脫了,一頭撞上了他們的小卡車。它不喜歡汽車和卡車。他們費了好大工夫才把它的角從擋泥板里弄出來,完了他們一松開,它又跑了。他們太累,懶得追它——但我壓根兒也沒想到就是那頭牛。”
“這不是你的職責(zé)嘛,格林利夫先生,”她說,“但你現(xiàn)在知道了。找匹馬,把它抓住。”
半小時后,她透過前窗看到了那頭牛:松鼠色,臀部突起,淺色的長角。它正在穿過房子前面的那條土路上緩步走著。格林利夫先生騎在馬上,跟在它后面。“這是我頭一次看到格林利夫家的牛。”她低聲說。她走出去,來到門廊下,叫喊道:“把它圈在它跑不出來的地方?!?/p>
“它喜歡掙脫繩索,”格林利夫先生說,同時贊許地看著牛的臀部,“這位先生是個運動員?!?/p>
“如果那兩個孩子不來弄走它,它會變成一個死運動員,”她說,“我只是在警告你?!?/p>
他聽到了她的話,但沒作答。
“它是我見過的最難看的牛?!彼泻暗?。但他已經(jīng)沿著路走出很遠,聽不到了。
她拐上O.T.和E.T.家的車道時已是上午。嶄新的紅磚房是那種貼近地面的建筑,看起來就像帶窗戶的倉庫,坐落在沒有樹木的一個小山頭上。陽光直射下來,跳動在白色的屋頂上。這是現(xiàn)在人人都在建的那種房子,除了那三條狗,沒有任何東西表明它屬于格林利夫氏。她剛停下車,那三條由獵犬和絨毛狗混種的狗就從房子后面沖了出來。她想到,總是能夠根據(jù)狗的等級來判定人的等級,然后她按了幾下喇叭。坐著等人出來時,她繼續(xù)審視著這棟房子。所有的窗戶都拉了下來,她琢磨著政府是不是給這玩意兒裝了空調(diào)。沒有人出來,于是她又按了按喇叭。這時,一扇門打開了,幾個孩子出現(xiàn)在門里。他們站在那里看著她,沒有往前走的意思。她想到這是真正的格林利夫氏的一個特點——他們可以杵在門里,一連看你幾個小時。
“你們這些孩子能過來一個嗎?”她叫喊道。
過了片刻,他們?nèi)悸爻耙苿印K麄兇┲ぱb褲,赤著腳,但沒有她預(yù)想的那么臟。有兩三個看起來非常像格林利夫氏,余下的就沒那么像了。最小的是個長著凌亂黑發(fā)的女孩。他們在離車大約六英尺的地方停下,站在那里看著她。
“你很漂亮嘛?!泵诽珜ψ钚〉呐⒄f。
沒有回答。他們那種無動于衷的表情幾乎都一模一樣。
“你們的媽媽呢?”她問。
對于這個問題,一時間也沒有回答。然后,他們其中一個用法語說了什么。梅太太聽不懂法語。
“你們的爸爸呢?”她問。
過了一會兒,一個男孩說:“他也不在則(這)里?!?/p>
“啊……”梅太太說,仿佛某件事情被證明了似的。“那個有色人雇工在哪兒?”
她等著,繼而斷定沒有人打算回答她。“大舌頭,”她說,“你們愿意跟我回家,讓我教你們怎么說話嗎?”她哈哈大笑,但她的笑聲消逝在了沉默的空氣里。她覺得自己正面對著格林利夫氏陪審團,接受生活的審判?!拔乙_下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個雇工?!彼f。
“如果你想去的話就去好了。”一個男孩說。
“哦,謝謝你。”她咕噥一聲,開車走了。
牲口棚在房子里伸出來的車道的下面。她以前沒見過,但格林利夫先生曾詳細地描述過,因為它是按照最新的規(guī)格建造的。那是擠奶間格局,在那里,可以從下面給奶牛擠奶,牛奶會通過管子,從機器流到奶房里。再也不需要用桶傳送了,格林利夫先生說,不需要人動手?!澳闵稌r候弄一個啊?”他問。
“格林利夫先生,”她說,“我必須親力親為。政府并未從頭到腳地援助我。蓋個擠奶間會花掉我兩萬美元,而我現(xiàn)在只能勉強讓收支平衡。”
“我的兒子蓋了,”格林利夫先生咕噥道,然后說,“但兒子和兒子是不一樣的。”
“的確不一樣!”她說,“為此我感謝上帝!”
“我感謝商(上)帝賜給我那么多東西。”格林利夫先生慢吞吞地說。
你該感謝,在隨之而來的難堪的沉默里她想道,你從來沒依靠自己做過什么。
她在牲口棚旁邊停下車,按了按喇叭,但沒人出來。她在車里坐了幾分鐘,觀察放在四周的各種機器,琢磨其中有哪些是買來的。他們有一臺牧草收割機,一臺干草旋轉(zhuǎn)打包機。她也有這兩樣。她決定,既然這里沒有人,她要下車看看擠奶間,看他們是不是將它打掃得很干凈。
她打開擠奶室的門,把頭伸進去。在最開始的一瞬間,她覺得自己仿佛要喘不過氣了。陽光從排列在兩面墻上、齊人高的一排窗戶外照射進來,充斥在潔白無瑕的水泥房間里。金屬立柱閃爍出強光,她必須瞇著眼睛才能看清全部東西。她快速地縮回腦袋,關(guān)上門,倚靠著門,皺起了眉。外面的光線沒那么明亮,但她覺得太陽就在她頭頂?shù)恼戏?,如同一顆即將掉進她腦袋里的銀子彈。
一個提著黃色牛犢料桶的黑鬼出現(xiàn)在機器棚的拐角處,正朝她走來。他是個皮膚呈淺黃色的男孩,穿著格林利夫雙胞胎不要的軍裝。他在合適的距離外停下,把桶放在地上。
“O.T.先生和E. T.先生在哪兒?”她問。
“O.T.先生兒他在城里,E.T.先生兒他在那邊的地里?!焙诠碚f。他先是指指左邊繼而又指指右邊,就像是在說兩顆行星的位置。
“你能記住口信嗎?”她帶著一副懷疑神情問道。
“也許記得住,也許記不住。”他略微不高興地說。
“好,那我寫下來?!彼f。她鉆進汽車,從小筆記本里拿出一段鉛筆,然后開始在一只空信封的背面寫字。黑鬼走了過來,站在車窗旁邊?!拔沂敲诽?,”她邊說邊寫,“他們的牛在我的農(nóng)場里,我希望它今天就消失。你可以告訴他們,我對此感到很憤怒?!?/p>
“那頭牛星齊(期)六就跑了,”黑鬼說,“后來俺們誰也沒看見過它。俺們不知道它在哪兒?!?/p>
“那么,你現(xiàn)在知道了,”她說,“你可以告訴O.T.先生和E.T.先生,如果他們今天不來弄走它,我明天早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他們的老爹打死它。我不能讓那頭牛毀了我的牛群。”她把便條交給他。
“我琢磨著O.T.先生兒和E.T.先生兒,”他一邊接便條一邊說,“會說,你盡管弄死它吧。它已經(jīng)弄壞了俺們的一輛卡車了,俺們高興看到它被弄死。”
她把頭縮回來,瞇著眼看了他一眼。“他們指望讓我花費自己的時間,用我的工人打死他們的牛嗎?”她問?!八麄儾幌胍?,所以就任它掙脫,再指望別人殺了它?它正在吃我的燕麥,毀我的牛群,而我還被人指望著去打死它?”
“我敢說是這樣的,”他輕聲說,“它已經(jīng)弄壞了……”
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說:“呵,我沒感到驚訝。有些人就是這樣。”過了一秒鐘,她問道:“誰是老板,O.T.先生還是E.T.先生?”她一直懷疑他們暗地里互相爭斗。
“他們從來不超(吵)架,”男孩說,“他們就像長在兩張皮里的一個人?!?/p>
“哼。我想你只是從來沒聽到他們吵?!?/p>
“別的人也沒聽見么?!彼粗鴦e處說,仿佛這種傲慢是表現(xiàn)給另外一個人看的。
“呵呵,”她說,“我和他們的父親打了十五年的交道,不是不知道格林利夫家的一些事情的?!?/p>
黑鬼認出了她,他兩眼放光地看著她?!澳憔褪俏业谋kU人的母親吧?”他問。
“我不認識你的保險人,”她生硬地說,“你把便條給他們,告訴他們,如果他們今天不來弄走那頭牛,他們就等于是讓他們的父親明天打死它?!比缓笏烷_車走了。
她整個下午都待在家里,等著格林利夫雙胞胎來弄走那頭牛,但他們沒來。我還真等于是在替他們干活呢,她憤怒地想道。他們打算最大限度地利用我。為了替兩個兒子著想,讓他們明白O.T.和E.T.究竟會干出什么事,吃晚飯時,她又嘮叨起這件事來?!八麄儾幌胍穷^牛,”她說,“把黃油遞給我——所以就干脆不管它了,讓其他人替他們煩心該如何處理掉它。你們說這叫什么事兒?我是個受害者。我一直都是個受害者?!?/p>
“把黃油遞給受害者。”韋斯利說。他的心情比平時更糟,因為從大學(xué)回家的路上,他的汽車有只輪胎爆了。
斯科菲爾德把黃油遞給她,然后說:“怎么了,媽媽,打死一頭什么也沒做只是在你的牛群里留下一點下等種子的老牛,你不覺得害臊嗎?我宣布,”他說,“擁有這樣一個媽媽,而我卻長成了這樣優(yōu)秀的一個兒子,真是個奇跡!”
“孩子,你不是她的兒子?!表f斯利說。
她在椅子里后仰,把指尖放在桌子的邊緣上。
“我只知道,”斯科菲爾德說,“我明白自己是從哪里來的,但我還是變得這樣好?!?/p>
逗弄她的時候,他們說格林利夫家的那種英語,但說這種語言的時候,韋斯利的那種特別的腔調(diào)就像刀刃一樣銳利。“哎哥,讓我告訴你一件西(事)情,”他說,身體傾向桌子,“但凡有半個腦袋,你早就知道我要說什么事了。”
“怎么說,弟?”斯科菲爾德說,他的寬臉膛對著對面那張干縮的窄臉咧嘴而笑。
“我說的是,”韋斯利說,“你和我都不是她的兒子……”但他陡然停下了,因為他母親就像一匹被出其不意地鞭打了一下的老馬,發(fā)出了一種沙啞的喘息聲。她暴跳起來,跑出飯廳。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韋斯利咆哮道,“你為什么要挑頭惹她?”
“根本不是我挑的頭,”斯科菲爾德說,“你挑的頭。”
“哈?!?/p>
“她已經(jīng)不像過去那樣年輕了,受不了這個?!?/p>
“她只會發(fā)火,”韋斯利說,“受害的總是我?!?/p>
他哥哥愉快的面容變了,于是,家族成員的一種丑陋的相似之處出現(xiàn)在他們身上?!罢l也不會為你這樣一個惡劣的混蛋感到難過?!彼f,然后把手伸過桌子,抓住韋斯利的襯衫前襟。
她在自己的房間里聽見了盤子的破碎聲,于是跑著穿過廚房,回到飯廳里。這時,過道門打開了,斯科菲爾德正要走出門去。韋斯利則像一只大昆蟲似的仰面躺著,傾倒的桌子的邊緣砸在他身體中間,破碎的盤子散布在他身上。她把桌子從他身上拖開,抓住他的胳膊,想拉他站起來。他吃力地爬起來,猛地推開她,急沖出門,追哥哥去了。
她原本會跌倒的,但后門上傳來的敲門聲令她站直,轉(zhuǎn)過身來。她的目光越過廚房和后門廳,看見格林利夫先生正透過紗網(wǎng)熱切地朝里張望著。她的全部應(yīng)變能力都回來了,仿佛需要被魔鬼本人挑釁,她才能重獲這一切?!拔衣牭脚榈囊宦?,”他叫喊說,“以為是泥灰塊掉在你身上了?!?/p>
需要他的時候,得有人騎著馬才能找到他。她穿過廚房和門廳,站在紗門里面說:“沒有,沒什么事,就是桌子翻了。有條桌腿不牢靠,”爾后并未停頓地繼續(xù)說道,“兩個孩子今天沒來弄走那頭牛,所以明天你只好打死它了?!?/p>
細細的紅條和紫條交叉在天空中,在它們的后面,太陽正在慢慢地下沉,仿佛是在下一架梯子。格林利夫先生在臺階上蹲下來,背對著她,他的帽頂和她的腳在同一水平上?!拔颐魈焯婺惆阉s回家去。”他說。
“噢,不行啊,格林利夫先生,”她以嘲弄的聲音說,“你明天開車把它送回家,但下周它又會回到這里來。我知道這樣不行?!比缓笏员吹那徽{(diào)說:“我很吃驚,O.T.和E.T.竟然這樣對待我。我原以為他們會有感恩之心。那兩個孩子在這個地方度過了一些非常快樂的日子,是不是啊,格林利夫先生?”
格林利夫先生沒吭聲。
“我覺得是的,”她說,“我覺得是的。但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我為他們做過的所有那些美好的小事全都給忘了。我還記得,他們穿我兒子的舊衣服,玩我兒子的舊玩具,用我兒子的舊槍打獵。他們在我的池塘里游泳,打我的鳥,在我的小溪里釣魚。我從不曾忘記過他們的生日,而且,要是我沒記錯的話,我給他們過過很多個圣誕節(jié)。但他們現(xiàn)在還會記得任何一件事嗎?”她問。“不會……”她自己回答道。
她看了正在消逝的太陽一會兒,格林利夫先生端詳著自己的兩只手掌。仿佛突然想到一般,她問:“你知道他們不來弄走那頭牛的真正原因嗎?”
“不,我不知道?!备窳掷蛳壬Z氣粗魯?shù)卣f。
“他們沒來是因為我是個女人,”她說,“和女人打交道,你可以逃避任何懲罰。如果有個男人管理這個地方……”
迅疾如發(fā)動進攻的蛇一般,格林利夫先生立刻說:“你有兩個兒子。他們知道你有兩個男人在這個地方?!?/p>
太陽已經(jīng)消失在樹木線[3]的后面。她俯視著如今向上抬起的那張黝黑狡猾的臉,看著那雙在帽檐的陰影里閃閃發(fā)亮的眼睛。她等了足夠久的時間,讓他明白她受到了傷害,然后她說:“有些人很晚才學(xué)會感恩,格林利夫先生,但有些人永遠都學(xué)不會?!比缓笏D(zhuǎn)過身,留他一人坐在臺階上。
半夜,在睡夢中,她聽見一種聲音,好像一塊大石正在她腦袋的外墻上研磨,想要磨出一個洞。她在那堵墻的里面不停地走,走在綿延起伏的美麗小山上,用拐杖小心翼翼地探著路。過了一會兒,她想到,那是太陽想要燒穿樹木線發(fā)出的聲音。于是她停下來觀察。理智告訴她,它辦不到,它只能像往常那樣,沉到她的產(chǎn)業(yè)外面去。她剛停下時,它是個腫脹的紅球,當(dāng)她站著觀察時,它開始縮小變淡,直至看起來像一顆子彈。然后,突然之間,它穿過樹木線,沿著小山朝她疾馳而來。她捂著嘴,被驚醒了。她耳朵里響起了熟悉的聲音,雖然比上次微弱,但依然清晰——是那頭牛在她的窗戶下大聲咀嚼。格林利夫先生讓它跑出來了。
她起了床,在黑暗中朝窗戶走去,然后透過百葉窗看向外面,但那頭牛已經(jīng)從樹籬旁走開,所以一開始她并未看到它。然后她看見一個龐大的形體駐足在較遠的地方,仿佛正在觀察她。這是我最后一晚忍受這個了,她說。她觀察著,直到鐵色的陰影在黑暗中走遠。
翌日早晨,她等到十一點整。然后她鉆進自己的汽車,驅(qū)車到牲口棚那里。格林利夫先生正在擦洗牛奶罐,他已經(jīng)把其中的七只立在奶室的外面讓太陽曬了。兩個星期來,她一直在叮囑他做這件事?!昂昧耍窳掷蛳壬?,”她說,“去拿你的槍。我們要打死那頭牛?!?/p>
“我以為你想讓這些個罐子……”
“去拿你的槍,格林利夫先生?!彼f,聲音和表情里未帶任何感情。
“那位先生昨晚從那里跑出來了。”他以懊悔的腔調(diào)低聲說,然后又低頭擦洗他一只胳膊已伸進里面的罐子。
“去拿你的槍,格林利夫先生,”她用得意洋洋而單調(diào)的聲音說,“那頭牛在牧場上,和那些不產(chǎn)奶的母牛在一起。我從我樓上的窗戶里看到它了。我開車帶你到那塊牧場,然后你可以把它趕到空的牧場上,再打死它?!?/p>
他緩慢地把手從那只罐子里伸出來?!斑€沒有人要求過我打死我自己孩子的牛!”他用響亮刺耳的聲音說。他從后口袋里掏出一塊抹布,用它使勁地擦著雙手,然后是鼻子。
仿佛沒聽到這句話,她轉(zhuǎn)過身,然后說:“我在車里等你。去拿你的槍?!?/p>
她坐在車里,看著他怒氣沖沖地走進他放槍的挽具房。他走進去之后,那間房子里傳來一陣碰撞聲,好像他踢開了擋著他路的什么東西。他端著槍從挽具房里走出來。他從汽車后面繞過來,用力地打開門,坐到她旁邊的座位上。他用膝蓋夾著槍,直視著前方。他更愿意打死我,而不是那頭牛,她想道。她別過臉,不讓他看見自己的微笑。
早晨干燥而潔凈。她開車在樹林里穿行了四分之一英里,然后進入開闊地帶:一條窄路,兩邊是田地。自己的想法付諸實施所帶來的愉悅令她的感官敏銳起來:鳥兒在四處鳴叫,草明亮得幾乎無法目視,天空是一片咄咄逼人的藍?!按禾靵砹?!”她歡樂地說。格林利夫先生嘴角高高隆起,仿佛他覺得這是有史以來最愚蠢的一句話。她在第二塊牧場的門前停下時,他撞開車門,然后又猛地關(guān)上它。他打開牧場大門,她開車進去。他關(guān)上大門,默默地鉆回汽車里。她沿著牧場的邊緣開著車,直到看見那頭牛:幾乎是在牧場的中央,身處母牛之中,正在安詳?shù)爻灾荨?/p>
“那位先生在等著你呢,”她說,并狡猾地看了格林利夫先生憤怒的側(cè)臉一眼,“把它趕到下一塊牧場里,在把它關(guān)起來之后,我會在你后面開車進去,我來關(guān)門。”
他又沖了出去,這次他故意讓車門開著,這樣她就只得朝座位傾過身體來關(guān)門。她坐在那里微笑,看著他穿過牧場,朝另一邊的大門走去。他每走一步,似乎都是在把自己向前推,繼而又后退,仿佛他正在召喚一種力量來見證,他是被迫的?!鞍ィ彼舐曊f,就好像他仍在車里,“是你自己的兒子讓你做這件事的,格林利夫先生。”O(jiān).T.和E.T.現(xiàn)在可能正在捧腹笑他。她似乎聽見他們用相同的鼻音在說:“讓爹替我們打死我們的牛。爹肯定會覺得,他要打死的是頭好牛呢。打死那頭牛會要了爹的命的!”
“如果那兩個孩子對你有一點兒關(guān)心,格林利夫先生,”她說,“他們會來弄走那頭牛。我對他們感到吃驚?!?/p>
他先是繞著圈子去開大門。那頭黑乎乎的牛身處斑駁的奶牛中間,站在原地不動。它低著頭,一刻不停地吃著草。格林利夫先生打開大門,然后開始繞著圈子回來,打算從后面接近那頭牛。到了它后面大約十英尺處時,他用胳膊拍打自己身體的兩側(cè)。牛慵懶地抬起頭,又把頭低下去,繼續(xù)吃草。格林利夫先生又彎下腰,撿起了什么東西,故意甩起胳膊,朝它扔過去。她覺得那肯定是塊鋒利的石頭,因為牛跳了起來,開始飛奔,直至消失在小山的邊緣。格林利夫先生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
“你不要以為自己趕不上它!”她叫喊道,然后發(fā)動汽車,徑直穿過牧場。在坡地上,她必須慢慢地開。抵達大門那兒時,格林利夫先生和那頭牛都已不見了蹤影。這塊牧場比前一塊小,是綠色的圓形地塊,幾乎被樹林完全包圍了。她下車關(guān)上大門,站在牧場上搜尋格林利夫先生的蹤跡,但他徹底消失不見了。她立刻明白,他的計劃就是在樹林里跟丟那頭牛。她會看見他出現(xiàn)在那圈樹的某個地方,一瘸一拐地朝她走來。最后,他會走到她的身邊,說:“如果你能在樹林里找到那位先生,你就比我厲害。”
她打算說:“格林利夫先生,就算我不得不和你一起走進樹林里,待整個下午,我們也得找到那頭牛。就算由我扣扳機,你也得打死它?!笨吹剿@么鄭重其事,他會返回到樹林里,迅速將牛打死。
她回到車里,驅(qū)車朝著牧場的中央行駛。從樹林里走出來之后,他無需走很遠就能到達她的身邊。此刻,她想象著他坐在樹樁上,用一根棍子在地上畫線條。她決定根據(jù)自己的手表,再等整整十分鐘。然后她就按喇叭。她下車走了走,接著在車前的保險杠上坐下,等著并休息。她非常累,后仰著頭,讓頭靠著引擎蓋,閉上了眼睛。她不明白為什么現(xiàn)在只是上午但她卻這么累。盡管眼睛閉上了,她還是能夠感覺到頭頂上方那個又紅又熱的太陽。她微微睜開眼,但白色的光線迫使她又把眼閉上了。
她在引擎蓋上仰躺了一會兒,昏昏欲睡,琢磨著自己為什么會這樣累。她閉著眼睛,把時間想成過去和未來而不是日與夜。她斷定,她累是因為她一刻不停地工作了十五年。她斷定,自己完全有權(quán)利累,完全有權(quán)利在再度開始工作之前休息幾分鐘。在任何一種審判席前,她都可以說:“我工作了,我沒放縱?!本驮谒仡欁约盒羷诘囊簧鷷r,格林利夫先生可能正在樹林里游蕩,格林利夫太太可能正平躺在地上,在她的剪報上睡覺。這幾年,那個女人越來越糟糕了,梅太太相信,她是真的瘋了?!拔铱峙履愕钠拮右呀?jīng)讓宗教給扭曲了,”有一次,她委婉地對格林利夫先生說,“凡事都得適度,你知道嗎?”
“有一回,她治好了一個男人,那人有一半的內(nèi)臟已經(jīng)被蟲子吃掉了。”格林利夫先生說。她轉(zhuǎn)過身,差一點吐了??蓱z的靈魂,她現(xiàn)在想道,這么無知。幾秒之后,她睡著了。
她坐起來,看了看手表,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去了不止十分鐘,但她還沒聽到槍聲。她產(chǎn)生了一個新的想法:或許格林利夫先生用大石塊扔它,把那頭牛惹火了,于是那頭畜生掉頭朝向他,把他撞到了一棵樹下,用角戳了他?這個想法的諷刺意味在加深:O.T.和E.T.會雇一個不擇手段的律師控告她。這是她和格林利夫氏打十五年交道的一個不錯的結(jié)局。她幾乎是帶著愉悅的心情想著,仿佛正在給朋友們講一個故事,而故事即將到達完美的結(jié)局。然后她又把這個想法丟開了,因為格林利夫先生帶著一把槍,而她已經(jīng)買了保險。
她決定提醒他。她把手伸進車窗里,按了三聲長喇叭和兩三聲短的,讓他知道她已經(jīng)不耐煩了。然后她走回來,又在保險杠上坐下。
幾分鐘之后,一個東西從樹林里跑出來:一個黑色的龐大的影子,它仰頭幾次,然后朝她大步跑過來。過了片刻她才看出是那頭牛。它以近乎搖擺的歡樂步伐,慢吞吞地跑著穿過牧場,朝她而來,仿佛對于再次見到她感到欣喜若狂。她的目光越過它,看看格林利夫先生是不是也走出樹林了,但他沒出來?!八谶@里,格林利夫先生!”她喊道,然后看向牧場的另一邊,想看看他是不是從那里走出來了,但他不在視野里。她回過頭,看見那頭牛低著頭,正朝她奔馳過來。她一動不動,她不害怕,只是感到難以置信的冰冷。她注視著那狂暴的黑色閃電朝自己大步跑過來,仿佛她對距離沒有概念,仿佛她不能立刻斷定它的意圖。在她的表情改變之前,那頭牛就像一個狂熱而痛苦的戀人,已經(jīng)把頭埋在了她的大腿里。它的一只角陷沒在她的身體里,刺穿了她的心臟,另一只角沿著她身體的一側(cè)彎曲,牢牢地夾住她。她依然直勾勾地注視著前方,但她面前的整幅畫面已經(jīng)改變了——樹木線是除了天空別無他物的世界里的一道黑色的傷口——她一副視力突然恢復(fù)但發(fā)現(xiàn)光線難以忍受的表情。
格林利夫先生舉著槍從一邊朝她奔跑過來,她看到他過來了,盡管她并未朝他所在的方向看。她看見他正在靠近一個看不見的圓圈的外部,樹林在他身后裂開,他的腳下空無一物。他朝牛的一只眼開了四槍。她沒聽到槍聲,但當(dāng)那副巨大的身軀倒下去,把她拉向它的腦袋時,她感覺到了它的顫抖。于是,當(dāng)格林利夫先生來到她身邊時,她仿佛俯下了身,正對著牛的耳朵低語她最后的一個發(fā)現(xiàn)。
[1]南方州佐治亞州首府。
[2]大型壕溝式青料貯存設(shè)施,一般用于大規(guī)模飼養(yǎng)場。
[3]指森林線以上樹木繼續(xù)生長,直到分布最高的矮生樹木的生長界限。此外以上樹木就不能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