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藥鋪的
小誠在大隊的喇叭上一聲大喊,告訴全村的老少爺們,他家要開藥鋪的時候,鄰村的老紀剛剛給胖嬸家閨女艷玲打完針,聽見小誠興奮地廣告,鼻子里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恰好父親下地干活回來,于是作為曾經(jīng)的同行,便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也不管父親是否邀請了他,直接跨進我家大門,擺出一副要喝一壺茶才肯回去的慷慨架勢。
母親也是跟著村里的洪先生做過赤腳醫(yī)生的,所以三個“先生”湊到一起,算是有了共同話題。老紀說:“咦,小誠也能開藥鋪了,這可真是個大笑話,他在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里學了一年半載,就以為自己可以提起藥箱子,四處給人當先生了?小心,別把人腿給扎廢嘍!”
老紀平素忙不過來的時候,父親便常常義務給村里人打針;當然,他只給男人們打,女人們呢,則交給了母親。因為兩個村子共用一個先生,老紀和他的藥鋪便很是吃香。雖然有個生下來就缺心眼的傻兒子,但這并不妨礙老紀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始終目不斜視。他小誠是什么人呢,根本就不在老紀的關心范圍之內(nèi)。況且小老紀十歲的小誠還嫩得很呢,胡子還沒長出來,就敢跟他老紀抗衡,哼,真是不識抬舉!
雖然幫老紀打針分文不取,但在老紀看來,能給他打打下手,那是我父母上輩子修來的福分。這種無形中得來的好聲譽,可不是村里誰都有資格獲得的。況且,人家拿了老紀給的針藥來找父母,總是要賠著笑的,如果麻煩的次數(shù)多了,收玉米、割麥子、澆地、揚場的時候,給搭把手的人也就多。一個村子里住著,多一些能耐的人總歸是好的。
當然,父母不像小誠那樣,總是想著出風頭,或者將老紀做先生的氣勢給打壓下去。村委會曾經(jīng)想開個藥鋪,讓父母來承包經(jīng)營。母親倒是躍躍欲試,但是父親卻說:“還是算了,咱不能搶人家老紀的生意?!?/p>
老紀當然是知道這件事的,所以便將父親引為知己,平素我們家誰有點兒頭疼腦熱,需要拿藥,老紀都親自送上門來,而且只收成本價。因了這樣的一點兒恩情,老紀就將我們家當成了他在我們村出診的根據(jù)地。
認真算起來,老紀不算我們村子的人,不過隔著一條河,兩個村子同屬一個大隊,所以便如左右鄰居,來往頻繁。鄰村賣饅頭的、打燒餅的、做粉皮的、泡豆芽的,從來沒有把我們當成外人,每天都要騎著自行車從村東繞到村西,來回轉(zhuǎn)上兩圈半,直到筐里的貨蒸發(fā)了似的,快賣光了,這才饑腸轆轆地趕回自己的村里去。老紀當然也不例外,他像掌握著全村女人月經(jīng)周期的婦女主任,掌握著全村人的健康狀況。甚至哪家患哮喘的老人站在院子梧桐樹下咳嗽了一聲,老紀立刻就能感應到,稀里呼嚕扒拉完面條,又幫傻兒子擦擦唇邊的菜汁,叮囑女兒看好哥哥,便跨上車子,飛快地趕往村東頭正在咳嗽的老人家去。
所以老紀是我們村所有人家的私人醫(yī)生,隨叫隨到,包治百?。焕霞o治不好的,村里人也就接受上天的安排,等著料理后事了。六里外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除非老紀非得攆著人去,村里人基本很少光顧。反正有老紀在,他自會親自去醫(yī)院里進藥,何必再多跑一趟呢?生孩子這樣的大事,老紀不負責,但是有母親在呢,母親的產(chǎn)鉗跟老紀藥箱里的針管一樣,也是隨時帶上,幾分鐘就可以趕到人家里去的。
因此,有了老紀,做接生婆的母親,幫老紀打下手的父親,我們村里還需要小誠來瞎攪和什么呢?
但小誠是鐵了心要在村子里大干一番事業(yè)的。他的藥鋪跟“茄把兒”家的小賣鋪一樣,當街開著,而且是二十四小時都不打烊的。誰家老人半夜里忽然犯了病,只要去小誠家門口喊一嗓子,他立刻披衣下床,趿拉著鞋,跨上藥箱便跟人走。而且小誠坐在藥鋪里的時候,還手捧著書本,那都是很古老的醫(yī)書,村里人拿起來瞅一眼,感覺跟天書一樣,看著就讓人頭暈。但小誠卻像個舊時代的真先生,穿得干干凈凈的,坐在柜臺后面,專等著給人望聞問切。
老紀就不是這種風格的。老紀的女人在生完一兒一女之后便因病去世了。那病據(jù)說是不治之癥,就像老紀兒子的傻,也是生來就治愈無望的病癥;否則,就老紀的醫(yī)術,不至于讓躺在身邊的女人死掉。沒有女人照顧的老紀,家里的藥鋪也是亂七八糟的。除了老紀,沒人能從他的藥架上找出自己需要的一味藥。那些藥有時候還會藏在老紀傻兒子的帽子里,或者散發(fā)著一股子霉味的枕頭底下,再或做飯的鍋臺上。村里人都說,老紀開的不是藥鋪,而是藥箱,他的家就是一個大號的藥箱,滿屋子都是藥味,中藥與西藥混雜在桌子上,枸杞與大黃堆放在窗臺上,大棗與陳皮胡亂放置在抽屜的一角。如果不是中藥柜子上標注著柴胡、蓮子、桃仁之類的名字,估計老紀自己也不記得,哪一味草藥隱匿在哪一個抽屜格子里。
好在老紀人邋遢,但并不糊涂,知道藥是關系人命的,而且還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的命,所以總能在混亂中理出一個頭緒,將病人所需的藥逐一挑選出來,而后裝入白色的小紙袋里,再將服藥方式一一寫清,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吃藥的人,千萬別吃錯了,否則死了人他可承擔不起。被老紀護佑著的村子,倒也很少發(fā)生意外事故。有大病絕癥的村民基本也就安心地守在家里,跟老紀討一點止疼藥,一日日挨到臨死的那一天。發(fā)喪的時候,老紀一定親自前去吊唁。站在遺像前的老紀,總是比別人更悲傷一些,好像那人的死跟他有關,是他老紀沒有在世華佗般的神奇醫(yī)術,不能讓遺像里的人起死回生,并再次蹙著眉走到他的面前,疼得齜牙咧嘴地,卻依然不忘了揶揄他,趕緊娶個媳婦,收拾收拾藥鋪子吧,否則自己吃下的每一粒止疼藥里都有老紀的臭皮鞋味。
一年365天,老紀有300天都是在出診的。所以哪天不見老紀在村子的大道上騎自行車經(jīng)過,村里的人都會念叨。誰家請他來看病,自然是備下了飯的。老紀人“賴歪”(方言:邋遢),但吃飯卻講究得很,大約是給人打針落下的病根,總是將筷子帶碗在熱水里燙上十分鐘才肯拿來用。村里人都知道他這毛病,他的傻兒子給人掏豬糞、拉地排車,被留下喝一碗面條時,主人也會將碗筷一起燙燙,好像老紀一家都有潔癖一樣。
小誠這年輕的先生上陣以后,人們忽然覺得,給老紀燙碗筷是一件特別麻煩的事。就連留老紀吃飯,也有些多余了??慈思倚≌\,除了醫(yī)藥費,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而且永遠都隨叫隨到,免費上門。小誠的老婆做事也干凈利索麻利快,麥收的時候,如果小誠被人叫去看病,她一個人能任勞任怨地將麥子一麻袋一麻袋地全拉回家,見了生病的那家人,也不忘噓寒問暖,盡著兼職護士的職責。小誠的藥箱也永遠都是干干凈凈的,而且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想要什么藥,小誠都能立刻變戲法似的拿出來;哪像老紀,丟三落四的,看個病,得騎著他的破二八車來回奔波好多趟。怪不得老紀永遠都在路上奔走,原來他是在為自己粗心大意的壞毛病做無用功,卻又欺騙了全村人,讓大家覺得他在為病人辛勤奔波。
有了小誠這近水的樓臺,大家便疏遠了老紀。當然,起初大家都是無意的。誰會半夜三更生了病,舍近求遠,跑去鄰村找老紀來看???況且,沒有老婆暖被窩的老紀睡眠也有些不好,最恨人打擾他休息,哪怕午休也不行。之前大家都慣著他這毛病,看見他在臥室里睡覺,便小心翼翼地站在院子的樹蔭里干等著,連呼吸都自動弱了下去,怕一不小心驚醒了老紀,讓他大發(fā)雷霆不說,還任性到罷工,不去看病。當然,老紀極少這樣任性,可是,人們卻都記得坐在庭院的梧桐樹下,聽著聲聲蟬鳴,陪著老紀小憩的委屈。于是有了總是一副謙卑和善模樣的小誠,村人也就以最快的速度將老紀給忘記了。
可是老紀并不同意。老紀發(fā)現(xiàn)昔日將他視為家庭醫(yī)生一般信賴并尊重的村人,紛紛倒戈,去小誠家拿藥、打針、開藥方,便直接在大街上堵人,瞇眼笑問道:“小誠開的氣管炎的藥,還管用吧?”那人知道老紀的笑臉背后是一肚子快要爆炸的氣,也就避開了,輕聲問一句:“有日子不見紀先生了,去家里喝杯茶吧?”不想老紀刻薄,跟過來一句:“不需要我老紀了,這茶還喝個什么勁兒?”說完老紀便推車擦著那人的衣服冷冷走過去了。那人只好一臉難堪地追加一句:“你說你……嗐……改天來喝茶啊紀先生!”
老紀在村里這樣毫不客氣地“嗤拉”(方言:諷刺)過一些人之后,他的惡聲名就很快傳開了。大家都說,老紀真不會做人,不就是小誠開了一個藥鋪嗎,怎么著,這村子還是他的地盤不成,不允許別人做生意?況且本來他也不是這村的,十多年的錢都讓他一個人掙了,也可以了,人啊,不能太貪心,一貪心,就招人煩吶!
不過老年人不這么說,他們對小誠還不太信任,覺得他總歸是稚嫩了點兒,沒有十年八年的考驗,能當好先生?小誠也想得太簡單了點兒。他們習慣了老紀給配的中藥,冬天的早晨,我們小孩子緊縮著肩膀去上早自習,總能見到老人們出來倒中藥渣子,據(jù)說藥渣子當街倒掉,病便會發(fā)散得快,好像風順著大道將病也一起吹走了。過年的時候,誰家有生病的老人,還會將一分兩分的硬幣也一起倒掉。那硬幣是斷斷沒有人去撿拾的,因為大家都覺得,誰撿了去,病就會傳染給誰。但盡管如此,也沒見村子的大道上堆滿了錢,那些硬幣最后都去了哪里呢,我常常好奇,我是不相信硬幣會被風刮走的,一定是被誰給偷偷地撿回了家,而后丟到盆子里洗洗,也就重新在村子里流通開了。中藥渣子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倒掉,而后被大風刮走。人們聞到那草藥的味道,總會想起老紀,好像老紀的藥箱里是廣袤無邊的草藥園子,那里有任何一種珍奇的藥物:獨活、白術、人參、川烏……老紀氣定神閑地掌管著它們,就像掌管著全村人的生死,誰想平安地活在這個世上,必要在行經(jīng)老紀家時屏氣凝神地表達一些敬意。
可是小誠來了,一切便都改變了。好像一個屬于老紀的朝代就這樣沒有一點兒波瀾地結(jié)束了。不管老紀怎么悲傷,怎么嘲諷,怎么在路上急赤白臉地跟人爭吵,他的大半個江山還是被小誠給霸占了。剩下那些咳嗽著常年朝大道上倒藥渣子的老人們,身體慢慢癱了,但心里卻不糊涂,兒女們背著他們,究竟去誰家拿的藥,他們心里清楚,卻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任他們?nèi)チ?。只是在老紀路過門口,冷臉不發(fā)一言的時候,他們才訕訕地轉(zhuǎn)過身去,“咕咕咕”地喚著,讓滿院子飛奔來吃食的雞們,驅(qū)趕他們心底對老紀的愧疚。
但也總有一些拐彎抹角能扯上親戚的人,礙于面子,還是堅持頭疼腦熱的時候找老紀拿藥,借此維系良好的親戚關系。和我們家隔一條胡同,住著“雞冠子”家。雞冠子的兒子三歲的時候,發(fā)了一場高燒,據(jù)說發(fā)高燒那晚下了暴雨,村里的大道上積滿了水,人踩過之后都成了泥湯,穿水靴子一腳下去,常常半天也拔不出來。這樣的鬼天氣,又是半夜,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肯定是去不成的。不管小誠還是老紀,也都不愿意上門跑這一趟。但眼看著兒子已經(jīng)高燒昏迷了,雞冠子只能穿著雨衣去找先生。至于找哪個先生,雞冠子也沒多想,就直奔鄰村的老紀家。
據(jù)說老紀那天相親失敗,女人嫌棄他有兩個孩子,其中一個還是傻子。事后老紀借酒澆愁,又用酒瓶子將藥鋪給砸了,砸完他就昏睡過去。雞冠子前來叫門的時候,他罵罵咧咧地爬起來,說不去不去,你們村天皇老子來叫也不去!雞冠子急了,將他一把拉進瓢潑大雨里去,問他酒醒了沒有?要不是看得起他老紀,誰會大半夜跑來找他看???!老紀被冰涼的雨水一激,才看清這來人是跟自己沾親帶故的。就為了這份雨夜繞開小誠的情分,老紀背起藥箱,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雞冠子上了路。據(jù)說老紀在路上連跌了好幾次,渾身上下都是泥水,好像從泥湯里撈出來的一樣落魄,這讓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甚至中途就想返回家去??墒请u冠子救子心切,那一刻又認定老紀是在世華佗,只要他進了家門,兒子的高燒就會立刻退下。
老紀趕到的時候,雞冠子的兒子臉色鐵青,氣息微弱,好像半條腿已經(jīng)邁進了閻王殿。在老紀的行醫(yī)歷史上,大約沒有見過這樣的病癥,他一時判斷不清這是怎么回事,又沒有別的同行可以咨詢,而讓雞冠子冒雨請小誠過來一同診治,將是在全村人面前丟顏面且解釋不清的事。于是老紀只能憑借自己過去的經(jīng)驗,大膽用針藥進行救治。因為時間久遠,已經(jīng)沒有人說清請老紀究竟使用了何種針劑,就連雞冠子的兒子得的是什么病,也是眾說紛紜,到底是可以醫(yī)治的,還是死里逃生、僥幸生還呢,更沒有人能夠說清。這成了一宗謎案,而謎底卻是清楚的,雞冠子的兒子高燒退去,闖過鬼門關,可是,卻永遠地成了瘸子,而所有人都一致認為,那一條廢了的腿,是被老紀的針劑給扎壞的。
真相究竟是怎樣的呢,在這一問題上,雞冠子與老紀高度一致地保持了沉默。老紀的沉默,當然是做賊心虛,一輩子的污點,狡辯多少句都無濟于事,所以干脆不發(fā)一言,以示悔悟,聽任村人的唾沫星子將他淹死,絕不還口。而雞冠子呢,自己的親生兒子,被老紀一針扎下去,成了殘疾,他該去哪兒申訴呢?跟老紀反目成仇就能挽回兒子的一條腿嗎?讓老紀家破人亡、蹲了大獄,就能回到兒子高燒昏迷不醒的那一晚嗎?如果不是他強行將老紀從家里拖出來,老紀怎么會成了眾矢之的?如果老紀不扎那一針下去,兒子會不會命隕西天?如果那樣,豈不是連拖著一條殘腿的兒子,也看不見了?因為家境闊綽,雞冠子向來在村里是一個驕傲的人,好像頂著鮮紅冠子的公雞??墒沁@件事,卻徹底打擊了他。他和老紀一樣,為著一種無法解釋也解釋不清的原因,選擇了緘默。
只是老紀不只是保持了沉默,他還保持了與我們村子的距離。倒是小誠,自此愈發(fā)地活躍起來,忙得像當初的老紀,一年300天都在村子里出診。小誠的媳婦,帶著一種掌管后宮的威儀掌管著藥鋪,她昔日堆滿了謙卑的臉上,漸漸有了驕傲。有回村里走娘家的,提及開藥鋪的,總是會驚嘆一聲:“咦,小誠家的藥鋪怎么開得比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還闊氣?!”久居村子里的媳婦們聽了便慢慢回一句:“還不多虧了老紀?!?/p>
于是這樁陳年舊案,就這樣在回娘家的女人和村里的媳婦之間,一次又一次地提及,一直到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都知道了老紀,知道了老紀和小誠間的私人恩怨,知道了我們村新添了一個將來難娶媳婦的可憐的“瘸巴腿”,而那腿,是老紀給一針扎廢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