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嗎,除非從我身上割下來!”
“肉嗎,除非從我身上割下來!”說罷,祖父搖搖頭,嘆一口氣。半個多世紀后,張治中每每想起祖父當年對廚子說過的這番話,仍不免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感受。
在洪家疃私塾讀書的學生雖有20 多個,但吃住都在私塾的只有三個。一個是富人家的少爺,一個是寡婦家的弱子,另一個就是窮人家的孩子張治中了。三個孩子共同出米煮飯,但各人吃各人的菜。于是,鮮明而又殘酷的階級差別出現(xiàn)了。富人家的少爺餐餐吃肉,滿嘴流油;寡婦家的弱子也常有好菜好湯供應,口福不淺;唯有苦孩子張治中,頓頓總是吃一樣的小菜,望著那兩個孩子的菜碗垂涎三尺。張治中6 歲入塾讀書,當時還不到10 歲,尚未看出有什么國民黨上將軍的異稟,所有的只是一般小孩子都有的那種饞相:“看著別人嘴里吃糖,自己口里就要流水。”一次,張治中實在是忍不住了,要廚子向他家里去要點肉來吃。于是,可憐的祖父感慨地說了上面那番話。張治中雖然只是一個10 歲的孩子,但聽了廚子的復述,心里也是難過極了,悔恨與內疚的感覺一直伴隨著他直到也成為祖父的時候。只是,他再用不著從自己身上割肉給孫子吃了。
大人物的成長,照例會有許多的磨難。童年生活留給張治中許多慘淡而痛苦的回憶,其中大都是關于家境的貧寒和生活的艱難。
1890 年10 月27 日,張治中生于安徽省巢縣西鄉(xiāng)洪家疃的一戶農民與篾匠之家。祖父張邦棟,一輩子與土地打交道,信奉“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人生哲學,性格剛正耿介,崇尚直道,是一個脾氣倔犟的農民;父親張桂徵,有一手出色的篾器制作藝術,也有著入鄉(xiāng)隨俗、因時應變的生活技巧,是一個心地善良的手工藝人。幾十年后,我們正可以看出在“和平將軍”張治中的血管里,流淌著祖父和父親兩代人的血液,既不是一味的高亢猛銳,也不是一味的逆來順受,他是祖父與父親性格的一種中和:耿介而不失順從,原則而不失靈活,真誠而不失深沉,強悍而不失厚道。
如果說祖父是一塊石頭,父親是一池弱水,那么張治中則是一塊橡膠。水滴石穿,柔能克剛,而橡膠在受到重壓的時候,它可以作出必要的讓步,但一旦重壓消失,它又會恢復原狀。就人生而言,這是一種政治的策略,也是一種生命的狀態(tài)。從性格的變化來說,父親對祖父是一種變異,這是保持家族生命延續(xù)的合理要求,也未嘗不是祖父的期望。然而,一味的柔弱,則難以激發(fā)生命的活力。于是,張治中對父親又是一次變異。從這里,我們正可以看到張家祖孫三代雖然是不同范疇的人物,但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意義上,自有它合理的部分,這既是一代代家族群體能夠不斷延續(xù)繁衍的需要,也是許多家族文化能夠在一脈相承中不斷創(chuàng)新的一個實證。
不過,遺傳基因只是形成家族性格的一個方面,出生地域及成長環(huán)境的影響,則是形成家族性格的另一個方面。巢縣位居長江、淮河兩大水系之間,處安徽中部。自從有了鐵路或公路之后,從這里北上皖中名城合肥,東去六朝古都南京,南下著名米市蕪湖,西去安徽省會安慶等繁華都市,都可以朝發(fā)而夕至,距離并不算遠;到了今天的高速公路時代,時間就更短了,簡直就是咫尺之遙。但在100 多年前的農村,那個時候的主要交通工具都還離不開兩條腿和一葉扁舟,無論是步行還是搖船,都不是一件輕松的旅行。況巢縣三面環(huán)山地丘陵,一面臨浩瀚湖泊,既不是天下用兵處,也不是商賈必經(jīng)之地,又沒有能讓文人朝拜、騷客吟詠的靈山圣水。風氣的相對閉塞,經(jīng)濟的相對落后,民俗的渾厚淳樸,都不會是一件讓人覺得奇怪的事情。
從地理特點上來說,巢縣正是處在一個大的開放環(huán)境中的相對封閉區(qū)域。無疑地,正是在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中,形成了張治中的那種開放而又顯得保守、自由而又不失傳統(tǒng)、民主而又崇尚忠君的獨特個性。
巢湖是安徽省內最大的一個內陸湖泊,面積2 000 多平方公里。張治中的出生地洪家疃村南距巢湖20 里上下,東距巢縣90 里左右,背面有一座與皖南名山黃山同名的小土山。黃山并不高,林木也談不上蔥郁,但是,由于從山上可以看到波 瀾壯闊的巢湖,這就不一樣了。據(jù)張治中說:“站在山巔,浩蕩的天風,可以開拓你的心懷,恢弘你的壯志,激蕩你的豪情。”這樣詩意的語言,當然是一個人在成功之后才能有的感懷。不過,登黃山,望巢湖,因而觸發(fā)許多美麗而神奇的遐想,這樣一個情景,不能說是夸張的。我們可以很自然地想象:在20 世紀初,一位少年,經(jīng)常在讀書之余,登上村后的山巔,總是默默地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遠眺著煙波茫茫、變幻莫測的湖面,遠眺著一個比湖面更遠、更大也更神奇的世界。于是,一個少年的理想和抱負,就這樣在胸中潛滋暗長了;一個大人物的最初政治野心,就這樣在這座小土山上開始生根發(fā)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