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散步清華園——清華大學校慶隨筆之六

清華園里可讀書? 作者:曾昭奮 著


散步清華園——清華大學校慶隨筆之六

去年,一九九八年的冬天,全國各地報紙紛紛報道:中國科學院系統(tǒng)在職科學家平均死亡年齡為五十二點二三歲;中關村知識分子的平均死亡年齡為五十三點三四歲,比十年前下降五點一八歲?!稄V州日報》在報道時用了差不多通欄的黑體字大標題:《震撼國人的死亡報告》,香港《大公報》則用“中國科學家比常人少活二十年”作題目。《告警——中國科學的危機與挑戰(zhàn)》(百花文藝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一書的一則資料是:一九九一年至一九九五年間,中科院七個研究所和北京大學的專家教授去世一百三十四人,他們的平均壽命僅五十三點三歲。上述三個死亡年齡都大大低于中國人的平均壽命七十歲,大大低于北京人的平均期望壽命七十三歲。

黑色的數(shù)字,沉默的告警。

作為中關村(中科院)和北京大學鄰居的清華大學,不知有沒有相應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但是清華大學的一個教職工群體、文化大革命期間到過血吸蟲病重疫區(qū)“五七干?!钡亩酥幸呀?jīng)死亡者的平均壽命,肯定要比五十二歲或五十三歲還要低。

報上說,“缺乏必要的(體育)鍛煉、工作和心理壓力過大、不注重定期體檢及環(huán)境污染是造成科學家英年早逝的最主要原因”。過低的生活待遇導致生命的過早枯萎這一條卻被遺忘了。他們擠出太多,而慰勞太少!

一九七四年,鄧小平復出,胡耀邦到中國科學院擔任領導工作時,那里的“五子登科”(房子,妻子,孩子,票子,籃子)曾使科學家們高興了一陣子。但有人卻不高興,把鄧小平連同胡耀邦當做“右傾翻案風”批判了。到如今又過去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票子(工資)、籃子(菜籃子)依然令許多的科學家困惑。幾年前,人們曾痛切地、公正地為替病人做手術又困又累卻只得到幾元錢補助和一碗方便面酬勞的外科大夫鳴不平,可有誰知道,科學家們在實驗室里連續(xù)操作觀察幾十個小時又困又累卻連一碗方便面也不可得的境況呢?

差不多在多家報紙發(fā)出上述“死亡報告”的同時,清華校友、北大教授季羨林老先生在接受香港鳳凰衛(wèi)視記者采訪時談到,香港教授的工資是內(nèi)地教授的一百倍。這令我記起另外的一些“倍數(shù)”來。八十年代初我到香港探親,見到一位從內(nèi)地去港的同窗,那時我是清華大學講師,他是一個“則師樓”的雇員(無牌照建筑師),他的工資是我的一百九十倍。十多年來,內(nèi)地大力宣傳為教師加工資。目前,那位同學仍是無牌建筑師,其工資依然遠遠超過我,是我在清華拿到的教授工資的六十余倍?!犊萍既請蟆飞系奈恼抡f,剛畢業(yè)的博士進入外資或私營企業(yè),其工資為進入科學院或大學當副研究員、副教授的十倍到二十倍。曾任清華大學黨委書記的方惠堅教授有一個統(tǒng)計數(shù)字:中國教授的起點工資與技工的起點工資之比,一九三六年是二十八點六倍,一九五六年是六點八倍,一九九三年是二點七倍,而這兩個群體的最高工資之比這三個年度則分別是四十七點六倍、九點七倍和四點六倍。

這些“倍數(shù)”與上面那些黑色的數(shù)字摻和在一起,就像幽靈一般回蕩在北大—清華—中關村這塊中國首屈一指的科教圣地上空。

一九五五年中國科學院學部成立之后,在這塊科教圣地上,曾有“人心思院”一說。原因之一是那時候北大、清華的階級斗爭抓得太緊。清華黨委在青年教師中捕風捉影抓出了“反黨集團”。“反右”時,清華主動往已離校就職的畢業(yè)生的新單位送“材料”,把自己的“校友”打成右派。北大中文系某教研室的青年教師有百分之九十成了右派分子,而當時全國在知識分子中抓右派的指標是百分之五。因為學校講堂不得安寧,兩校教師都羨慕自己的鄰居——中關村中科院的專家們,他們有更多的時間更安定的心緒可埋頭于業(yè)務??墒牵旰訓|,三十年河西。到了九十年代,在這塊科教圣地上,又有“人心思?!币徽f,中科院的科學家們,反倒羨慕起北大、清華的教師了。并非中科院變得比清華、北大“左”了,也并非清華、北大的工資比中科院高了。只是因為中科院的科學家們看到,只要不急于為單位為個人“創(chuàng)收”,滿足于一味教學工作,當一名教授完全可以是優(yōu)哉游哉。在中國的大學里,與學生人數(shù)比,教師比外國大學要多一倍以上,教學工作都比較輕松;但在研究機構里,按研究條件比,中國大大劣于外國,中國科學家的研究經(jīng)費只有外國人的一個零頭,比五十年代更為拮據(jù),工作困難重重??茖W家們所受的心理壓力比教授們大得多。

環(huán)境污染也是科學家們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有人會說,普通老百姓不也跟科學家們生活于同一環(huán)境之中嗎?污染了的空氣如何偏偏只飄到科學家們的頭上?

讓我們聽聽中國科學院和中國工程院雙院士、清華大學教授吳良鏞先生的一段訴說。附圖中的化工研究院原來叫化工五廠,更早時是一片空地,在它的附近,就是清華、北大和中關村——中國科學院各研究所所在地。吳先生寫道:

一九四六年清華、燕京復校時,這片空地上經(jīng)常有人牧羊。解放后,在此建立北京化工五廠,之后廠子逐步擴大。五十年代初期,清華的一些教職工已感覺到該廠污染的威脅,這一度成為大家談論的話題;一些教授曾就此質(zhì)問過做過北京都市計劃委員會副主任的梁思成,他也無能為力。一九五八年我們?yōu)楸本┐髮W進行總體規(guī)劃時,頗想占用這一塊地,卻只能望洋興嘆了。此后,在幾乎歷屆海淀區(qū)與北京市人民代表大會上,這成為清華、北大人民代表聯(lián)合提案的內(nèi)容。奇怪的是呼吁歸呼吁,該工廠的規(guī)模卻不斷擴大……七十年代后期的某一夜晚,在鄰近該廠的宿舍中,許多教職工為當夜化工廠所排的廢氣弄得不能入睡,頭昏、嘔吐;第二天議論紛紛,并組織起來向有關方面寫信,交涉結果是化工五廠換了一塊牌子,改為“試劑試驗廠”,今天名為“化工研究所試驗廠”,生產(chǎn)塑料樹脂。由于它已是擁有一千五百五十人的大廠,經(jīng)濟效益急劇上升,一九八九年產(chǎn)值已達一千六百七十一萬元,占地已達十一公頃多,工廠當然還是“我自巋然不動”。(吳良鏞:《迎接新世紀的來臨》,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第195—196頁)

原北京市化工研究院位置圖

在這塊科教圣地上空,早已不是藍天一片。

環(huán)境污染,人人受害。對于從事科學試驗的科學家和教師們來說,還有由于實驗設備差所引起的污染和傷害。然而,當中關村的科學家們走出實驗室、北大清華的教師們走出教室時,卻立即進入兩個完全不同的境地:中關村擁擠嘈雜,校園里卻柳暗花明。這也許是中關村“人心思?!钡牧硪辉?。

清華、北大兩校校園,各占有清代皇家園林舊址,它們都曾是皇帝的夏宮——圓明園的一部分,跟圓明園連成一片。兩個校園兩朵花,花開兩朵,單表一枝,下面就只說清華園了。

清華園是清華大學校園的愛稱,它保有一座基本完好的皇家園林——清華園和另一座皇家園林——近春園的遺址。帝苑仙居,水清木華。當你優(yōu)哉游哉散步清華園時,你將會情不自禁地把個人的恩怨和環(huán)境的污染之類,暫時置諸腦后。多情的空間,無邊的綠意,似將永遠伴隨著你。當你作為一個真誠的散步者散步清華園時,你還會感到它的確是一個百花齊放、百鳥爭鳴的園地。無論風霜雨雪,無論酷暑嚴寒。

清華園第一個成功的散步者是朱自清教授。他在這皇家園林遺址上散步時所獲得的靈感,升華為《荷塘月色》,成為清華人散步清華園的千古絕唱。今天,散步清華園的人們,仍不時沉浸在朱先生七十多年前開發(fā)的詩情畫意之中。

一九三一年畢業(yè)于清華的余冠英先生,當年也留下了散步清華園的華章。這位天才又勤奮的好學生認為,散步清華園是一種“難以遏制的欲望”。他在贊賞清華園的天然美、園林美、人情也美的同時,卻俏皮戲說迷人的清華園只能令年輕學子耽于景色,無心向?qū)W,絕不是一個讀書的好地方。(《清華周刊》)

荷塘枯榮,月色明晦。時光流逝,欲望依然。一邊捧讀先生遺篇、一邊散步清華園的人們,已經(jīng)換了一代又一代。

今天,在散步清華園的人群中,年紀最大者可能是建筑學院的周卜頤教授。他于一九五〇年帶著雙學位從美國歸來,熱情傳播現(xiàn)代建筑理論,在中國建筑界聲譽日隆。一九五七年他成為“右派”分子,待到“四人幫”垮臺,幸獲改正,已經(jīng)年過花甲。負責者分派他在系里的小圖書室工作。他卻上書鄧小平,要求為祖國做更多的事。鄧小平在他的來信上作了肯定的批示。一九八二年,六十七歲的周先生南下武漢,在華中理工大學創(chuàng)辦了建筑系,創(chuàng)辦了《新建筑》雜志,都辦出了好成績。他已把全部的聰明才智獻給了祖國的建筑教育事業(yè),卻連記憶力和起碼的表達能力也沒有給自己留下,滿腹經(jīng)綸都已無法傾吐。他已經(jīng)返老還童,已經(jīng)天真無邪。早晨,他由一位小保姆照顧著,時或攙扶著,完成這散步清華園的功課。碰到我,有時還神氣地說,他昨天參加了一場網(wǎng)球賽;或者說,兒子已把他的跑車修好了,明天就要騎車到香山去。有時,他又出神地望著不遠處臨水的“晗亭”,那是為紀念清華名教授吳晗而建的四坡攢尖亭子,里面掛著鄧小平一九八四年八月三十一日題寫的匾額。周先生慢慢地、淺淺地向著亭子的方向鞠了一躬,他知道,那里有吳晗和鄧小平的英靈。

化學系年過古稀的周聽教授,陪著老伴散步清華園。周夫人原是北京一所重點中學的教師和校長,文化大革命中被她的學生打倒在地,隨后癱瘓臥床多年。如今,她竟能拒絕丈夫的攙扶和手杖的幫助,堅持自己移步向前??菔荻鴱澢纳碛?,無聲而滯澀的步履,只因有了周圍空氣的扶持,她才沒有頹然倒下,只因有了陣陣清風的流動,她才沒有停止呼吸。她使人想起小說和電影中的祥林嫂。在散步清華園的人們中,她最是一位強者。

體育教研室的王英杰教授,幾十年活躍在運動場上,把體育和健康送與莘莘學子,現(xiàn)在由家人照應著,堅持用自己的雙手轉(zhuǎn)動輪椅,散步清華園。我國體育和體育教育事業(yè)的偉大實踐家馬約翰教授在清華執(zhí)教五十二年,給后輩留下了“要動,要跑,要跳,要踢”八字箴言。退休的王教授如今腿足已不聽使喚,不能跑、不能跳、不能踢了。但他還有力氣,他還能動。許多人向他點頭問好,輪椅在體育館前緩緩轉(zhuǎn)悠。

位于體育館南面的馬約翰教授雕像

一九一九年建成的清華體育館,當年是國內(nèi)最先進的體育建筑。它曾以美國總統(tǒng)老羅斯福的名字命名,門廊上還曾有他的雕像,記錄了一段文化殖民的歷史。館內(nèi)有籃球場和游泳池。五十年代初期,中南海還沒有為毛主席蓋室內(nèi)泳池,毛主席就曾來這里游泳,為體育館留下了不滅的榮光。那時候,這個四季如夏的泳池還對教授們開放?,F(xiàn)在不行了,清華大學的教授已經(jīng)從八十人猛增到今天的九百人,即使天天“煮餃子”也容納不了。

前文提到的吳良鏞教授,也是散步清華園的積極分子。他大清早跟太太一起走出家門,不一會兒便把太太甩在后面。一陣小跑跑回家,總是急沖沖的勁頭。國際建筑師協(xié)會自一九四八年成立以來,第一次在亞洲、在北京召開第二十屆世界建筑師大會,大會將于六月開幕,吳先生加班加點準備大會的主題報告,指導大會的籌備工作。用完早點,就帶上太太為他準備的盒飯去辦公室,中午也不回家。自行車來回只需十幾分鐘,這十幾分鐘也必須節(jié)省下來。一寸光陰一寸金!

中國工程院院士、土木工程系的陳肇元教授,也跟太太一起,加入散步清華園的行列。他們夫唱婦隨,齊頭并進。天剛亮別人剛剛開始散步,他們已經(jīng)往回疾走。滿頭汗水,滿臉陽光,有多少課題正等著他們?nèi)ソ鉀Q。

數(shù)學系和物理系兩三位教授,跟我一樣,原來都喜歡到教工俱樂部打乒乓球。不多久,教工俱樂部掛牌改稱教工活動中心,打乒乓球每小時收費五元,不開收條,比我們每小時的工資(按每天八小時計)還多,我們都只好不去了。

散步清華園又散步圓明園,習慣成自然,本是很多人的老規(guī)矩。圓明園遺址變成圓明園遺址公園以后,修了大門,修了圍墻,但早晨六時以前入園,并不收門票。如今,圓明園遺址公園成了愛國主義教育示范基地,香港曾憲梓先生又捐資七百萬港元修了完好的圍墻,早上不管多么早也不對我們開放了,門票十元,月票十五元,只好跟圓明園“拜拜”了。

游泳池不夠大,乒乓球打不得,圓明園進不去,散步清華園的隊伍,日漸龐大起來。

在清華園最寂靜的角落里,林間草地上,有一群最寂靜的散步者。他們都是癌病或血吸蟲病患者。姿勢輕快,步履從容。綠色的樹冠為他們遮擋從天而降的微粒,輕風和流泉帶走了他們丟下的煩惱。

校醫(yī)院的王大夫,是散步清華園的一個小組的帶頭人。老中青三結合,五六位女士和小姐。她們散步時必橫穿學校的東西干道。三十多年前,一位女教師在這干道邊上散步,被汽車軋死。如今汽車通過量比當年增加了不下百倍,多幾只眼睛左顧右盼,可保安全。但當另幾位女士有意加入她們的行列時,王大夫卻說人多礙事,你們另組軍團吧,散步清華園,天地廣闊著呢。

散步清華園的另一個軍團,全由男士組成,也是老中青三結合。在寬闊平坦的草地上,他們個個倒退著走。老年人慢條斯理,青年人蹦蹦跳跳,比傳統(tǒng)散步方式好看多了。據(jù)說這特別有利于生理平衡,有利于健全腦力。也許,人的生命都有一個終點,這樣倒退著走,也就把到達終點的距離和時間拉長了。這是一種頗有意思的象征和安慰。

散步清華園,這是對生命自身的呵護,這是對死亡報告的抗爭。

去年下半年開始,清華開始實施創(chuàng)建綠色大學示范工程。“把綠色大學獻給新世紀,清華園將會是更加美麗、更加健康的生活環(huán)境?!眹鴮W大師錢穆的女公子、中國工程院院士、全國婦聯(lián)副主席、環(huán)境系教授錢易如是說(見《新清華》報)。不過,清華園果真能獨善其身嗎?

今年,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五日,是清華大學八十八周年校慶。黎明即起,散步如儀。校園中紫荊、紫藤、紫丁香花事正盛。這紫色是清華的特色,這紫荊花是清華的?;?。九九九,八十八,多么充實、豐富、吉祥的信息——生命長久,生機勃發(fā)!祝福了,散步清華園的人們!

一九九九年五月五日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