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第三章
“御音詔書”

吉普車馳上新民北街，一棟高高聳立在寬闊的壩陵橋大較場旁邊的巍峨建筑，便進入了城野宏的眼簾。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八日，日軍攻占太原后，占用山西大學(xué)堂教學(xué)樓作為司令部。不久，侵華日軍華北派遣軍駐山西第一軍司令官筱冢義男中將決定在城內(nèi)建造司令部大樓，也許是因為對于空降太原壩陵橋大校場情有獨鐘——太原保衛(wèi)戰(zhàn)中，讓傅作義和太原守軍不曾預(yù)料到的是，昔日振奮軍威的壩陵橋大校場，竟然成為太原城防最脆弱的“軟肋”，在城內(nèi)小股日軍便衣隊的配合下，日軍飛機搭載著突擊隊一次次強行降落在壩陵橋大校場，不斷向城內(nèi)增兵，成為太原失守的直接原因之一——大樓最終選址于此。

筱冢義男一九一四年赴德國學(xué)習軍事，繼后又任日本駐奧地利大使館武官。他想必讀過希特勒的這樣一段話：“宏偉的建筑是消除我們民族自卑感的一劑良藥，任何人都不能只靠空話來領(lǐng)導(dǎo)一個民族走出自卑。他必須建造一些能讓民眾感到自豪的東西，那便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建筑。這并不是在炫耀，而是給一個國家以自信。我們的敵人和朋友一定要認識到這些建筑鞏固了我們的政權(quán)?！?/p>

或許，筱冢義男正是受到了希特勒的啟發(fā)，為了迫使中國民眾通過建筑，認識到侵略者靠武力建立起來的政權(quán)是何等的穩(wěn)固，何等的堅不可摧，才建造了這樣一棟氣勢不凡的大樓。

一九四一年，也就是日本軍隊進入太原的第三個年頭，一座占地面積約兩萬平方米的巨大建筑在壩陵橋大操場邊落成了，大樓坐北朝南，地上四層，地下一層，在西式鋼筋混凝土主體建筑上，創(chuàng)造性地為主樓加上了中式歇山頂以及精美的裝飾。與山西大學(xué)堂、國民師范、川至醫(yī)學(xué)?？茖W(xué)校、博愛醫(yī)院、同蒲大樓等同時代建筑相比，這座由日本人設(shè)計建造的大樓蘊涵著更加豐富的中國傳統(tǒng)風格，成為那個時代太原獨占鰲頭的地標性建筑。

曾經(jīng)高踞在這棟巍峨大廈里發(fā)號施令的，有筱冢義男中將、梅津美治郎中將、巖松義雄中將、吉本中將，而為該軍最終畫上句號的，無疑是澄田睞四郎中將。

日本第一軍在太原市壩陵橋的司令部大樓

一九四五年八月進入中旬的這些日子，對澄田睞四郎而言顯得是那樣的漫長、沉悶，連空氣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味道。作為第一軍司令官的身份使他必須排除煩擾，保持清醒的頭腦。但他的舉止已變得有些機械，談話也變得有些遲鈍，往日的瀟灑與詼諧已蕩然無存。平素，這位有著學(xué)者風度的司令官的日常生活是頗為悠閑的：早晨七時起床，上午到司令部聽取山岡參謀長的戰(zhàn)況和工作匯報。午后如逢天氣晴好，他便扛上釣魚竿到太原城郊的水塘垂釣。中午再忙，也要擠時間小憩一會兒，夜間或讀書，或下圍棋。就寢時，合枕即睡，極少失眠。澄田除了下棋、釣魚、讀書三大嗜好外，后來又熱心于東方的宗教。這種雅好，與他征戰(zhàn)殺伐的生涯有所抵牾。但人的性格往往是多重的，這位統(tǒng)領(lǐng)數(shù)萬大軍的司令官，在指揮軍隊瘋狂踐踏中國的國土，屠殺中國人民之余，居然也能坐禪論道，從中感悟人生。

但是，一向樂觀豁達，睡眠極好的澄田，卻接連出現(xiàn)了徹夜輾轉(zhuǎn)難眠的現(xiàn)象?；\罩在他心頭的最濃黑的陰影，是從即日起就要變成戰(zhàn)俘的六萬在晉日軍和散居在山西各地的八萬余日本僑民，對這十四萬人能否安全回到日本，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其次，還有他自己的人生結(jié)局……

城野宏大步走進作戰(zhàn)室，看見澄田司令官、山岡道武參謀長、各課課長，以及巖田清一、公村參謀、古賀參謀等幾十個將佐正坐在長桌兩邊。他注意到掌握著第一軍錢袋子的山西物產(chǎn)株式會社社長河本大作也在其間。正在熱切地商討駐山西日軍準備如何繳械，日本僑民打算怎樣撤離等事項。寬大的屋子里擠得滿滿的，更多的人站在坐著的人后面，人人情緒激動，說話的聲音都挺高。

城野宏一進去，澄田司令官馬上說道：“城野君，你回來得正好，我們正在商量對保安隊如何處置的問題，這些閻錫山派過來的人散布在太原城內(nèi)各處，一旦趁亂叛變，向日軍發(fā)起攻擊，極有可能重蹈通州事件⁽¹⁾的復(fù)轍?！?/p>

城野宏分開將佐們，擠到澄田跟前，急迫地問道：“司令官閣下，第一軍是否已經(jīng)決定投降？”

此話一出，所有目光全凝到了他的臉上。

澄田將軍雙手扶著長長的指揮刀，面色如鐵，一字一板地說道：“東京已經(jīng)被美國人的燃燒彈夷為一片平地，廣島和長崎兩座城市也被美國人的原子彈從地球上徹底抹去，蘇聯(lián)人的坦克和飛機，已經(jīng)幫助八路軍奪占了張家口，蘇聯(lián)飛機隨時可能對太原進行轟炸，日本已經(jīng)無力再戰(zhàn)。岡村總司令一個小時前在電話里告訴我，稱‘天皇陛下將于十五日十二時親自廣播，應(yīng)謹拜聞玉音’。”說到此，澄田眼中，已隱隱有淚光在閃。他堅持著說下去：“岡村總司令還告訴我，中國派遣軍的投降，不是由于本身戰(zhàn)敗，而是隨著國家的投降，不得已而投降的?！?/p>

城野宏痛苦地叫道：“可是，無論怎樣，這同樣也是投降??！而且一旦投降，日本必將陷入國體崩毀，民族滅亡之絕境。我想，日本如能退回到日俄戰(zhàn)爭以前的狀態(tài)，恐怕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

圍坐在桌子邊的將領(lǐng)們，爆發(fā)出一片抑制不住的抽泣聲。

巖田清一更是重重地捶打著墻壁，失聲嚎哭起來。

澄田忽地將指揮刀靠在桌子邊，陡地站了起來，挺直身子，充滿怨氣地說道：“我于昭和十六年于湖北荊門就任第三十九師團師團長，又于去年十一月從荊門調(diào)到太原，繼續(xù)了四年的戰(zhàn)場生活。在這期間，一次也未回過國。因此，國內(nèi)的事情，雖然片斷地聽到一些，但實際情況如何，既不知道，也不讓我知道?！?/p>

全場寂靜，只有澄田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子里回蕩。

“八月十二日，岡村總司令電話告我，外務(wù)省正通過瑞士、瑞典政府，向美、英、蘇、中四國政府提出，如允許維持天皇制，則接受《波茨坦公告》?？墒?，僅僅一天之后，小林總參謀長又給我打電話，說為維護國體，保衛(wèi)天皇，全軍寧可玉碎決不收兵。勿因各國之和平宣傳攻勢，而削弱我軍斗志?！?/p>

“真是荒唐！”城野宏憤怒地叫道，“總司令和總參謀長如此南轅北轍，讓我等部屬，如何適從？”

澄田說：“我遵照總參謀長命令，剛剛草擬了作戰(zhàn)命令?！蹦闷鹱郎系囊粡堧妶蟾迥畹溃骸拔荫v山西六萬精銳皇軍，必須發(fā)揮大日本皇軍勇猛之傳統(tǒng)，為維護國體、保衛(wèi)天皇，只有斷然決一雌雄。本官決意率吾百戰(zhàn)百勝之皇軍精銳部隊，抱全軍玉碎之決心，誓將驕敵擊滅，以挽狂瀾于既倒?！蹦町?，澄田把電報稿往桌上一拍，提高聲調(diào)說道，“可是，命令還未來得及發(fā)下去，岡村總司令官讓我‘拜聞玉音’的電話又來了……”

城野宏道：“閣下的意見決定著山西六萬派遣軍與八萬僑民的生死存亡，司令官能把你的意見，坦率地告訴大家嗎？”

澄田毫不猶豫地回答：“圣斷一旦下達，天皇的態(tài)度，就是每一個日本軍人唯一的態(tài)度，澄田除謹遵詔命以外，別無他策。在我看來，對于天皇的旨意再表示反對就是為臣不忠的行為，這與我扎根骨髓的軍人精神，水火不容?！?/p>

城野宏倔強地說道：“日本要是屈服于《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那些昨日還在英勇殺敵的將兵必然會被支那人送上軍事法庭，成為戰(zhàn)犯。如果司令官閣下以天皇的意志為意志，那就無異于把自己，以及更多自己的部下的生命交給支那人去處置一樣?！?/p>

巖田清一眼淚汪汪地嘶聲狂吼：“司令官閣下，果真如此，我看倒不如跟敵人拼個你死我活！”

澄田正色道：“切腹，或者上戰(zhàn)場與敵人血拼而亡，對我來說都是最容易的選擇。請問諸位，我要意氣用事，痛痛快快地一死了之，山西的軍隊與僑民，能否安全地撤回祖國？特別是在國共矛盾激烈、治安狀態(tài)不好的地區(qū)，如何使深居山西各地的皇軍與日僑安全集中到乘船地區(qū)，如何以極大的關(guān)心來妥善安置——這，才是我眼下最為操心的事情?！?/p>

城野宏說：“日本投降，已經(jīng)是毫無疑問的了。南京通知皇軍將兵恭聆玉音，極有可能就是由天皇親自向全世界宣布日本戰(zhàn)敗投降的詔書?！?/p>

山岡參謀長也說：“天皇一旦宣布投降，日軍在太原城里只有一個大隊和特種部隊，力量根本沒法和趙瑞的保安隊比，這批閻錫山派過來的將領(lǐng)一旦悍然動手，我們是無法對抗的。再說，我們除了六萬軍隊，還有更多僑民分散在山西各地，一旦打起來，這十幾萬日本人，肯定會遭到中國人的殘忍報復(fù)，難逃一死?！?/p>

澄田說：“所以，盡快調(diào)動各地軍隊，一舉解除保安隊武裝的意見，已經(jīng)在司令部里占了上風。并且已經(jīng)作出決定，明天早上七時，以集合點名的名義，解除保安隊的武裝?？墒牵矣指械绞譃殡y，因此特別想征求你的意見?！?/p>

“解除保安隊的武裝？是誰的主意？愚不可及，簡直是胡鬧！”城野宏毫不客氣斥道，“司令官閣下，你從湖北調(diào)來不久，恐怕還不太了解第一軍的情況，現(xiàn)在的第一軍，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第一軍了?！?/p>

城野宏以簡要的語言，談到了這支統(tǒng)治山西全省已經(jīng)長達八年的日本軍隊的歷史。的確，在來太原擔任省政府顧問輔佐官之前，城野宏作為華北方面軍政治班班長，長期活動于華北、山西，對第一軍的了解，遠遠超過了上年年底才從荊門調(diào)來的澄田司令官和巖田等參謀人員。

他如數(shù)家珍般說道，一九三七年年底太原會戰(zhàn)結(jié)束，第一軍從而取代山西土皇帝閻錫山而成為山西的統(tǒng)治者，從那時起直至以后的兩年，第一軍一直作為一線攻擊兵團，隔著黃河與朱紹良的第八戰(zhàn)區(qū)，衛(wèi)立煌的第一戰(zhàn)區(qū)相對峙，并處在同延安和山西一帶的八路軍、第二戰(zhàn)區(qū)的閻錫山的晉綏軍作戰(zhàn)的最前線。因此，在這個軍中，當時擁有第三十六、第三十七、第四十一等三個最精銳的甲編師團，再加上一個乙編師團和三個獨立混成旅團，故以其總兵力十萬人的威武陣容而引為自豪。然而，由于對美國宣戰(zhàn)后，太平洋方面的戰(zhàn)事緊急起來，第一軍中的精銳師團陸續(xù)被調(diào)往南洋，到一九四五年，第一軍的總兵力不僅已經(jīng)減少到六萬人，而且成分也大打折扣，只包括第一四四這樣一個唯一的乙編師團，一個獨立混成旅團，兩個獨立步兵團，一個獨立警備隊。由此可見，第一軍的素質(zhì)已經(jīng)急轉(zhuǎn)直下，一落千丈了。

說到這里，面容清瘦的城野宏話鋒一轉(zhuǎn)，銳利的目光透射過厚厚的鏡片，逐一掃視著澄田、山岡、河本、巖田，連珠炮般提出幾個問題：“我現(xiàn)在向你們提出三個迫在眉睫的問題，一、日本本土被美軍占領(lǐng)，而我們的政府投降后，你們認為皇軍還能繼續(xù)保存下來嗎？”

山岡少將曾經(jīng)在參謀本部俄國組工作過一段時間，而且還擔任過日本駐蘇聯(lián)大使館武官，他馬上回答說：“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北海道一帶也完全可能被蘇軍占領(lǐng)，而使日本分成美占區(qū)、蘇占區(qū)兩部分，如同德國一樣，日軍可能會被徹底解散，在國內(nèi)要想保存軍隊，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城野宏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提出問題：“二、大和民族要想智慧地度過眼下這個有史以來最艱難的時期，首先就必須重建因戰(zhàn)爭而遭到破壞的經(jīng)濟。而為此所需要的原料與燃料，你們認為能否繼續(xù)從山西得到保證？”

澄田說：“日本肯定會因為戰(zhàn)敗后喪失滿洲、朝鮮、臺灣以及一切海外殖民地。對于能否取代這些地方的重要資源基地，將山西確保在我們手中的問題，最重要的條件是，山西必須具有必要而龐大的資源?！?/p>

城野宏激動地站起身來大聲說道：“司令官閣下，最符合這個條件的地方，即便是在整個亞洲也只有山西一地，因為山西擁有比滿洲和朝鮮加在一起還要豐富的、也可以說是全世界第一的資源。例如，煤炭的儲藏量是四千億噸，占整個華北煤炭儲藏量的十分之六。日本的煤炭儲藏量只有一百五十億噸。然而，在山西，一百五十億噸煤炭，只不過相當于兩個中等煤礦的煤炭儲藏量。”說到這里，他大步走到墻邊，指著巨幅軍用掛圖說道：“你們看，在太原西南面距太原城區(qū)只有六公里的西山煤礦，出產(chǎn)供應(yīng)太原市區(qū)的燃料煤，老百姓以人工采掘露天煤礦，并用毛驢馱運到太原市區(qū)出售。所謂驢背，如果你們理解為裝在麻袋里或是別的什么東西里，那就大錯特錯了。它只不過是在毛驢的兩側(cè)各放一塊用繩子捆住的，長達一米左右的炭塊，毛驢背著這樣的炭塊，‘嘀鈴、嘀鈴’地擺動著系在脖子上的鈴鐺，來到太原市——這就是說，一頭毛驢只能運載兩塊煤炭，而像這樣的煤炭在西山煤礦，就有五十億噸之巨！”

城野宏的這一番談話起到了石破天驚的作用，讓一幫分明已經(jīng)絕望的年輕官佐，突然之間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幾十雙一直不眨眼地注視著城野宏的目光里，充滿了感謝與敬重。

巖田清一欽佩地說：“輔佐官，你是我們?nèi)毡驹谏轿髯罹珳实幕畹貓D，也是我們思想上的領(lǐng)路人。”

城野宏繼續(xù)說道：“在太原北部的寧武煤礦，儲藏量有一百億噸，只需要鋪一條通往山崖露天煤層的路就行了。僅僅在這里，每年就出產(chǎn)煤炭一百萬噸，其煤炭的厚度一般為三十米，最厚處可達一百米，因為是山崖，只要一爆破，‘嘩啦嘩啦’崩塌下來的，都是煤炭，只要原封不動地裝上火車運回日本就行了。”

山岡參謀長驚羨不已地說：“那么也就是說，僅僅西山和寧武兩個煤礦，就相當于日本全國的煤炭儲藏量了?！?/p>

因制造皇姑屯事件，炸死張作霖而被逐出軍界的河本大作說：“這兩個煤礦在山西還僅僅是中等煤礦，同第一流的煤礦相比，懸殊還相當大。大同煤礦和陽泉煤礦這樣的一流大礦，蘊藏量分別是六百億噸，僅僅一個煤礦就相當于日本全國煤炭蘊藏量的三至四倍。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我們在東京舉辦‘山西物產(chǎn)展覽會’時，曾經(jīng)將兩立方米左右的整塊陽泉煤，陳列在展覽會入口處，簡直讓我們的同胞驚嘆不已。這樣大的煤塊對日本人來說是不可想象的，他們誤以為這是用許多小炭塊粘合加固而成，或者是模型而已。但事實上，這樣大的炭塊在山西根本算不得什么稀罕的東西。而且，陽泉煤礦含有七至八千卡左右高熱量的無煙煤，如果大量往鑄鐵爐里加煤，甚至鑄鐵爐也會被熔化掉。”

城野宏說：“所以說，山西對日本國的重建和復(fù)興太重要了，而要想控制山西，眼下就必須依靠保安隊，只要我們稍稍流露出對保安隊動武的想法，馬上就會給日本人帶來滅頂之災(zāi)。我認為，即便趙瑞骨子里真是閻錫山派來的人，即便保安隊的干部一半以上是忠于閻錫山的，我們也必須繼續(xù)像過去一樣相信他們，利用他們，因為在對付共產(chǎn)黨、打八路軍這一點上，閻錫山、趙瑞和我們是完全一致的。任何想對保安隊先下手為強的想法，都是愚蠢的。而且，八路軍以朱德總司令的名義，于八月十日發(fā)出全軍總攻擊的動員令，并已開始付諸行動。閻錫山的晉綏軍未到達太原之前，如果八路軍搶先出現(xiàn)在太原，以目前日軍的力量，根本無法防御。因此，現(xiàn)在除了使用我所控制的保安隊里的中國人確保占領(lǐng)區(qū)，而等待晉綏軍接收之外，已經(jīng)沒有其他辦法可以考慮?！?/p>

城野宏的意見得到了澄田司令官等多數(shù)人的支持，于是，馬上由巖田起草的第一軍司令官給山西省保安隊司令部的文件中，發(fā)出第一軍作戰(zhàn)命令：即八路軍以接收太原為目的前來太原，保安隊司令部要協(xié)同日軍，不遺余力地盡量阻擋，如遭攻擊，則堅決還擊之。

澄田不僅放棄了收繳保安隊武器的計劃，還采納了城野宏的建議，對此次率部前往晉中清剿八路軍的保安隊將領(lǐng)，予以獎勵授勛。

說話間，副官提醒，離正午十二點鐘還差五分。

第一軍司令部全體將佐身著正裝，跟在澄田司令官和山岡參謀長后面，走出司令部大樓，順著幾十級臺階下到司令部大樓正面大操場，按照平時遙拜天皇的隊形，向東列隊。

將佐們一個個神情肅然，悲痛欲絕，準備聆聽“玉音詔書”。

高音喇叭里響起了播音員的聲音：“從現(xiàn)在起有重要廣播。全國聽眾請恭身侍立，垂首靜聽?！?/p>

信號很好，聲音非常清晰。

澄田和他的將佐士兵們?nèi)既缒緲栋汜斣诳臻煹膹V場上，低著頭，畢恭畢敬地肅立在廣場上，面向東方，猶如站在天皇面前一樣。驕陽在地上畫出一排排的投影。酷熱使他們汗流浹背，軍衣濕透；絕望使他們神情麻木，目光呆滯如死魚的眼睛——誰都明白末日已經(jīng)來臨，而且來得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抗拒。

樓前的廣場上已經(jīng)聚集了不下一萬名日本人——身穿藍色國民服的義勇隊員、身穿灰黃色勞動服的礦山管理干部、身穿軍裝的士兵。頭上纏著頭巾的男工、女工。青年、中年男女及老人……這些人當中，有的站在那里面對樓頂上迎風招展的國旗默禱，有的俯伏在地，把額頭觸到地面上。

司令部大樓門前的廣場平時是不允許老百姓進來的，可是以往在皇軍打了勝仗的消息傳到太原的時候，這里通常也會聚集很多身穿西裝與和服的日本僑民。他們有的站立，有的手握著白石子祈禱。有的敲鑼，有的打鼓，有的搖鈴，有的吹螺號，有的喊干嗓子，為天皇，為皇軍祈禱。但是今天既沒有銅鑼，也沒有鼓和螺號，人們只是哭，只是叫，只是捶胸頓足……

收音機里再次響起播音員的聲音：“從現(xiàn)在起，天皇陛下對全體國民親自宣讀詔書，敬謹開始御音播送。”

在莊嚴地奏過日本國歌《君之代》后，稍停了一下，接著，一個蒼白無力的聲音通過司令部大樓上的大喇叭，仿佛自天而降般在廣場上響起：

“朕深鑒于世界大勢及帝國之現(xiàn)狀，欲采取非常之措施，收拾時局，茲告爾忠良臣民：朕已飭令帝國政府通告美、英、中、蘇四國，愿接受其聯(lián)合公告……”。

巖田清一仔細地聽著，淚流滿面。當聽到“誓必發(fā)揚國體之精華，不致落后于世界之進化，望爾等臣民善體朕意”時，他雙膝“咚”地一聲跪在地上，不斷地以頭猛觸地板，痛不欲生地連聲呼喊：“天皇陛下，生為帝國軍人，我讓你蒙羞，請寬恕吧！”

巖田猛地抽刀出鞘，“咚”地跪下，緊閉雙眼，將刀雙手反握，正欲剖腹自盡時，站在他旁邊的城野宏突然將他緊握刀柄的雙手死死抓住，大聲吼道：“巖田，你這個膽小鬼，你想逃避祖國賦予你的神圣責任嗎？”

巖田泣不成聲，悲痛得已經(jīng)不能說話。

城野宏淚流滿面地大喊道：“對你這樣的日本精英來說，剖腹自盡，不是勇士，而是懦夫的行為！你應(yīng)當像豐臣吉秀的武士一樣，走向大海，戰(zhàn)死為尸！”

城野宏的手緊緊地握著鋒利的刀刃，鮮血潸潸流下……

就在“御音”播送結(jié)束的這一刻，陡然間，壩陵橋廣場上響起了驚天動地的號啕聲、喊叫聲。

所有人都面向大樓頂上的“日之丸”國旗，舉起雙手高喊“天皇陛下萬歲”。

突然，人群中央一個身穿國民服的中年男子手執(zhí)倭刀跪在地上狂呼起來：“諸君，我們對不起天皇陛下！請求寬恕吧！請求原諒吧！”吼聲剛落，他將刀猛力插進了自己的肚子，燦爛的陽光下，噴薄而出的鮮血猶如紅綢般飛舞。

所有人都號啕大哭著跪下了，又有幾十個人采用同樣的方式倒在了地上，前一日的暴雨在地上留下的積水將鮮血極快地洇染開，像燃放的小禮花般極其耀眼。

匯聚在一團的哭泣聲猶如驚濤駭浪般在廣場上空起伏洶涌。在這團山呼海嘯般的嚎哭聲中，又有幾名年輕軍官高呼著忠于天皇的口號，或抽刀剖腹，或拔槍爆頭，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能這樣，我們所有身在山西的日本人，并沒有到絕望的地步！與其用自殺的方式為天皇獻身，不如跟著我殘留山西，為祖國的重建和復(fù)興而奮斗！”

在此之前，太原城里的日軍將佐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知道日本的戰(zhàn)敗是早遲的問題，但多數(shù)預(yù)料可能要在日本本土和中國沿岸，再進行一兩次大決戰(zhàn)，在戰(zhàn)局對日軍比較有利的情況下，再與對手講和。至于一般下層官兵，因為完全不了解全面情況，坐井觀天，就其所見，甚至還以為大日本皇軍勝利在望哩。在這樣的心情下，突然聽到天皇親口廣播的投降詔書，一個個大為震驚，不知所措。

澄田睞四郎

澄田心潮逐浪，悲極無淚。當天皇的廣播結(jié)束后，他看到他的部下和僑民一同陷入茫然無措的歇斯底里之中。但是，等到哭號聲過去，他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和肩負的責任。

在全場無數(shù)雙目光的注視下，澄田一步步登上司令部大樓前的臺階，然后轉(zhuǎn)過身來，用簡短的語言，即席作了謹遵詔命的訓(xùn)示。并向全軍將兵下達訓(xùn)示：“我等親聆敕語，憂及圣慮，誠惶誠恐，不知所措。然事已至此，本職惟謹遵圣諭，以慰圣懷。我第一軍將兵切勿削弱斗志，值此自建國以來之最惡劣環(huán)境，更應(yīng)在莊嚴之軍旗下，愈益堅持鐵石般之團結(jié)，根據(jù)唯一方針，分別為達成即將到來的投降、遣返等新任務(wù)而努力?！?/p>

訓(xùn)示完畢，澄田下令隊伍解散，然后一個轉(zhuǎn)身，向著司令部大樓走去。走進大廳時，澄田對緊跟在他身后的山岡參謀長說：“馬上通知下去，各部隊清點一下，凡自殺的官兵，一律倒填日期，按戰(zhàn)歿者處理?！?/p>

這時閻錫山長期派駐太原的辦事處主任，也是閻的妹夫梁延武驅(qū)車來到第一軍司令部，緊急拜會澄田司令官。

在澄田寬大的辦公室里，梁延武對驚恐不安的澄田以及山岡、河本、城野宏、巖田等將佐說：“諸位大可放心，以前你們得勢時，我們受到貴方各種幫助。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從今以后，我們也將盡最大的努力援助你們。因為閻長官對日本人持有非常的好意，所以這一點，閻長官特別托我請澄田閣下，以及貴軍官兵絕對放心。”

梁延武離去后，澄田對城野宏說：“日本軍人的敕諭里有這樣一句話，‘軍人不可干預(yù)政治’。作為帝國陸軍第一軍司令官，我不能因為任何政治原因，公然違抗天皇和岡村總司令的命令行事。不過，城野君，你和我不同，你雖然穿著軍裝，但你畢竟不是一個職業(yè)軍人。從今以后，請充分運用你長期積累起來的同中國方面交往的豐富經(jīng)驗與人脈，好好干吧，就算不成功，你也一定能夠成為大和民族的曠世英雄的?！?/p>

城野宏大有臨危受命的感覺，即回道：“司令官閣下請放心，我絕對不會放棄我的追求！”

“城野君，”對城野宏宣揚的殘留理論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巖田清一緊握著城野宏的手，淚流不止，咬牙切齒地發(fā)誓，“我們一起殘留在山西吧，不管怎樣，祖國的復(fù)興必須由我們這一代人來承擔，并不惜貢獻出自己的生命！”

入夜，澄田又相繼收到大本營發(fā)來的密電：陸軍大臣阿南惟幾剖腹自殺、鈴木內(nèi)閣總辭職。

澄田在天皇投降詔書廣播之前，曾一直主張繼續(xù)戰(zhàn)爭，并再三奏請岡村批準決戰(zhàn)的要求。然而今日“無條件投降”已成定局，東京方面又頻頻傳來噩耗，他作為天皇的將軍，除“謹遵圣諭，以慰圣懷”之外，再無別的選擇。前幾天悲痛絕望之際，他曾向大本營電請退職轉(zhuǎn)役?，F(xiàn)在想來，那實在是孩童鬧氣之舉。他的電請不可能被批準，而軍民安全撤離山西，回到日本的重任也不容他推卸。誰叫他是最后一任日本山西派遣軍的司令官呢！

窗外萬籟俱寂，連警衛(wèi)的腳步聲也聽不見了。室內(nèi)孤燈昏黃，電扇嗡嗡地吟叫著，但悶人的暑氣卻久驅(qū)不退。深夜的岑寂使他有被人類遺棄之感，悶熱的空氣使他痛苦絕望的心境更添煩躁。

一九三八年七月，澄田晉升為陸軍少將的同時，當上了中支那派遣軍野戰(zhàn)重炮兵第六旅團長，在次年四月南昌會戰(zhàn)時，十二軍司令官岡村寧次特地命他協(xié)調(diào)指揮全軍四個獨立重炮兵聯(lián)隊二百五十門重炮，用密集轟擊的戰(zhàn)術(shù)打開戰(zhàn)役突破口，一舉突破修水河防線。一九四一年九月被任命為第三十九師團中將師團長，駐守湖北荊門，協(xié)助困守在宜昌的內(nèi)山英太郎第十三師團抵擋陳誠第六戰(zhàn)區(qū)數(shù)十萬中國精銳部隊的反攻。一九四三年五月參加鄂西會戰(zhàn)，一九四四年十一月才調(diào)來山西，成為第一軍司令官，所部只有一個師團加三個旅團，共五萬九千人。

他走馬上任還不到一年，日本便宣布無條件投降了。

他深知自己在侵華戰(zhàn)爭中犯下的罪行難逃懲罰，從即日起，他這位威嚴煊赫的山西最高統(tǒng)治者的大勢已去，作為戰(zhàn)犯被押上審判臺的日子，必然會來臨。

(1) 筆者注：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七月二十九日，駐守通州的偽軍突然對日軍發(fā)動攻擊，搗毀了日軍機關(guān)，逮捕了殷汝耕等大漢奸。此次事件中，共有五百多個日軍官兵和日本僑民、朝鮮浪人被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