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巴黎之行
1900年3月21日,是奧拉西奧·基羅加起程前往巴黎的日子。天下著雨。蒙得維的亞碼頭上,聚集著為親朋送行的人們。旅客們都已上了船,戀戀不舍地望著前來送別的親人。汽笛聲突然傳來,乘客們揮著手或搖著手帕,有的人還流下難過的淚水。
基羅加站在蒙得維的亞號客輪的甲板上,通過灰蒙蒙的霧氣望著蒙得維的亞。大海開始翻滾,波浪拍打著船舷。基羅加在碼頭上的人群中看見了母親,她在靜靜地哭泣。他聽見母親對他說:“上帝保佑你,我的兒子!”這時,一陣涼風(fēng)吹來,基羅加不由自主地豎起大衣的翻領(lǐng)。又一陣笛聲響起,客輪開始移動了。碼頭上的人群漸漸散去,城市、房屋、碼頭……也變得越來越遠(yuǎn),模糊不清,最后消失在他的視野中。這仿佛在夢里,夢中的景象交織在一起,遠(yuǎn)去了,消失了。
基羅加在那天的日記中寫道:“我覺得我在朋友們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種戀戀不舍的目光。那目光從岸上投來,仿佛這是見我最后一面似的?!?/p>
客輪向遠(yuǎn)方駛?cè)?,開始了它的冒險航行。它顛簸著,奮力地前進。天上堆積著烏云,預(yù)示著一場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_加走遍了全船。對他那雙習(xí)慣長途跋涉的靈活的腿腳來說,它似乎太小了,太窄了。他走進了餐廳,那里有幾張桌子,幾條長凳。在一個角落里有一架鋼琴。他覺得那里的環(huán)境太寒酸了。他不由得點上一支煙,在他的旅行日記里信手寫道:“我甚至相信,站滿了碼頭的人那么全神貫注地望著我,好像我是一個命定升天的人?!痹谶b遠(yuǎn)的地方,在另一條道路上,安德烈·紀(jì)德正構(gòu)思送別和旅行的頌歌:“我希望在你心中喚醒起程的渴望,奔向何方并不重要;起程,離開你的故鄉(xiāng),你的家庭,你的臥室?!被_加似乎聽到了這些話,這些話燃燒著熱情的年輕人的心。他離開了城市,把一個女人的照片丟在一個房間里,離開了他的家——那個發(fā)生過一個個悲劇的地方。他躲進了船艙,想到了巴黎。
船上的生活是單調(diào)的,令人厭倦的。他只能望著大海,聽著螺旋槳撥動海水的嘩啦聲,或者哼唱那支憂傷的華爾茲樂曲,這使他回想起一個女人,她在她的房間里孤獨而恐懼地為我們哭泣。一個夜晚,他談到了雷伊萊斯的《外來人》。他在他的旅行日記里寫道:“總之,這是一個好作品,不多見?!痹谝粋€霧蒙蒙的日子,船上出現(xiàn)了騷動,因為船只發(fā)生了什么情況。船長對他的工作人員下了命令,旅客們集合在甲板上。有那么一會兒,基羅加似乎享受到了遇見意外事件的快感。但是船只順利穿過了海霧,又平穩(wěn)地前進了,又恢復(fù)了那種始終如一的行駛節(jié)奏。但是,巴黎,他向往的巴黎,還在遠(yuǎn)方。在旅途上,基羅加遇到幾個要好的伙伴:一個英國青年,一個說話帶意大利口音的智利人,一個德國小伙子,還有一位畫家。他在日記里寫道:“這些人是旅行的主要人物,他們都很持重、精力旺盛、自命不凡?!碑?dāng)然也有臨時的女友,和他跳華爾茲、瑪祖卡和波爾卡的姑娘。跳完舞后,基羅加走到船尾甲板上,觀看波光閃閃的海水。他在日記里寫道:“我的頭腦中產(chǎn)生了對一個浪頭、一個火紅的浪頭的幻覺。它變成了一團在水面上閃光的螢火蟲,它們在螺旋槳的瘋狂撥擊下死去,落在了水面?!彼送焓植灰娢逯傅暮谝?,又一次覺得一種異樣的目光在注視他。他心里想,有人在注意他的活動。一個無形的旁觀者在專注地望著這個命定升天的人……他要離去……成為強者……忘記一切……永遠(yuǎn)不回來……
在船尾甲板上,基羅加向著陌生的地方,把目光投向黑夜和大海。
和我在一張桌上吃飯的共10個人,看上去他們的境遇很不幸。他們?nèi)腔蚺只蚴莸臒崮莵喨耍瑐€個食不果腹,一副賣油或賣菜人的模樣。他們一定和這樣的人相差不遠(yuǎn)。有一個女人長得很胖,身著黑衣,膚色偏黑,她斜眼望著別人正在吃的飯。當(dāng)服務(wù)員給她送來飯菜的時候,她急著要吃,在開始吃之前先斜眼望了望周圍。后來,有一位斜眼的、45歲金發(fā)大媽打賭說,她是賣菜的,她有一個16歲的女兒,長得很漂亮,非常純真、膽怯,幾乎時不時地受驚嚇,完全缺乏教養(yǎng)。這兩個婦人的音色因其低沉而尖細(xì),特別引人注意,就像被包在棉花里的聲音發(fā)出的振動聲……
……昨天,我終于讀完了《繁殖》。我認(rèn)為這是左拉最完美的作品。他舍棄了許多沒完沒了的描寫(并非都優(yōu)美),并以語言表達(dá)取勝。多么美的表達(dá)方式啊!盡管他已習(xí)慣語言的推動作用,但是你總是對他那種能言善辯的本領(lǐng)感到驚訝。這一點在此作中比在其他作品中表現(xiàn)得更為有力,千百倍的有力。作品中的形象和語句,是不可超越的。
九點半,我們到甲板上去跳舞。寒冷的夜晚硬是讓我患了嚴(yán)重的哮喘。一共有九對舞伴。一位婦人跟我跳舞時對我說:抱緊我,跳快一點,這樣我可以繼續(xù)跳……
四月二十日。過去的這些天,我一直患哮喘,可恨的哮喘,殘忍的哮喘!
基羅加在船艙里寫他旅行的印象。他用的是一個小記事本,用他那小小的文字把它寫滿。在他描述朋友們的文字旁邊(這些描述不乏幽默的筆調(diào)),他還寫了在橫渡大西洋時讀的作品的評論。通過這些評論,我們可以看到一位熱心、專注、不滿足、能夠進行尖銳批評或熱情贊美的讀者。在小記事本里,基羅加描寫了兩個很長的夢境。一個夢可以概括為當(dāng)他看到地陷時的恐懼心情;另一個夢講述了他對未婚妻的墮落行為的擔(dān)心。這兩個夢給旅行中的基羅加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輪船駛過達(dá)喀爾、特納利夫島、圣維森特……向舊大陸、向以其遠(yuǎn)方的光芒吸引著新大陸的青年的大都市前進……駛過拉斯帕爾馬斯……駛過在海邊的斜坡上建造的一幢幢白房子?;_加對伸展在城市和港口之間的沙地表現(xiàn)出很高的熱情。他用鉛筆描繪了那幅景致的輪廓。他還在海面上看見一個人的形象。熱帶的夕陽墜向大海。在五顏六色的風(fēng)景中,出現(xiàn)了一座約200米高的山峰。山上有一條路,基羅加把它比作一條沒有血色的細(xì)蛇。在郁悶、思鄉(xiāng)和哮喘嚴(yán)重的時候,他閱讀薩福和普雷沃斯特
的作品。雪山、橄欖樹、村鎮(zhèn)……乘船旅行感到疲憊的基羅加,遙望著等待他到來的海岸。一種既害怕陌生的地方又渴望到達(dá)的復(fù)雜心情占據(jù)著這個站在甲板上的瘦弱的人的思想。意大利、熱那亞到了。跳板鋪好了?;_加夾在旅客中間下船。他這個年輕人的妄自尊大,他那身摩登的公子哥兒的衣著,賦予他一定的信心,同時也賦予他一種自命不凡的男子漢的外表。人聲嘈雜……辦手續(xù)……過海關(guān)……然后……街道,城市,基羅加渴望征服的新世界。
熱那亞。在這個城市,基羅加騎著自行車逛了逛,記下了他的印象。他喜歡這個建在海上的城市。他停在一幢房子前,房子周圍有花園、熱帶花卉、被折斷的洋常春藤、西洋丁香?!敖o人一種特別懶散和詩的感覺”,他自語道。他看到一些車輛和一些頭上插著黑羽毛的馬匹,他頂著有利于健康的烈日經(jīng)過一條又一條大街……他感到很愉快,在巴爾比大街一家餐廳吃了飯。然后,他便動身去巴黎。到了邊境上的一個現(xiàn)代化車站,他上了火車。二等車廂,十分擁擠,他感到沮喪、厭煩……阿爾卑斯山……一座座雪山……火車使他漸漸接近巴黎,火車把他帶向愛情和詩歌之都,一個讓他熱切盼望到達(dá)的地方。巴黎。人們還在籌備世界博覽會——那個世紀(jì)的偉大成就和藝術(shù)的展覽會。
1900年。巴黎將一切文明國家的冒險家、詩人和間諜聚集在那里。他們在那里策劃著陰謀詭計、文學(xué)運動、殖民戰(zhàn)爭……他們崇拜著某些詞語:進步、未來、能量、科學(xué)……
1900年……魯文·達(dá)里奧像一個外來的黑發(fā)上帝一樣,受到一群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代主義的詩人的贊賞。巴黎豎起了又打倒了它的神靈。不久前,魏爾蘭還是文學(xué)聚會上的核心人物,還有奧斯卡·王爾德,他用他那行賄者的傳說和他那習(xí)慣撒謊的大嘴巴講述故事和詩歌。巴黎,一個既美麗又殘忍的城市,它是患病的魏爾蘭的敵人,它是受監(jiān)禁的王爾德的控告者……火車在前進……矩形的、黃色的、紅色的、紫色的土地……一座座昏暗的城市、一塊塊農(nóng)田、一幢幢房子……機車發(fā)出一聲勝利的呼嘯:巴黎到了!
比利安宅第,恩特雷波特街13號。基羅加留下了他的名片。他要找的人不在家。他跑了幾家客棧,在一家客棧要了一個房間。他在一位朋友的陪伴下進入了巴黎的夜晚。他在一條條大街上行走,街上布滿了燈光、奔跑的人、交談的人、土耳其人、自行車,令人眼花繚亂。巴黎向他展示著它的歡樂、市民的混亂不堪和各種群魔亂舞般的活動。這就是世界會議的中心。他在世界博覽會上徜徉,參觀了瑞典館、匈牙利館、德國館。他在埃菲爾鐵塔下寫作……巴黎和女人們……有一個女人管他叫“阿拉伯小帥哥兒”……巴黎和拉丁區(qū)的文學(xué)茶會……魯文·達(dá)里奧(身體很胖,戴著草帽)問他是否認(rèn)識羅多。在巴黎的夜晚,基羅加既高興又厭倦。他厭惡巴黎的詩人、巴黎的資產(chǎn)階級分子和巴黎的妓女。他夢中的天堂顯露著它的裂痕和它的糜爛。但是并非一切都完蛋了,還可以參觀盧浮宮或觀看自行車賽……
奧德翁廣場旅館,基羅加的新寓所。基羅加考慮問題依然帶著悲觀情緒。晚上,他上街閑逛:蒙得馬特雷街、意大利街、旱金蓮街、瑪?shù)吕准{街,他都逛過。他買了一輛自行車,參觀了盧浮宮,觀看畫家們、復(fù)制大師們的作品,停在海景畫展部分欣賞。他在巴黎街頭漫步,游蕩,觀察行人?!按鞫Y帽的人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從游手好閑的人到大人物?!彼诼灭^里做筆記,三個留辮子、穿東方服裝的中國人走進來。據(jù)基羅加說,那是一個晴天,美洲的一天……他等待著去王子公園的時刻,那里將舉行一次大型自行車賽。幾天前他去過布洛涅林園,那里飄蕩著軍樂隊的奏樂聲。基羅加穿著他那件薩爾托自行車運動俱樂部的汗衫觀看了自行車賽……“此時此刻,有來自各階層的七八千人。我這件印著CCS的汗衫吸引著他們的注意力。這是在巴黎??!”基羅加記錄著自行車運動員們的時間,進行著對三輪摩托車的贊美和若干關(guān)于泰勒、博赫斯、鮑格和沃爾特斯的富有詩意的運動姿勢的描寫。另一天,他參觀了圣母院。巴黎的紀(jì)念性建筑物以墻壁的又暗又臟的色調(diào)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從巴黎回國后他曾對一位朋友說:“巴黎的房子都是黑色的?!痹谑ツ冈豪?,基羅加看到滴水嘴獸
、稀有動物頸狀的水落管
時,驚訝不已。他再次參觀盧浮宮,再一次光顧王子公園,觀看自行車賽。他在記事本里記下了自行車運動員們的時間。在筆記中間有一首詩——《米洛的維納斯》。
在西拉諾咖啡館里,一些作家在那里聚會?;_加去了這家咖啡館,但是他對那種像法國人的拉丁美洲人的聚會感到厭惡,漠然置之。他給親朋好友寫的信中說:“我覺得在所有那些人中,除了達(dá)里奧有影響和相當(dāng)富有外,其他的人都太自命不凡了?!蔽骼Z是一家下等咖啡館,位于克利奇大街蒙特瑪特萊廣場上。他與恩里克·戈麥斯·卡里約、魯文·達(dá)里奧、曼努埃爾·馬查多
和1900年他在巴黎時的詩人、紀(jì)實作家、翻譯家和審美家們在那里相遇?;_加對咖啡館里的某些老主顧感到并表現(xiàn)得反感。這位蒙得維的亞的頹廢詩人在巴黎覺得自己是民族主義者、流亡者和斗士。一天晚上,他問卡里約:
“卡里約,請告訴我,你講瓜拉尼語嗎?”
“什么?”
“我問你,你是不是講瓜拉尼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