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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真聲談馮夢龍輯《掛枝兒》曲

明清文學名作欣賞 作者:吳小如,梁歸智 等著


真情真聲談馮夢龍輯《掛枝兒》曲

◎ 胡小偉

作者介紹

胡小偉,1945年生,四川成都人。1967年大學畢業(yè),1978年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系,1981年獲文學碩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也曾任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副會長, 2005年退休。

推薦詞

《掛枝兒》曲的作者大多是普通的城市居民,尤以女性為多。它像一幅幅當時城市生活的風情畫,逼真細致地刻畫出社會生活的許多側面,以簡練的語言和流暢的筆致描摹出各種情態(tài)和性格,顯示出獨特的才華和風姿。

《掛枝兒》,又名《打棗竿》,是晚明的一種民歌時調(diào)曲。據(jù)記載,它是在萬歷以后流行傳唱起來的,“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之,亦人人喜聽之?!边@引起了一些有識見的詩人和戲曲家的注意,贊譽它們是“近日真詩一線所存”, “有妙入神品者”。有的還積極仿作,如袁宏道就宣稱:“世人以詩為詩,未免為詩苦;弟以《打棗竿》、《劈破玉》為詩,故足樂也?!鄙踔劣腥苏J為,“我明詩讓唐,詞讓宋,曲讓元”,而唯有《掛枝兒》一類小曲“為我明一絕耳!”足見對它的推重。幸而有馮夢龍輯存的《掛枝兒》一書,使這朵盛開于明末的小花,能以其真率清新之態(tài),搖曳在中國詩歌爭奇斗妍的一百花壇中,使我們得以領略它的光彩。

馮夢龍是以纂輯白話短篇小說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稱“三言”)著稱于世的。他少負捷才,尤明經(jīng)學,本以科第相期,不意屢試不捷,轉而以“人尊榜上名,我愛胸中錦”自慰,流連歌場,放蕩不羈,卻因此得以廣泛接觸社會生活和下層市民,從而走上收集整理民間文學和通俗文學的道路?!稈熘骸肪褪撬牡谝粋€業(yè)績。民歌時調(diào)向被正統(tǒng)文人視作“田夫野豎矢口寄興之所為,薦紳學士家不道”,據(jù)說此書一出,首先招來了“無賴馮生唱《掛枝》”之譏,“其父兄群起訐之”,迫使他不得不到外方暫避一時。但社會上反響卻十分強烈,“舉世傳頌。沁人心腑”,從此奠定了他的聲譽。

這部《掛枝兒》主要反映了男女的愛情生活和當時的社會風貌,共分私、歡、想、別、隙、怨、感、詠、謔、雜等十部,總計存錄有四百多首曲。它們的突出特點,在于一個“真”字。袁宏道曾說,這些曲子“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故多真聲;不效顰于漢魏,不學步于盛唐,任性而發(fā),尚能道于人之喜怒哀樂嗜好”,馮夢龍也認為“但有假詩文,而無假山歌”,他正是“借男女之間典情,發(fā)名教之偽藥”,這就明顯表明它們具有一定的反封建意義,具有獨特的文學價值。

民歌根植于普通群眾的生活之中,向以真摯樸素見長,而《掛枝兒》中的作品,尤能婉轉心曲,刻畫入微。在表現(xiàn)青年男女的愛情方面,它們不但準確細致地捕捉到戀愛、婚姻生活中各個階段的微妙復雜的感情變化,而且能表現(xiàn)不同對象的性格心理特點。例如初戀時:

隔花陰,遠遠地望見個人來到,穿的衣,行的步,委實苗條。與冤家模樣兒生得一樣俏。巴不能封跟前,忙使衫袖兒招——粉臉兒通紅羞也,“姐姐,你把人兒錯認了!”

〔私部一卷·錯認〕

這個少女顯然還沒有約會的經(jīng)驗,只從衣色步態(tài)來判斷戀人,心情又是那樣地急切,僅僅“遠遠地望見”,就“忙使衫袖招”,結果卻頗為尷尬。來人風趣的答話,為這幕生活中常見的情景加濃了喜劇的色彩,一波三折,饒有意趣。這種熱戀中的心理,被作者毫不費力地勾畫出來,而且是那樣的熨帖、生動,不但令讀者發(fā)生會心的微笑,恐怕戀人也會忍俊不禁。有一首曲子,就是他們自己打趣這種癡情的:

百般病比不得相思奇異,定不得方,吃不得藥,扁鵲也難醫(yī)。茶不思,飯不想,懨懨如醉。不但旁人笑著我,我也自笑我心癡。伶俐聰明也,到此由不得自己。

〔想部三卷·病〕

女性的心理是較為細膩復雜的,熱戀中的女性尤其如此。這種“身不由己”之感,有時竟無由揣摩,更難形諸筆墨?!稈熘骸分袇s有一首妙曲:

對妝臺,忽然間打個噴嚏。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個信兒。難道他思量我剛剛一次?自從別了你,日日淚珠垂。似我這等把你思量也,想你的噴嚏兒常似雨。

〔想部三卷·噴嚏〕

打噴嚏,這是生活中多么平常的一件小事,由此聯(lián)想到戀人的思量,倒也符合習俗、常情。曲子卻不肯由此止步,偏要頓作波瀾,反而責怪對方思量的次數(shù)太少,這已是突發(fā)奇想,難以測度了,但作者竟然還有余力回轉筆墨,竭力寫女子的思戀之苦,想見對方應該“噴嚏兒常似雨”,這就把她的一片癡情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馮夢龍在此曲后面曾幽默地批道:“遂使無情之人,噴嚏亦不許打一個?!边@首曲妙就妙在構思奇特新穎,能從日常小事中生發(fā)出意蘊,并且敏捷準確地捕捉到這個極細微而又極曲折的思緒變化,從而表現(xiàn)出她性格中執(zhí)著敏感的一面。雖只寥寥數(shù)十字,筆力卻能縱橫自如,游刃有余。明代著名戲曲理論家王驥德特意拈出此首,譽為“措意俊妙”,絕非虛譽。

極盡千回百轉之妙的還有這樣一首曲:

腳步兒必定是冤家來到。捵(舐)破了紙窗兒,偷著眼把他瞧。悄悄地站多時,怎不開言叫?露濕衣衫冷,渾身似水澆——多心的人兒也,凍得你真?zhèn)€好!

〔私部一卷·腳聲〕

“未形猜妬情猶淺,肯露嬌嗔愛始真”,青年男女相愛過程中出現(xiàn)這種微妙的心理是不難理解的,但要把它恰如其分地描摹出來卻不容易。這首曲截取了幽會時一個喜劇式的情景,生動地揭示出女子心緒變化的復雜層次:她先是焦灼地等待,后來則調(diào)皮地窺探,轉而對男子反常的行為大感困惑,不由產(chǎn)生出憐愛痛惜之情——忽然悟出“多心的人兒”原來是懷著妒意在偷聽,頓時惱恨起來。男子的猜妒,卻純以女性特有的細膩敏感去體察,角度也很新奇,而一句一轉的寫法,更顯得筆致靈巧跳脫。這仿佛一場小啞劇,但種種意蘊盡在不言之中,頗耐尋味。

《掛枝兒》描寫婚后生活的也有不少傳神之作。一首曲是這樣寫的:

繡房兒正與書房近,猛聽得俏冤家讀書聲。停針就把書來聽:“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圣人的言語也,其實妙得緊。

〔感部七卷·書聲〕

丈夫埋頭讀書,妻子飛針繡花,這是多么恬靜美滿的景象。讀書聲突然引起妻子的注意和遐想,從而聯(lián)想到他們的感情也會隨歲月不斷更新,不覺綻放出甜蜜的微笑。這首曲的特點,是在淺顯通俗的敘述中,奇峰突起似地插入一段艱深古奧的文字,卻又聽任那位聰慧活潑的少婦斷章取義地理解和聯(lián)想,映照對襯,極富意趣。又反映出女性對婚姻美滿、幸福久長的熱烈憧憬。馮夢龍的批語是:“好個聰明婦人,強似老學究講書十倍”,的確恰當。

民歌的另一特點是善用比喻,這從《詩經(jīng)》、漢魏樂府直到六朝民歌,已成為悠久的傳統(tǒng),也曾給歷代優(yōu)秀詩詞輸送了豐富的養(yǎng)料?!稈熘骸非怖^承了這一傳統(tǒng),而且取物更加廣泛自如,日常生活中的各種東西,舉凡琴棋書畫、花葉果實、禽獸昆蟲,以至梳妝用品、家用擺設等等,無不可以用譬。例如:

悶來時取過象棋來下,要你做士與象,得力當家。小卒兒向前行,休說回頭話。一頂學車行直,莫似馬行料。若有他人阻隔了我恩情也,我就炮兒般一會子打!

〔詠部八卷·象棋〕

這里用的完全是象棋術語,卻又分明是定情時女子的一番囑托,既有期待,又有告誡,言辭懇切,態(tài)度鮮明。妙就妙在通篇以象棋設譬,貼切生動,精粹之至。

同一物件設譬,卻能表現(xiàn)相反的內(nèi)容,這是需要豐富的聯(lián)想和高超本領的?!稈熘骸非谶@方面也頗有一些精彩之作,如以蠟燭為喻的兩首就各出心裁:

蠟燭兒我兩個澆成一對,要堅心,耐久遠,雙雙拜獻神祇。說長道短一任旁人議。只為心熱常流淚,生怕你變成灰。守著一點初心也,和你風流直到底。

蠟燭兒你好似我情人流亮,初相交只道你是個熱心腸。誰知你被風兒引得心飄蕩,這邊不動火,那邊又爭光。不照見我的心中也,暗地里把你想。

〔詠部八卷·蠟燭〕

“蠟燭成灰淚始干”是李商隱的名句,第一首曲顯然是由此生發(fā)出來的,但是取意卻不是孤燭,而是神祇前的對燭,這就賦予它定情誓言的意義。而第二首則從風吹燭火飄搖不定的現(xiàn)象設譬,指責對方輕浮變心,更見新意,最后一句中的“暗地里”則非常自然貼切地傾訴出真情,可以看出這種譬喻方式有著委婉勸戒的含意。

當然,在封建社會里婦女的地位是低下的,婚姻也不能自主,所以盡管不少人大膽地追求戀愛自由,卻常常受到輕薄男性的欺騙玩弄。她們對這種負心人的僧惡憤恨,也能以嘲謔的形式傾吐出來:

禿鬁鬁梳了個光光油鬢,缺嘴兒點了個重重的朱唇,齆鼻頭吹了個清清的簫韻。白果眼兒把秋波來賣俏。啞子說話聾子去聽。薄倖的人兒說著相思也,這相思終久穩(wěn)。

〔怨部六卷·假相思〕

這里當然不是說“薄倖人兒”生就這么多明顯的缺陷,而是用一連串的對比來譬喻他們的心口不一,因而越是花言巧語,而憎惡之情溢于紙面。也有的曲不這么激烈,但依然表明了自己的決心,例如:

看蜻蜓飛在綠楊枝上,蜘蛛兒一見了就使網(wǎng)張,癡心癡意將他望。你休望我,這般圈套勸你少思量,費盡你的神思也,只是不上你的網(wǎng)!

〔詠部八卷·紅蜻蜓〕

這是嘲笑對方又在枉費心機,當然是由于已從痛苦的經(jīng)驗中總結出教訓,所以采用了風趣的口吻,譬喻也十分形象。在嘲諷中含有勸誡意味的曲子,可以下面這首詩作為代表:

蚊蟲哥休把巧聲兒在我耳邊來攪諢,你本是個輕腳鬼,空負文名。一張嘴到處招人恨,說甚么生花口,貪圖暗算人。你算得人輕也,只怕人算得你狠!

〔詠部八卷·蚊子〕

蚊子是人人厭恨的東西。這里把負心人比做蚊蟲,把花言巧語視為蚊蟲的嗡營,把暗中占小便宜比做蚊蟲的叮血,都相當準確形象,自然這種人也免不了蚊蟲的命運,即被別人覷定后揚手一拍。這里描繪的負心人損人而不利己的形象,頗帶普遍的社會意義,因此馮夢龍不無感慨地批道:“說得利害分明,大堪警世?!?/p>

在《掛枝兒》諸曲中,也有不少是描摹當時的社會風貌,人情世態(tài)的。它雖然不是正面揭露重要的社會問題和階級矛盾,但卻無情地嘲諷了晚明城市生活中常見的一些無恥之徒,從而觸及一些丑惡的社會現(xiàn)象和腐敗的社會風氣,也帶有普遍的意義。例如:

壁虎兒得病在墻頭上坐,叫一聲蜘蛛我的哥,這幾日并不見個蒼蠅過。蜻蜓身又大,胡蜂刺又多,尋一個蚊子也,搭救搭救我!

〔謔部九卷·門子〕

通篇用的是隱喻,馮夢龍曾指出這里的“壁虎與蚊子字雙關,頗趣”。封建社會中多數(shù)官吏都是靠盤剝勒索來聚斂家私的,手段可說無所不至,而充當官府爪牙的門子,常常是他們勒索的第一道關口?!盎ⅰ?、“府”在南方話中諧音,顯然暗指盤踞一方的知府大人,他聚斂心切,卻又不敢得罪“身又大”的豪紳勢力、“刺又多”的潑皮無賴,于是指使門子去“尋”個有幾文錢的勒索對象來救救急。爪牙張網(wǎng)捕羅,官府坐地分贓,以蜘蛛和壁虎來比喻,就一語道破了此中奧妙,同時也顯示出社會勢力交錯復雜的關系,嘲笑了官吏欺軟怕硬的本來面目??芍^一針見血,犀利生動。

晚明社會中還有一班無行的文人,他們無才無德,又不能中舉做官。于是自稱隱士“山人”,到處招搖撞騙,竄忙幫閑,成為社會上一股邪惡的勢力。這種形象,在晚明文學中時常出現(xiàn)。《掛枝兒》曲以它特有的尖銳辛辣,揭露了這幫文人寡廉鮮恥的行徑。它寫道:

問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無過老著臉,寫幾句歪詩。帶方巾,稱治民,到處去投刺:“京中某老先,近有書到治民處;鄉(xiāng)中某老先,他與治民最相知。臨別有舍親一事干求也,只說為公道沒銀子。”

〔謔部九卷·山人〕

他們攀援京城的權貴和鄉(xiāng)里的豪紳,居然厚著臉皮敲詐到地方官府上,索要的是白花花的銀子,名義卻是他的權貴親戚要主持“公道”,真可謂無恥之尤了。這種人在萬歷以后聲勢頗廣,恰是上一曲中說的“胡蜂”一流,官府也無可奈何,于此可見晚明社會黑暗腐敗之一斑。

官府貪贓枉法,文人招搖撞騙,而紈绔子弟們卻追逐時髦,奇裝異服,不務正業(yè):

子弟們打扮得其實有興:玉簪兒撐出那紗帽巾,白綢衫一色桃紅裩。道袍兒大袖子,河豚鞋淺后跟。一個個忒起那天庭也,氣質(zhì)難得緊。

〔謔部九卷·子弟〕

不男不女,非僧非儒,不倫不類,卻成群結隊,招搖過市,追歡買笑,這是一幅多么可笑的風俗畫!“其實有興”和“氣質(zhì)難得緊”二語卻不露痕跡地嘲諷了他們不學無術、庸俗淺薄、無聊空虛的精神狀態(tài)。這些極其腐敗的社會風氣正是晚明的時代病疾,促使它無可挽回地走向衰亡,今天讀來依然有其認識價值。

《掛枝兒》曲的作者大多是普通的城市居民,尤以女性為多。它像一幅幅當時城市生活的風情畫,逼真細致地刻畫出社會生活的許多側面,以簡練的語言和流暢的筆致描摹出各種情態(tài)和性格,顯示出獨特的才華和風姿,因而在文學史上占據(jù)一定的地位。由于它適合那一時代城市居民的審美趣味,所以直到清代中葉仍在長江南北一些城市中傳唱著,還以某種方式串入以后的戲曲中去。它不但對我們認識這一時期的社會生活很有價值,而且對發(fā)展今天的通俗文學仍有某種借鑒作用。當然,由于時代的限制和社會風氣的影響,《掛枝兒》曲中也混雜著不少庸俗甚至淫穢之作,反映社會生活的范圍也較狹窄。這是馮夢龍纂輯這本《掛枝兒》的主要缺陷,固然不必要求過苛,但今天的讀者在閱讀中卻是不可不察的。

(選自《名作欣賞》1984年第4期:真情真聲——談馮夢龍輯《掛枝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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