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巴爾扎克傳》是茨威格人物傳記中的一部力作。二戰(zhàn)期間,茨威格流亡南美,把他嘔心瀝血寫作多年的這部巨著留在英國。人們一直擔心這部作品會變成一部未完成的交響曲。理查·弗里登塔爾在整理茨威格遺稿過程中欣喜地發(fā)現(xiàn),茨威格已完成這部書稿的寫作。1940年茨威格夫婦離開英國前往美洲時,已把一份手稿包好,上面用英文寫著:To be sent to publisher(寄給出版者)。這是該書的第三稿,茨威格已校閱完畢。當然,按照茨威格的作風,他還要不斷加工。但是即便是這部沒有經(jīng)他深加工的遺稿,也是一部杰作。書中有著他從上世紀初起,到他離開英國為止,對巴爾扎克的為人和作品廣泛深入研究所形成的獨到見解和深刻體會。
全書共分六部,二十六章。這部傳記像小說一樣引人入勝,又有精準中肯的分析評論,充分體現(xiàn)了茨威格人物傳記的特點。這部德文版長達五百二十一頁的巨著,基本上分兩大部分:第一部分,巴爾扎克如何從一個平凡的青年,變成法蘭西文壇上獨樹一幟的文學大師;第二部分,巴爾扎克的“人生小說”,即巴爾扎克的生活經(jīng)歷。無論前者還是后者,茨威格都以心理分析的方法,進行人物塑造和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刻畫。
心理分析
心理分析乃是剖析人物的靈魂,探索人物心靈的奧秘,不被其豪言壯語、花言巧語所蒙騙,而是從人物的言行追究其動機。在場面上,面對眾人,哪個獨夫梟雄不裝出正人君子、民族救星的大義凜然的樣子;當著妻子的面,哪個不忠的丈夫不信誓旦旦地表示矢志忠誠?但是深究下去,就會辨明真?zhèn)巍_@是茨威格小說創(chuàng)作中精妙絕倫的手段,也是他撰寫人物傳記時得心應手的工具。但是出發(fā)點仍是人性、人性之常。他從一開始就深信歌德所說的“兩個靈魂寓于人的心中”。這種深層心理學揭示出來的廣袤天地,正是他的小說引人入勝之處,也是他傳記作品中與眾不同之處。記述傳主生平事跡的作品甚眾,要在諸多傳記中出類拔萃,必須獨樹一幟,另辟蹊徑。這便是茨威格的《巴爾扎克傳》得以矗立于同類作品之中,占有獨特地位的原因所在。這部傳記不僅讓我們跟隨茨威格去認識巴爾扎克,也通過他對巴爾扎克的評述加深了我們對茨威格本人的了解。
茨威格在人物傳記中使用心理分析方法的特點便是把傳主的內(nèi)心活動放在主要地位,而把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活動放在陪襯的地位。所以這部傳記寫得凝練集中,沒有可有可無的多余人物,沒有頭緒紛繁的龐雜情節(jié),傳記作家的注意力,放在傳主的心理活動,心路歷程,而對于現(xiàn)實生活中他的活動,則盡量壓縮,不使龐雜的枝節(jié)影響傳主性格的突出。在這本傳記里,茨威格對于傳主所處的歷史背景,時代特色,生活環(huán)境,和他交往的人物,有他參與的事件,都刪繁就簡,不蔓不枝。
倘若把1946年出版的茨威格的《巴爾扎克傳》和法國作家安德烈·莫洛亞1915年發(fā)表的《巴爾扎克傳》相比較,就會看出這兩位傳記作家的個性特點和這兩本書的差異,就會發(fā)現(xiàn)茨威格側(cè)重心理分析手法所寫的傳記具有哪些鮮明特點。
莫洛亞是二十世紀最負盛名的法國作家之一,也是位出色的傳記作家,他的《巴爾扎克傳》被視為他傳記文學的“冠冕之作”。莫洛亞和茨威格一樣,都要把他們崇敬的作家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讓讀者理解和學習這位文學巨匠。但莫洛亞《巴爾扎克傳》中許多有趣的資料,茨威格一概不用。兩人對同一位傳主的分析和結(jié)論也各不相同。
莫洛亞頗為詳盡地描寫了巴爾扎克出生的時代,他的家庭,他的父母。對他父親在大革命時代曖昧的經(jīng)歷,母親何以下嫁給比她大三十二歲的男人,即日后巴爾扎克的父親,作了一些交代,也簡單介紹了巴爾扎克的母親。她相貌端正,聰明能干,受過良好教育,有點冷漠無情。1799年5月20日,巴爾扎克便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出生后寄養(yǎng)在奶媽家里,八歲被送進教會學校。接著莫洛亞描寫巴爾扎克在學校學習的情況和家里的情況,外祖母為何住到他家,他妹妹洛爾如何和未來的丈夫相識結(jié)婚,對二妹洛朗絲和小弟弟亨利也描寫得頗為詳盡。再看茨威格的《巴爾扎克傳》,這些介紹全都不見。為了說明巴爾扎克的成長過程,茨威格詳細介紹了巴爾扎克在教會學校的經(jīng)歷,三言兩語就交代了他家的情況。仔細想想,這些內(nèi)容對于巴爾扎克的成長究竟起什么作用?難道他妹妹洛爾的婚事影響了他的學業(yè)和他的奮斗?
巴爾扎克登上法國文壇的時候,正好是1830年前后。1830年的“七月革命”結(jié)束了波旁王朝的復辟時期,新登王位的路易·菲力普,被稱作“平民國王”。復辟時期的精神高壓和檢查制度放松,巴黎成為革命中心,一時吸引了歐洲各國的革命家、藝術(shù)家、詩人。馬克思、恩格斯、海涅、肖邦、李斯特等人紛紛來到巴黎,使這個革命中心成為歐洲當之無愧的文化首都。文壇上群星璀璨,人才畢集,一批擁有特色,做出獨特貢獻的作家匯聚一堂。這樣的背景在《巴爾扎克傳》里并沒有重點描述。同時代的作家和他的交往也鮮有提及,只提到戈蒂葉、喬治·桑、雨果、海涅、司湯達和桑多等。目的是為了突出傳主巴爾扎克的活動。
茨威格在傳記中,突出巴爾扎克的內(nèi)心矛盾和由此引起的奇特表現(xiàn)。一方面他是天才的作家,另一方面是勢利的市民,這互相矛盾的兩面,猶如浮士德和梅菲斯托,在他心里搏斗,此消彼長。茨威格以簡練的文筆,描述巴爾扎克童年時代的悲劇,在教會學校受到的虐待,異乎尋常的初戀,經(jīng)商失利,戀愛失敗。他走過彎路,犯過錯誤,為了盡快獲得金錢,他為人捉刀,抄襲剽竊,匿名炮制日后為之汗顏的庸俗作品??墒且坏┬盐?,找到自我,他便狂熱忘我地寫作,精雕細刻,精益求精,不臻完美,決不罷休。茨威格不吝篇幅,詳盡介紹巴爾扎克驚人的寫作方式。巴爾扎克以每天十二到十六小時高強度的寫作節(jié)奏,在窗門緊閉的書房里,夜以繼日地努力寫作。幾周之內(nèi),完成一部長篇小說,然后又不厭其煩地對校樣進行加工、改寫,一遍一遍地改,直到他感到滿意為止。他以志在征服全世界的拿破侖為榜樣,決定以筆完成拿破侖用劍未能實現(xiàn)的理想,確定人生的目標,創(chuàng)作卷帙浩瀚、氣勢磅礴的《人間喜劇》。
《人間喜劇》
茨威格對巴爾扎克的研究,始于二十世紀初。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他便發(fā)表了三篇文章,論述三位長篇小說大師巴爾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名為《三大師》,這是很有獨創(chuàng)性的文學評論著作。茨威格認為,縱觀世界文壇的著名小說家,有杰出貢獻者人數(shù)不少,而前面提到的這三位,真能稱得上大師,而巴爾扎克在這三位當中名列第一。茨威格對巴爾扎克的評價如此之高,是因為巴爾扎克成功地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他自己的世界。地點仍然是法國,是巴黎,人物依然是法國人、巴黎社會和外省各地的人物群像。巴爾扎克并不想創(chuàng)造一些英雄人物,他只是描述他身邊的人和事,因此具有極大的現(xiàn)實性和真實性。他是在為1789年爆發(fā)了翻天覆地的法國大革命之后,半個世紀法國社會的變化、發(fā)展,做一個全面、形象的描述,記載了這一段歷史,就像他說的,他要做他那個時代的歷史學家。這五十年對法國社會,對法國人所發(fā)生的影響和變化全都栩栩如生地在他小說的人物形象當中,形象生動、具體而微地表現(xiàn)出來。我們看到的是一則則感人至深的故事,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物。由于巴爾扎克驚人的速度,令人咂舌的創(chuàng)作力,在他二十年夜以繼日、精益求精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我們看到軍人、作家、藝術(shù)家、科學家、哲學家、銀行家,各種類型、各個階層的代表人物,商人、出版商、高利貸者、舊日貴族和新貴、煙花女子、交際花、優(yōu)伶、音樂家、密探、告密者、農(nóng)民,而這些人物各有自己的性格特點,或慷慨,或貪婪,或助人為樂,或勇于犧牲,有的是色情狂,有的是慳吝人。他把人生百態(tài)、各種性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在《人間喜劇》這個虛構(gòu)的世界里,巴爾扎克高貴、高雅、高尚,目光犀利,洞察幽微,制作林林總總的大小畫卷,栩栩如生的各色人物。商場中的激烈斗爭,沙龍里的勾心斗角,政界的腥風血雨,社會的陰暗角落,人物的內(nèi)心,婦女的心曲,寫出盤根錯節(jié)的社會關(guān)系,各式各樣的風俗習慣,涵蓋人生方方面面。他用這百多卷震撼人心的風俗畫卷,像拿破侖指揮千軍萬馬,去征服一個世界,在法國文壇乃至歐洲文壇獨領(lǐng)風騷,實現(xiàn)他自己豪邁的誓言,“他(拿破侖)用劍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我將用筆完成”。他不僅像他的雕像和肖像中以拿破侖慣有的姿勢顯示自己的雄心壯志,也以他超凡的高效,出色的速度,如泉涌如漲潮般奔流不息的靈感,使他的宏偉意圖得到貫徹。
隨著他作品數(shù)量激增,這些作品形成了一部浩瀚無垠的巨著。由于這些作品相互間不僅情節(jié)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人物也在不同的作品中連續(xù)出現(xiàn)。真正的歷史人物和杜撰的小說人物在同一個作品中出現(xiàn),讓我們看到的不再是孤立的人物,互不相關(guān)的畫面,而是這五十年法國社會的變遷。在封建制度被摧毀以后,新興的資本主義社會如何帶著它激發(fā)出來的強勁生產(chǎn)力,造成社會財富的聚增,社會矛盾的激化,貧富差異的加劇,人性的變異,道德的淪喪,貪污賄賂公行,色彩斑斕、富麗堂皇的盛世景象和陰暗腐敗、不堪入目的社會垃圾。這一切使他的作品在強手如林、佳作頻出的法國文壇具有獨特的地位,使他居于不可動搖的盟主地位。1842年,巴爾扎克打算把他的作品匯成全集予以出版時,三家出版社愿意聯(lián)手出版這套卷帙浩瀚的巨著,經(jīng)過集思廣益,終于找到“人間喜劇”作為全集的標題。但丁的《神曲》,也就是《神的喜劇》,包括地獄篇、煉獄篇、天堂篇,把天主教神學中關(guān)于宇宙的構(gòu)造進行了新的闡釋。而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則把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陽光陰影、大喜大悲集中在十九世紀的前幾十年里。商人的爾虞我詐,政客的陰謀詭計,善良人們的奉獻犧牲,全都概括在這部巨著里。倘若上天能讓巴爾扎克多活五到十年,他有可能將計劃中的《人間喜劇》一百五十部小說全部完成。我們遺憾地看到,現(xiàn)在留給我們的只有七十多部。但是一個人在二十年內(nèi)完成如此思想深邃、情節(jié)動人、人物生動的七十多部作品,也實在可以獨步世界文壇。他用這些作品成功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源于現(xiàn)實世界卻又高于現(xiàn)實世界的巴爾扎克的世界。茨威格完全有理由把他當作世界文學長篇小說三大師中的第一位。這部未完成的《人間喜劇》,完全可以和《神的喜劇》并列,進入世界文學的最高殿堂。
“人生小說”
茨威格一方面讓我們看到《人間喜劇》的作者如何一磚一瓦地壘起他金字塔式的皇皇巨著,一方面又集中精力描寫巴爾扎克個人的“人生小說”,讓我們看到這部“人生小說”的主人公如何費盡心思去追求一個個貴婦人,把他自己的匪夷所思的戀愛史化為他自己“人生小說”中的不同篇章。他為她們瘋狂,為她們忘乎所以。
巴爾扎克這位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大師在繪制時代畫卷時頭腦清醒,目光犀利,而他自己卻沾染上他在書中著力鞭撻的市民階級的風習,這反映在他人生追求的兩大目標之中,“一個女人,一筆財產(chǎn)”。
茨威格之所以在傳記中花去大量篇幅記述巴爾扎克的幾大戀情,著力撰寫巴爾扎克和俄羅斯—波蘭貴婦人德·韓斯卡夫人的戀愛史,是因為這些戀愛經(jīng)歷、奇幻的章節(jié),暴露了巴爾扎克攀龍附鳳的勢利眼。他追求奢侈享受,揮霍成性,和那位《人間喜劇》的作者判若兩人,最真切地表現(xiàn)了巴爾扎克的性格和時代的特點。巴爾扎克追求的“一個女人”必須美麗,自不待言,同時必須出身貴族之家,才能滿足他躋身貴族階級的虛榮心(他并不是無緣無故自封為貴族奧諾雷·德·巴爾扎克的),另一方面,這個女人又必須擁有巨額財產(chǎn),能幫他還清債務(wù),使他不必像苦役船上的奴隸似的夜以繼日地身負寫作的苦刑。
茨威格顯然認為,人的情愛經(jīng)歷反映了人的性格和內(nèi)心世界。巴爾扎克的初戀便是一例。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之所以會愛上一個比他年長一倍,幾乎和他母親同年的貴婦人德·貝爾尼夫人,這里固然有情愛的因素,但是夫人在思想上、感情上給他的幫助和慰藉,是更加重要的因素。這個童年時代缺少母愛的青年,渴求理解,渴求感情,渴望交流,渴求得到忠告與鼓勵,才會對夫人的母性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依賴,也正因為夫人對他循循善誘,溫柔開導,多方幫助,才使得巴爾扎克的自尊心、自信心大大提高,為自己的粗制濫造,只求謀取小錢不惜玷污名聲的做法感到羞恥。夫人讓他感到他才氣橫溢,可惜誤入歧途。為了配得上這個高貴的情人,巴爾扎克下定決心,幡然悔悟,脫離低俗小說成批生產(chǎn)的泥淖,開始了奧諾雷·巴爾扎克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時代。
當然,茨威格著墨最多的是巴爾扎克和他的“陌生女人”,那位俄羅斯—波蘭的貴婦人德·韓斯卡夫人之間的離奇別致的愛情故事,因為這個故事最真切地表現(xiàn)了巴爾扎克的性格和時代的特點。對這場前后長達十六年的戀愛,評論家褒貶不一。有的認為,這是一段可歌可泣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不愧為巴爾扎克“人生小說”的主體。茨威格不同意以簡單的方法,非此即彼地回答德·韓斯卡夫人是否當真摯愛巴爾扎克的問題。
他和德·韓斯卡夫人纏綿熾熱,延續(xù)十多年的情書,曾被一般讀者,尤其是青年讀者視為情書范本,廣為傳誦。茨威格分析這些情書寫作的背景,分辨它們是真情流露還是虛情假意。仔細審視這段非比尋常的戀愛,是否真的情真意切,忠貞不渝?為什么巴爾扎克在口口聲聲向德·韓斯卡夫人表示忠貞的時候艷遇不斷,新歡一個接一個,有名的,無名的,一夜情或幾夜情,他自己承認或不承認的私生子有三名之多,與此同時,卻又信誓旦旦地表示忠貞,不忘海誓山盟。而德·韓斯卡夫人又如何呢?她在年老的丈夫面前始終扮演賢妻良母的角色,決不為了情人而放棄她優(yōu)裕的莊園女主人的生活,一口氣等了八年,丈夫終于去世。她非但不急于和巴爾扎克結(jié)婚,反而一拖再拖,推辭他們的婚禮。這兩人之間的戀愛,就多了一些虛假的光輝和色彩,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安慰,并不是感人肺腑的一段苦戀,并不是刻骨銘心的偉大愛情。
茨威格就這樣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對這段聳人聽聞的愛情故事進行了獨特的分析,寫出了一部巴爾扎克的“人生小說”。茨威格認為,這段愛情從一開始便“不真實,不自然”。從一開始,夫人對巴爾扎克的愛慕僅限于對名人的景仰,對名譽的追求。她渴望結(jié)識一位遐邇聞名的作家,傾聽這位詩人向她傾吐心聲。她對巴爾扎克書信的熱戀甚于愛他本人。見面后,她明知巴爾扎克外表粗俗,其貌不揚,但是折服于他杰出的才氣,出眾的口才,過人的聰明,她竟然克服內(nèi)心的障礙,委身于他。倘若這對情侶真的愛得死去活來,難舍難分,自然會想到私奔或者離婚這樣的途徑,以便兩人能夠朝夕相處,永不分離,同甘共苦,榮辱與共。夫人一分鐘也不能再和一個并不相愛的丈夫共住同一個屋檐下,可是他們并沒有這樣做,而是訂下一個離奇的海誓山盟,寄希望于夫人的丈夫早日去世,然后再結(jié)為夫妻,雖然巴爾扎克早已把夫人稱作“摯愛的妻”。
一別八年,一個在巴黎拼搏,一個在烏克蘭過著安逸的生活。夫人固然時不時地指責巴爾扎克在巴黎并不忠貞,但也并不因此結(jié)束這一離奇的婚約。她追求的是文學史上的美名,并不追求肌膚之親。丈夫健在,兩人不能結(jié)合。丈夫死后,夫人也不急于結(jié)婚,以遂兩人的心愿。直到巴爾扎克重病不治,她才同意和巴爾扎克結(jié)婚。她始終對于這個出身平民、舉止粗俗的名人懷有生理上的反感和門第的倨傲。因而從不給巴爾扎克的家人寫信問候,甚至回到巴黎時,也不愿看到巴爾扎克的母親在他們的新居出現(xiàn)。這位貴婦人哪里把市民階級的女子——巴爾扎克的母親和妹妹放在眼里?當巴爾扎克一病不起,彌留痰喘之際,他的太太很少守候在旁,是巴爾扎克的妹妹、妹夫和看護守在病人床前,在他咽氣時,守在床邊的只有他母親一人。茨威格沒有為尊者諱,沒有美化這段離奇的愛情,沒有憑空杜撰出一部感人肺腑的愛情小說。
新貴的情緒
茨威格在這部傳記中,沒有著力評述巴爾扎克的政治態(tài)度,因為巴爾扎克并沒有明確的政治觀念。他因為追求貴婦人,急于得到顯貴的賞識,打進他們的圈子,就客串起正統(tǒng)主義者保王黨人的角色。巴爾扎克之所以會迷戀貴族,是受時尚潮流的影響。封建貴族的遺風余韻,即所謂的“貴族氣”始終令新興資產(chǎn)階級高山仰止,艷羨不已。1789年法國爆發(fā)大革命。國王路易十六和王后安多納德被送上斷頭臺,波旁王朝的貴族被無套褲黨人,被平民吊死在路燈上,王朝被徹底推翻,雅各賓黨人掌權(quán)。到1799年霧月十八日,拿破侖發(fā)動政變,推翻督政府,建立執(zhí)政府,自己擔任第一執(zhí)政,不久又成為終身執(zhí)政。1804年,干脆自己加冕,成為法蘭西皇帝。在他身邊出現(xiàn)了由一批新貴組成的宮廷,其奢華靡費,遠遠超過波旁王朝。這批以市民為主的代表人物,全憑武功,擢升為元帥將軍、公爵、伯爵的帝政時期的新貴,雖然大權(quán)在握,擁有財富,卻始終艷羨前朝正統(tǒng)貴族的氣派和豐采,心里總感到自慚形穢,即使百般炫富耀權(quán),也難以掩飾自己身上的市民氣,和家世顯赫、譜系悠長的前朝顯貴相比,總感到底氣不足,論談吐、舉止、儀表、風度、學養(yǎng)程度、文化底蘊,都感到相形見絀,尤其是背景。革命時期講究革命出身,自詡出身低微、卑賤的新興地主富商之子恨不得都變成農(nóng)民貧民之后,而復辟之后,又都紛紛希望自己有個貴族的祖宗、書香門第、顯赫家世,恨不得抹煞自己是農(nóng)民之孫、市民之子,恨不得都成為貴族子弟,希望居住富麗堂皇的豪宅府邸,出則寶馬香車。凡是當年貴族的享受,他們都艷羨不止,急欲品嘗。大革命時那些憑才華、憑智慧、憑學識、憑勇氣、憑戰(zhàn)功而出人頭地、脫穎而出的精英竟然也在乎貴族的稱號,顯赫的門第,對自己出身草莽感到汗顏。封建制度被摧毀,封建的習俗、氣派,卻依然彌漫整個社會。拿破侖這個人民之子,終于還是要當頭戴王冠的皇帝。他身邊那些出身行伍、戰(zhàn)功顯赫的將領(lǐng),才華出眾、輔佐有功的文臣都欣然成為新冊封的公爵、親王。主張人人平等的革命派,千方百計要使國家分成特權(quán)階層和平頭百姓。這種時代的潮流又豈是斷頭臺和人權(quán)宣言所能阻止?它根植于萬眾之心,尤其在革命者的心里滋生復活。在這種思潮未能滌蕩凈盡的社會里,自由、平等、博愛終是空想幻影。
自從羅伯斯庇爾的禁欲主義隨著恐怖時期戛然而止,督政府、執(zhí)政府,以及后續(xù)的拿破侖帝政時期的縱欲主義也席卷全國。革命理想蕩然無存,奢糜之風籠罩朝野。帝政時期顯貴的禮服和軍官的制服遠比波旁王朝時更為華麗考究,令人不勝艷羨,反映了全社會崇尚鋪張浪費、炫耀金錢萬能的一時之風。
凡此種種,都記載在反映當時社會風習的《人間喜劇》這部皇皇巨著之中。它既反映了貴族階級的勢力尚存,也反映了新興市民階級的人格分裂。他們因為自己財大氣粗而洋洋得意,也熱衷于贏得貴族稱呼和爵位,來彌補自己的先天不足。一代新貴成長,一代暴發(fā)戶應運而生,帶著新的發(fā)出銅臭味的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倨傲,也帶著他們力爭攀龍附鳳的勢利眼。足見天才的作家巴爾扎克對人間世界的一切洞察秋毫,致使他的畫卷栩栩如生,他對人物的剖析和刻畫入木三分。
這位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大師在繪制時代畫卷時頭腦清醒,目光犀利,而他自己卻也沾染上他在書中著力鞭撻的市民階級的風習,這就是巴爾扎克追求貴族氣,成為保王黨的深層原因。
詩人不壽
即使是像公牛,像雄獅一樣身強力壯的巴爾扎克,也經(jīng)不起長年累月超負荷的運轉(zhuǎn)。這位每天工作十二至十六小時,幾十天便寫出一部長篇小說的天才作家,就和那位鼓吹超人哲學而并非超人的哲學家尼采一樣,終于崩潰。巴爾扎克也走上了這條似超人非超人的光輝而又不幸的道路,僅僅活了五十一歲便不幸早逝。當我們看到他發(fā)出“我不行了”這句使人震驚而又唏噓的悲嘆時,感覺到天才作家承認自己“油干燈盡”時那無比深沉的悲哀。這位一直在弄潮戲水的勇士,難免被排山倒海的巨浪狂濤擊進海底。有誰像他這樣一個人在二十年里寫出二十位名家也未必能夠完成的鴻篇巨制?有誰像他那樣日夜顛倒,身穿僧袍在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之外,過著足不逾戶忘卻塵世的苦行僧似的生活?讓我們?yōu)檫@個與命運搏斗時失敗的戰(zhàn)士一掬同情之淚,表示我們的敬意。他雖敗猶榮,雖死猶生。
評論家茨威格
評論家的生平經(jīng)歷,他的出身、學養(yǎng),他的審美情趣,他的氣質(zhì),他的品味,他的好惡,他自己的高雅或庸俗,往往決定他評判別人時的標準。茨威格出身富裕家庭,從小受到極好教育,通過自學,更養(yǎng)成自己高雅的品位,通過游學,看見健在的大師的榜樣,深知創(chuàng)建“任何偉大成就的秘密”便是“專心致志,全神貫注,匯集一切力量,一切官能,忘形物外,遠離塵世”,不為物欲所惑,不為金錢所動。他可以耐下心來,對自己的作品精雕細刻,不媚俗,不媚上,沉浸于自己的天地之中,務(wù)求臻于最高境界;對自己要求極苛,因而他的標準極高,對人的要求極嚴。這樣就難怪他寫到巴爾扎克青年時代為了獲得稿酬,粗制濫造,剽竊胡寫,就痛下針砭。他認為這是作家之大忌,絕不因為巴爾扎克的處境而對他有所姑息。同樣,在看到巴爾扎克日后能夠奮力自拔,摒棄這種生財之道,而去認真寫作,再三再四、一絲不茍地修改校樣的嚴肅狀況則贊譽有加。
巴爾扎克從小怨恨母親對他薄情,對弟弟亨利的溺愛,甚至說出“我從來沒有過母親”這樣絕情的話,連莫洛亞也覺得“這太過分”??墒谴耐駞s完全同意巴爾扎克的恨母情結(jié)。他在不同場合屢次提到巴爾扎克喜歡夸大,言過其實,唯獨對于他青少年時代流露出來的對母親的怨恨卻無保留地接受。這是否和茨威格對自己母親的不滿有關(guān)?他也曾經(jīng)有過不愉快的童年經(jīng)歷。巴爾扎克的過激言辭激起了他的共鳴,使他跟著有失公允?其實,生活已經(jīng)糾正了巴爾扎克對母親的偏見,他一生中真正能夠幫助他的親人,只有母親。在他去世時,守在他病床前的,也只有他母親一人。
《巴爾扎克傳》與中國
茨威格逝世后四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剛剛結(jié)束,美因河畔法蘭克福的貝爾曼-費歇爾出版社便在1946年推出此書原文的第一版。同年,威廉·羅斯(William Rose)和多洛特里·羅斯(Dorotly Rose)翻譯的《巴爾扎克傳》的英譯本便在瑞典維京出版社(The Viking Press)出版。幾年后,中國學者吳小如、高名凱便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聯(lián)手把它譯成中文。這兩位譯者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分別教授中國文學和語言學,并非茨威格專家。由此可見,茨威格在中國的學者和讀者當中并不陌生。他的作品在中國已為讀者接受,中國學者才會如此迅速做出反應。
美因河畔法蘭克福的費歇爾袖珍版出版社在1979年5月根據(jù)貝爾曼-費歇爾出版社1946年推出的此書第一版,出版了此書完整本。現(xiàn)在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根據(jù)2008年7月該出版社出版的此書第十五版譯出的中文本。
這些年,譯者曾多次萌生翻譯這本傳記的愿望,可每次都望而卻步,總怕自己不能勝任。可是想到中國讀者的熱切期待,又漸漸感到,時不我待,再不動筆,會成為終生遺恨,翻譯之心重又復活;然而畏懼依然存在,顧慮并未消除。忘年之交無保留地表示支持和鼓勵,中外朋友又熱情提供援助,才使我克服困難,完成這項任務(wù)。為此,我向鼓勵我?guī)椭业呐笥褌儽硎局孕母兄x,然而疏漏謬誤依然難免,敬請同行和讀者諸君不吝賜教。
張玉書
2014年2月1日
甲午年正月初二
藍旗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