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洪湖水,浪打浪

當代第一比丘尼:隆蓮法師傳 作者:裘山山 著


洪湖水,浪打浪

一般來說,我對音樂沒什么感覺,也許我會為某一首歌流淚,會為某一段旋律陷入往事而情緒波動,但我肯定不會像發(fā)燒友那樣,在家里買上高檔音響,很專業(yè)地從各個角落里去聽,也不會穿著晚禮服,一本正經(jīng)地坐在音樂廳里聽?;莻€錢干嗎?我通常是很隨意地讓音樂進入我的耳膜,或進入我的心境。

但那天卻出現(xiàn)了意外。當我在當?shù)赝韴笊峡匆娤?,說湖北歌劇院到來本市來演出大型歌劇《洪湖赤衛(wèi)隊》了,我一下就激動起來了,當即照著報上提供的訂票電話訂了一張票。360元啊,我也沒嫌貴。一個人一輩子總得做幾次這樣出格的事,不然就白活了。我是這么解釋自己行為的。

坐在劇院里,聽著那熟悉的旋律,特別是聽到觀眾們按奈不住激動,隨著演員們一起唱起來時,我腦海中的往事如潮水一樣涌來——盡管這形容很落套,可它非常準確。在這樣洶涌翻滾的潮水中,一個穿軍裝的女人反復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她時而微笑,時而蹙眉,時而輕輕哼唱,時而憂傷落淚……我克制不住地想知道,現(xiàn)在她怎么樣了?

她就是我當新兵時的戰(zhàn)友葉秀秀。

提起話長啊。

1、20多年前我當兵的時候,不幸是后門兵。(即使是在小說里,我也不想回避這個無法改變的事實。)因為是走后門,我們那批兵的質(zhì)量就參差不齊。首先年齡差異很大,最小的15歲,最大的23歲。其次文化水平差異很大,有的人只讀過幾年書,有的人卻正而八經(jīng)地念過高中。當然,念高中的是少數(shù)中的少數(shù),多數(shù)人是初中畢業(yè)。

我就是那少數(shù)中的少數(shù),因此頗有優(yōu)越感。當然是在同年兵面前。在老兵那兒,我還是相當謙卑的,至少是假裝謙卑的。我沒法不謙卑,老兵厲害著呢。你想我們16個新兵一起分到了長話分隊,一下子就把原來只能容納十多個人的女兵分隊翻了一番。老兵們當然不高興,她們本能地感覺受到了威脅。女兵人數(shù)大大超編了。超編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年底就會有大批的老兵復員。所以她們天天給我們臉色看。比如我正在那兒洗衣服呢,老兵拿著拖把來了,我趕緊讓她,她還是用力地墩拖把,把所有的水花當成不滿濺到我的臉上;又比如我正乖乖地坐在床前給家里寫信呢,一個老兵進來了,嘭的一聲把門關(guān)得山響,嚇我一個激靈,趕緊向爹媽此致敬禮,不敢再多說了。

我這樣說,沒有抱怨老兵的意思,我想如果我是老兵,沒準兒比她們還過分。憑什么我們過五關(guān)斬六將好不容易才到了部隊,你們卻稀里嘩啦地全來了?我們還沒呆夠呢,你們就要把我們擠走?當然老兵的氣也沒有白生。從我們之后,連續(xù)三年我們連沒再進一個女兵,這樣那些老兵也是呆夠了年限才走的。而我們,則當了整整三年的新兵——當過兵的都知道,沒有新兵來,你就永遠成不了老兵。那時每每開會,連長都會說,這段時間新同志表現(xiàn)不錯。或者新同志還要注意業(yè)務訓練。這個新同志就是說的我們,這種說法一直持續(xù)到我們服役期滿。我羅嗦這些,只是想表明我們那批新兵,比別的新兵要不好過。誰叫我們走后門呢。

而在我們這批兵里,又有一個比我們更不好過的,就是葉秀秀。

老兵對我們表示不滿時,還有所顧忌,要借助房門借助水管來表達,因為太明顯的話我們會反抗,會說討厭,還會告狀。但對她卻是公然的。她們動不動就訓斥她說,你怎么搞的?或者說你耳聾啊?或者干脆說,你怎么那么笨??!

原因很簡單,她是文盲,而且是我們那批兵里唯一來自農(nóng)村的,年齡還最大,已經(jīng)20歲了。她差不多把所有的劣勢都占了。

據(jù)葉秀秀自己講,她只讀了一學期的書就被叫回家了,因為家里缺勞力。“我們那里女孩子讀書的很少,女孩子反正是別人家的,讀書不合算。”她用濃重的湖北口音跟我解釋,她是湖北人。我們兩個人的鋪位是緊挨著的,我又迅速地把她的話傳播出去,傳播時用一種很吃驚很不以為然的口氣,以示自己和她的區(qū)別。

回想起來,葉秀秀的模樣還蠻好看的,膚色也白。但只要一開口說話,農(nóng)村姑娘的味道馬上就出來了?!拔沂呛楹模褪茄莺楹嘈l(wèi)隊那個地方。”至今我還能想起她說話的味道,拐著彎兒,聽起來挺可笑。除了口音之外,就是她總接不上我們這些人的話茬,她要開口說話,肯定是另一個天地里的事情,是我們毫無興趣的事情。我們這些人,都是所謂的大院孩子,自小有一種優(yōu)越感,即使書讀得不好,也見多識廣靈牙利齒能說會道。葉秀秀總是好奇地聽我們說。有時我們笑,她也跟著笑,我們就冷不丁地問她,你知道我們在笑什么嗎?她就搖搖頭,老老實實地問,你們在笑什么?我們便不耐煩地說,跟你說你也不明白。

照說我們分隊也有不少老兵是來自農(nóng)村的。可人家是從正門進來的。葉秀秀又是后門,又是農(nóng)村兵,就叫人沒法不把她當成另類。我們幾個曾私下里猜測,她到底是怎么來到部隊的。她自己講,是她那個在部隊當官的叔叔把她送來的。我猜想也許是她叔叔自己的孩子全當兵了,就輪到她了。汪亞麗不信。汪亞麗的父親是個11級,我們都知道13級以上就是高干了,所以汪亞麗是絕對的高干子女。加上她長得很漂亮,眼睛大得好象有異國血統(tǒng),腦額前的劉海還微微曲卷著,讓我們對她有一種莫名的畏懼。汪亞麗說,我才不信那是她叔叔呢。汪亞麗說這句話時,歪嘴把掉下來的劉海往上一吹,顯出一種輕蔑。我曾私下里學過她這個動作,沒學會。我說,不是她叔叔是誰呢?他們家只有她叔叔在部隊。汪亞麗說,你怎么那么傻呀?我是說那個人不是她叔叔。我還是不明白,但我不敢再問了,假裝明白似的點點頭。柳葉說,不是她叔叔,那是她舅舅了?汪亞麗一笑說,你們這些人啊,真沒法說話。

這時,最喜歡和汪亞麗在一起的陳小燕開口了。陳小燕意味深長地說,你們不知道嗎?很多老干部當了官以后就不要農(nóng)村老婆了。

我被這句話嚇了一跳,忽然想到了我們家隔壁的馬叔叔,聽我媽說,馬叔叔現(xiàn)在的阿姨就是他當官以后娶的,原來那個在農(nóng)村,還有個孩子呢,馬叔叔全不要了,為此挨了處分。我正想再問問,分隊長突然走了進來,說,你們幾個是在訓練呢還是在聊天?我們趕緊把頭埋到各自的電話號碼本上,嘴里唧唧咕咕地念起號碼來。

2、我們是長話分隊,我們這些女兵就是話務員,就是和《列寧在1918》里說的“小姐們都昏過去了”那些小姐一樣。當然我們不是小姐,我們是革命戰(zhàn)士,只是和小姐一樣轉(zhuǎn)接電話。這種工作要不了多什么文化,(文化高的一來就分到載波室去了,為此我還很失落了一段時間。)只要能做到有兩點就行,一是熟背電話號碼和部隊代號,二是講好普通話。這兩點對我來說都很簡單,從小長在部隊,普通話本來就是我唯一會說的話;至于背號碼,那是我的強項,我第一個星期就全部背下來了,且倒背如流。后來每每訓練,我就拿一本小說藏在號碼本下,悄悄地看。

但對葉秀秀來說,這兩點都成了大難題。說普通話簡直就像要她的命,光是那個2她就扭不過來,總說成“餓”。再說背號碼,她不認字,照著念都不認識,就別說背了。帶她的老兵只好一個一個地教她,比如:指揮學院33258,東嶺油庫34321……等等,她當時也可以跟著念,但一離開老兵她又不認識了,考核時只記住不到10個,惹得老兵直上火。后來我們所有的新兵都可以上機值班了,只有她還天天跟在老兵的后面挨罵。

帶葉秀秀的老兵趙玉蓮也來自農(nóng)村,但正如我前面說的,人家是從正門進來的——其實說正門也是相對的,她父親是公社書記——顯得理直氣壯,加上讀過幾年書,人也聰明,是老兵里業(yè)務最好的。她平時就厲害,我也是她帶的,盡管號碼很快就背會了,也沒少挨她的訓。帶葉秀秀,就更讓她把她的厲害勁兒發(fā)揮到了及至,我估計就是在農(nóng)村,趙玉蓮肯定也是那種要和婆婆吵架的厲害媳婦。

葉秀秀并不是不努力,早上她總是最早起床,我們出操時常看見她已經(jīng)站在了操場上??梢驗椴徽J字,她拿著號碼本也沒法背,必須有人幫她才行。為了少挨罵,她只好在其他方面使勁兒,比如搶著打掃衛(wèi)生、打掃廁所、幫廚等等??蛇@些事我們別的新兵也要搶。為了能爭到機會,她只能更早地起床,更晚地睡覺。有時我看見她困倦的樣子,心想真是的,何必來當兵呢。

我和她床挨床,所以她總是央求我?guī)退场C棵克岢鰜頃r,我總不忍拒絕她。但她的確是太笨了,讓我也忍不住要罵她。比如那個2字,她就怎么也卷不起舌頭來,非說成“餓”不可。我急了,訓斥說,“餓餓餓,餓你個頭啊!”她也不生氣,朝我笑笑,說我知道不是餓,是餓。弄得我哭笑不得。惟有聽力她還差強人意。那時我們話務員除了要背號碼說普通話之外,還要求練聽力,即耳功。線路不好你也得聽清楚,經(jīng)常打交道的用戶你得分辨出來——又沒有來電顯示功能。這些就被稱為耳。一共有四功,叫做手功快,耳功準,口功清,腦功靈。可葉秀秀除了聽力其他都不行,手也慢,腦子也慢,話也說不清楚,總之讓分隊長和趙老兵都很頭疼。

只有一次,葉秀秀讓我們?nèi)w女兵都對她露出笑臉。

那天分隊長安排我們新同志到菜地勞動。那時我們每個分隊都有一塊菜地,我們是個男女兵混合連,除了我們分隊,別的分隊都有男兵,只有我們是清一色的娘子軍,所以我們分隊的菜地是最差勁兒,種的萵筍黃歪歪的,一點兒生機也沒有。連長在全連大會上說,你們長話分隊的萵筍怎么那么難看?你們也不能光收拾自己,也得收拾收拾菜地。男兵們一聽全都大笑起來,還有朝我們做怪相的。我們十分的不好意思。當然了,這話要是指導員說的,我們準生氣,還好是連長說的,我們?nèi)w女兵都對連長有好感——這是事隔十幾年后我才明白的。所以我們只是覺得慚愧。分隊長下來后馬上就布置了去菜地勞動。她說,開荒的時候老同志已經(jīng)出了大力,現(xiàn)在應該讓你們新同志鍛煉鍛煉了。于是,我們十幾個新同志就在老兵趙玉蓮帶領(lǐng)下去給菜地澆糞。

我們這些新兵,個個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貨色,一只糞桶也得兩個人抬。更要命的是,我們得先到廁所里去撈糞,然后再抬到菜地里去。開始我們還很興奮,天天背號碼早就背膩了,能到戶外勞動讓我們覺得新鮮。

但一桶糞還沒送到菜地,我們的熱情就銳減。不是因為臭。我們雖然嬌氣,但畢竟是受革命傳統(tǒng)教育長大的軍人后代,知道勞動光榮并且不能嫌大糞臭。挫傷我們積極性的是我們撈不上大糞來。糞瓢是自己捆的,長長的竹竿,很不好操作。好不容易放下去,再好不容易提起來,里面卻只有一點點。這個不行換那個,除了汪亞麗,每個人都試過了,結(jié)果一桶糞撈了半個多小時也沒滿。

分隊長讓趙玉蓮帶我們?nèi)?,顯然是認為她可以指導我們,她在家干過。哪知趙玉蓮把活兒分配給我們之后,就坐在菜地邊上開始訓練她永遠的徒弟葉秀秀。根本不管我們的死活。后來見我們遲遲不回,她才和葉秀秀一起跑過來看。趙老兵一看我們的桶,氣得不得了,哇啦哇啦地訓斥我們沒用,嬌氣,不好好勞動。我們覺得很委屈,但沒人敢頂她。這時葉秀秀走過來,把糞瓢接過去,開始干活。我們傻傻地看著她一瓢一瓢地把糞撈上來,很快就滿了一桶。我和陳小燕趕緊抬上就走,免得站在那里聽趙老兵罵。

那天上午的勞動因為有了葉秀秀,總算是順利完成了??粗凉M頭大汗我說,嗨,幸好有你喲,不然我們得干到天黑。汪亞麗卻在一邊撇撇嘴說,農(nóng)民嘛,本來就是干這個的。葉秀秀好像沒聽見似的,一臉開心地說,好久沒做活路了,也有點累呢。中午吃飯時她小聲跟我說,吃了飯陪我去找一下連長。我問她干嗎?她說有點兒事。她的表情有些興奮。我想不出葉秀秀能找連長有什么事,但我很樂意陪她去。

連長吃飯很快,這我早注意到了,每次我們離開飯?zhí)没厮奚釙r,他已經(jīng)在宿舍里了,門總是虛掩著。我們喊報告,連長讓我們進去。這是我第一次進連長的宿舍,有些好奇,但又不敢太隨便,就拘謹?shù)卣驹谀莾?。連長也不喊我們坐。他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塞在桌肚里。沒想到葉秀秀一開口就說,連長我有個要求。連長和我都有些意外,我心想,她膽子夠大的,號碼沒背會就敢提要求。連長問,什么要求?葉秀秀說,以后我們分隊的菜地就交給我吧,那點地,我一個人就行了,省得大家受罪。連長一聽笑了,說,你眼下最重要的任務是業(yè)務訓練,是背號碼,不是種菜。葉秀秀說,我利用業(yè)余時間種,不影響訓練。連長說,你倒是好心眼啊。但是不行,那菜地就是拿來鍛煉她們那些嬌氣的女兵的,并不指望吃上你們種的菜。他說到嬌氣女兵時看了我一眼,我趕緊笑笑。連長最后對葉秀秀說,既然來當兵了,就不能白當,先做好本職工作吧。葉秀秀還想說什么,我拉上她就走,我知道連長說話從來不帶商量的。

這樣,葉秀秀只好繼續(xù)背那些讓她頭大的電話號碼。

不過她比原來更努力了。

3、現(xiàn)在得說說我們的連長了。

我剛才說,幾乎我們?nèi)B的女兵都喜歡連長。這是事實。其實我們連長說不上特別英俊,也說不上特別高大。形象中等。而且說話還不是標準的普通話,帶著挺濃的四川口音??蔀槭裁磁鴤兌紩矚g他?這個問題我也是十多年后才略微想明白一些。因為我當時也是“只緣身在此山中”。

我們連長不茍言笑,就是全連大會他也不多說。要說也都是工作上的事,比如某個機房的衛(wèi)生比較差,或者某天晚上值夜班時有人聊天,再或者什么時候要考核,各分隊要抓緊時間訓練等等,說完就完。不像我們指導員,說的盡是些婆婆媽媽的事,還老完不了。比如夏天點名時,我們指導員就說,天氣熱了,女同志都穿得很少,男同志要盡量少上樓,上樓也要先通報。盡是廢話。

我們連的宿舍就是一個樓,男兵住一樓,女兵住二樓。男兵一般不上樓的。只是偶爾上來拿點東西,連隊的儲藏庫在二樓。那肯定是要通報的。不管是不是夏天都得通報。往往他們會集中起來,然后叫一個女兵上樓通報。女兵就在樓梯口那兒大叫:鬼子進村了!于是女兵宿舍的門就乒乒乓乓地關(guān)上了。當然也出過差錯。有一回一個外單位的男軍人來找我們連一個女兵,不明情況,很莽撞地上了樓。正是夏天,我們駐地是有名的火爐,我們平時在宿舍里的確“都穿得很少”,還在走廊上隨便地走動。那個男軍人一看到這種景色,就嚇傻在那兒了。女兵們一陣尖叫,往各自的宿舍里鉆。只有趙老兵很鎮(zhèn)靜,沖著男人喊道:你還愣在那兒干嗎?轉(zhuǎn)過身去!

這樣說來,指導員就這件事打個招呼也是有必要的。但不知為什么,我們對他說的話就是不耐煩。如果這話是連長說的,我們肯定愛聽。當然,連長絕不會說這種話,他幾乎不談男女之事,盡管這是我們這個男女兵混合連隊不可避免的話題。他看見我們女兵臉上總是沒有笑容,讓我們不敢多和他說話。

現(xiàn)在我想,我們愛慕連長,是因為連長在當時我們連里的男人中是最優(yōu)秀的。那時的我們,剛剛離開家庭,除了父親和兄弟,我們沒接觸過別的男性,我們不知道優(yōu)秀的男人是什么樣。而連長,就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也算得上優(yōu)秀。他讀過大學,據(jù)說還是兩個;他的業(yè)務技術(shù)非常好,任何一個機房出了問題他都能解決;他的軍容姿態(tài)很好,所謂站如松,坐如鐘。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的氣質(zhì)。連長很憂郁(這是我現(xiàn)在才搞懂的那時憂郁,當時只覺得他不開心)。讓女兵們不能不生出憐愛之心。女兵們私下里傳說,連長至今單身,是因為他的初戀對象被家里攪黃了。

對了,連長28歲了沒有結(jié)婚,也是女兵們愛慕他的一個重要原因。如果連長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有老婆了,恐怕他的愛慕者會減掉一大半。偶像一般都單身。

我們愛慕連長,是集體愛慕,也就是說,連長是全體女兵的。每個人都可以公開表達自己的這種感情。就好象現(xiàn)在女人們說,我好喜歡濮存昕喲!沒人會驚詫,連她老公也不會生氣。我們就是這樣。比如值班的時候誰接到了連長的電話,就會心情激動地告訴旁人,我今天接到連長的電話了,我一下就把他聽出來了,連長表揚我來著。又比如,我今天去幫廚的時候,連長去檢查衛(wèi)生,連長讓炊事班五一節(jié)包包子呢。如果某一天連長去衛(wèi)生室拿藥了,那么女兵們會在5分鐘內(nèi)就知道連長病了,一個說是胃疼,一個說是昨天熬夜了,總之都很表現(xiàn)得十分體貼。但沒有人會采取什么行動,去看他,或者給他送東西。大家似乎很默契地遵守著一個原則,不將連長據(jù)為己有。我那次進了連長的宿舍后,也是將所看到的情況向大家做了匯報。我說連長的房間很干凈,也很簡單,墻上還有一幅字呢,叫做“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崖苦作舟”。陳小燕問,有沒有他對象的照片?我說沒有。反正我沒看見。柳葉說,他聽音樂嗎?我說不知道,桌上倒是有個錄音機。

我們就是這樣一起關(guān)注著連長的一切。

其實我們這樣的集體愛慕有一大好處,就是使得我們連的男兵沒了想法,男兵沒想法,男女兵之間就很難發(fā)生危險。據(jù)說在我們這批兵來之前,連里剛剛處分了一對談戀愛的男女兵,他們先是上夜班時在電話里聊天,聊出感情后就在星期天約好了一起請假上街,后來發(fā)展到全連看電影時他們躲進了樹林……被發(fā)現(xiàn)后,只好把他們處理復員了。據(jù)說復員后他們就結(jié)婚了。所以像我們這樣一個男女兵混合的連隊,最讓領(lǐng)導頭疼的就是這個問題,怎樣讓一群處于青春期的男女青年互相不感興趣。有了連長,這個問題居然迎刃而解:我們連的大部分女兵對同齡的男兵們都視而不見,覺得他們太幼稚了。盡管她們也會在電話里和男兵開開玩笑,或者因為男兵的某個玩笑而羞紅臉,但她們始終覺得這些男兵是男孩子,而不是男人。男兵們也就真像孩子一樣,除了說些調(diào)皮話惹一惹女兵,不來認真的。比如哪個女兵吃飯時添了飯,就會在當天晚上傳遍所有機房,哪個女兵說普通話走了音,也會被他們學舌一番。他們還評出了女兵中的“十大水桶”(即胖女兵)。上榜的女兵假裝沒聽見,沒上榜的女兵竊笑不已。

因為這些男兵的眼睛和嘴,我們好些女兵吃飯都不好意思添飯,只能把第一碗盛滿一些,匆匆吃了就走。但有一回我們被男兵抓住了把柄,吃包子。那次的包子特別好吃,女兵顧不上男兵的目光了,都搶著吃,葉秀秀吃了8個,柳葉也吃8個,連陳小燕都吃了7個。有她們墊底,我就放開吃,吃了6個。那是我有吃飯史以來吃的最多的一次。沒想到當天晚上就傳遍了全連,連長看見我忍著笑說,聽說你吃了6個包子?我急忙分辨說,我算少的,她們還吃8個呢。連長說,她們吃幾個我都不奇怪,你怎么能吃6個?因為我那個時候很瘦小,感覺兩個包子就能把我的胃撐破。我又不好意思,又有些開心,畢竟連長笑瞇瞇地和我說了話。當然,我立即把連長的話學給了別的女兵。

情況就是這樣,由于有了連長,男兵們對女兵只是遙遙相望,沒什么具體想法。需要說明的是,男兵們對連長并不嫉妒,他們也很佩服他,就是說,連長不僅僅在我們女兵心目中威望很高,在男兵中也一樣有威望。于是我們連就在連長的絕對權(quán)威領(lǐng)導下,井井有條地向前進。

像通常的這類題材一樣,《洪湖赤衛(wèi)隊》里也有個女領(lǐng)導,女領(lǐng)導也比她身邊的男領(lǐng)導水平高。真難為了當年那些男編劇,不顧自己的真實想法在那兒抬高女同志的地位,還總把男同胞寫得莽撞而又頭腦簡單。

劇情其實很簡單。在嚴酷的形勢面前,劉隊長急著要打,韓英卻冷靜地要等縣委的指示。為了說服劉隊長,韓英握著拳頭說,劉闖同志,你說是這樣有力,還是這樣更有力?她把拳頭收回又打出。劉隊長馬上說,韓書記,我明白了!

當年我看的時候,可是沒弄明白。我想,這真的和打拳頭一樣嗎?同樣的人馬,真的退回來再沖上去就更能消滅敵人嗎?

我想不明白。我很想就這個問題請教一下連長,但我不敢。

4、再回到葉秀秀。

自從汪亞麗說了很多大干部不要農(nóng)村老婆的話后,我再看見葉秀秀時,腦海里馬上就會浮現(xiàn)出我們隔壁馬叔叔那個胖胖的樣子。我甚至很想問問葉秀秀原來是不是姓馬。雖然我知道這根本不可能。葉秀秀的老家是湖北,而馬叔叔卻是四川人。從我知道馬叔叔變心的事情后,我對馬叔叔一點好感都沒有了。當然,我所能表現(xiàn)的,就是盡量不喊他?,F(xiàn)在我又把我的這種情緒表現(xiàn)在了對葉秀秀的同情上。

那陣子我們正在流行抄歌曲,每個女兵都買了最好的軟面抄或硬面抄本子,沒事時就互相抄來抄去,看誰抄的歌最多。而在那些歌曲里,大家最喜歡的就是《洪湖赤衛(wèi)隊》。從洪湖水浪打浪,到手拿碟兒敲起來,從劉隊長打得真漂亮,到我的娘莫悲傷,全有??晌覀兇蠖贾豢催^一次《洪湖赤衛(wèi)隊》,所以除了洪湖水浪打浪,其他的曲目全不會唱。那時候能識譜的女孩子很少。但我們還是興致高漲地抄歌單,也時常小聲地哼哼。

有一個星期天,我正坐在床邊抄歌呢,葉秀秀走過來,說,你能幫我背號碼嗎?我有些不情愿,我說我在抄歌呢。她問抄什么歌?我說是洪湖赤衛(wèi)隊。她眼睛一下亮了,說讓我看看好嗎?我正想說你又不認字,看也看不明白。我說這話的時候,完全忘了她是洪湖的。她并不生氣,說你忘了我是洪湖的?我說,洪湖的又怎么了?她說我從小就會唱呢。她馬上就唱起來,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我一聽,唱得真好,跟王玉珍一樣。

葉秀秀忽然不唱了,我說唱呀唱呀。這時我身后響起一個聲音:有空背號碼去,唱什么歌!原來趙玉蓮不知何時進來了。我回頭看她一眼,馬上說,她就是來找我背號碼的,說完拉起葉秀秀說走,咱們到曬臺上去背。

我們倆就上了曬臺。曬臺上掛滿了女兵的大大小小的衣服,但只有綠白兩色。綠軍裝,白襯衣,或者白床單,綠被子。哪怕是內(nèi)褲這樣很私人化的東西,也統(tǒng)一是草綠色的。因為那時提倡艱苦樸素,我們連制定了“六無”,即無手表,無皮鞋,無尼龍襪,無花枕巾……還有無什么,經(jīng)過這么多年,我簡直想不起來了,總之凡是可以讓女兵臭美的東西都不許有。我遵守這些倒是很容易,反正沒有。僅有的兩雙尼龍襪,已經(jīng)讓我媽給帶回去了??蓪τ械呐鴣碚f就難受了,比如汪亞麗,她那些寶貝,想顯還來不及呢。不過大多數(shù)女兵還是嚴格遵守“六無”的,所以才會有這一片素色的曬臺。

我們鉆過草綠色的網(wǎng),坐到墻沿上。葉秀秀拿出號碼本遞給我,我接過號碼本說,你先把剛才那個唱完嘛。葉秀秀說,唱可以,但我有個條件。葉秀秀居然和我談起了條件,我說什么條件?她說以后你幫我背號碼,背會10個,我就給你唱一個歌。原來是這樣。我一口答應了,我向來好為人師,再說還可以聽歌。

條件一說好,葉秀秀就唱起來了:

洪湖水呀

浪呀么浪打浪呀

洪湖岸邊

是呀么是家鄉(xiāng)呀

我聽的非常入迷,我覺得葉秀秀唱的比電影上還好聽。

之后我們就開始背號碼。我給她講了一些記憶的規(guī)律和竅門,她漸漸開竅,居然很快就記住了20個,這對她來說太不容易了,讓我也為她高興。

因為高興,那天她的話就比較多,我也就趁機問她。我說你為什么那么大了還來當兵?她說我叔叔說,我家里太困難了,我當了兵回去好安個工作。我說你沒有弟弟嗎?她說我弟弟太小,才14歲。我心想她和她弟弟居然差6歲。于是我終于問了那個我最想問的問題:你爸是干什么的?她說死了。她說的時候一點兒也沒猶豫,而是極為迅速,倒讓我嚇了一跳。什么時候死的?我追問。她說我很小的時候。我們家全靠我叔叔接濟。接下來她給我講了一些她們家的事,比如她很小的時候家里就給她說了一門親事,后來她聽說那個男的也沒讀過多少書,就不愿意,家里不能兩個都是瞎子。可是要退婚很困難,因為她們已經(jīng)用了人家很多錢了。她叔叔讓她出來當兵,也有逃婚的意思。

這些事真讓我感到新鮮和不可思議。我真想馬上和誰說說,但葉秀秀囑咐說,你誰也不要告訴。我只好答應,忍住不說。但心里從此和過去不在一樣了。人大概就是這樣成熟起來的,往心里裝得東西越來越多了。

葉秀秀給我唱歌的時候,還發(fā)生了一個小小的插曲,樓下忽然有人叫了一嗓子:誰讓你們坐那兒的?下去!我們伸頭一看,是連長。趕緊下來了。葉秀秀說,連長是不是聽見我唱歌了?我說不會吧,你那么小聲。

但我錯了,連長真的聽見了她的歌聲。

當然這是后來我們才知道的。

在洪湖水浪打浪的歌聲中,葉秀秀背號碼的成績迅速提高。而那段時間,我和葉秀秀差不多成了行影不離的人。別的兵問我時,我就做出一付無奈的樣子說,沒辦法,她離了我就不能背,分隊長也要我多幫助她。趙玉蓮得知后,趁機把葉秀秀交給了我,她說葉秀秀跟她在一起壓力大,不如我?guī)退Ч?。既然大家都這么說,我也就順應民意。只是心里還是擔心別的女兵把我和她歸為同類,所以有別的女兵笑話她時,我也會跟著說上兩句,以示區(qū)別,顯得很小人。

葉秀秀并不了解我的心態(tài),仍按我們約定好了的在做,即她每背住20個號碼就給我唱一首歌。后來我發(fā)現(xiàn)迫切想完成任務唱歌的,是她不是我?,F(xiàn)在想來很簡單,她在給我唱歌的時候也獲得了一種快感。但當時我不明白,還以為是我教學得法。大概是熟能生巧,越到后面葉秀秀記憶的速度越快,有時一天就可以背下30個。所以沒過多久,我就把所有《洪湖赤衛(wèi)隊》的歌聽完了,還額外聽了一些她的家鄉(xiāng)小調(diào)。

我最喜歡聽她唱的是韓英在牢房里的那幾首,又憂傷,又優(yōu)美。

“我的娘啊,莫悲傷,讓兒好好看看娘……”

可我一唱她就笑,說,走調(diào)了走調(diào)了,不是那樣的。弄得我挺難堪。我替自己開脫說,我從來沒學過音樂,所以不會唱歌。她說音樂是什么?問得我啞口無言。她說你肯定能學會的,我那么笨都能學會。多聽幾次就好了,我從小就知。我說難道你們那里常常放這個電影?她說我沒看過電影,我媽媽會唱,她原來是縣劇團的,就演韓英呢。葉秀秀很自豪。原來是這樣。我好奇地說,那你媽媽肯定很漂亮?葉秀秀說,年輕的時候漂亮,我見過照片,現(xiàn)在不行了?,F(xiàn)在像個老婆婆了。我說,那可以演韓英的媽媽呀。葉秀秀搖搖頭,說,她已經(jīng)離開劇團好多年了。我問為什么?葉秀秀不愿再談了,她不想談某個話題時不會用別的話來打岔,而是直接沉默。我只好壓住自己的好奇,跟她學歌。

為了學歌,我?guī)退程柎a的積極性也大大提高。

5、葉秀秀終于能夠上機值班了。

盡管她的普通話還是不過關(guān),2還是說成餓,但她畢竟能接通電話了,號碼也全背下了。當她說,你好,請問要哪里時,聽上去還是蠻象樣的。這里當然有我的功勞,所以我也很高興。偶爾她會記不住電話號碼,說一句“請稍等”,就轉(zhuǎn)頭問旁邊的人。遇上脾氣好的,馬上告訴她,遇上趙老兵那種,就立即被彈了回去:自己查!

由于她的速度慢,所以安排值班時,總是把她和業(yè)務強的安排在一起。比如像我。我是不是有點兒炫耀?但事實如此。我總是和葉秀秀一起值班,由趙玉蓮帶著。而趙玉蓮不到最忙的時候不接電話,在一旁盯著葉秀秀,糾正她的動作和普通話。所以我成了主力。我常常半是抱怨半是炫耀地跟別的兵說,嗨,累死人了,一上午光是長途就接了60多個。長途要掛號,葉秀秀不會寫字,只能我來接。

葉秀秀為此對我挺歉意的。有一回我在那兒修改我肥大的褲子,她就說我來幫你吧。我看看她,有些不信任。我們分隊針線活最好的是趙玉蓮,我們新兵哪敢麻煩她?可我那肥大的褲子穿起來實在是太難看了,褲腰得扎成反掃蕩才行。所謂反掃蕩,就是先把多余的褲腰壓過去,再壓回來。我們女兵把這種扎法稱之為反掃蕩。我就把褲子交給了葉秀秀,她用了一個午休的時間,竟然幫我改得十分合體了。

我很高興,因為晚上有電影,我可以穿著合體的褲子去看電影了。

可沒想到電影是《楊門女將》。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看過幾遍《楊門女將》了,至少是四遍。原因很簡單,我們軍長酷愛這出戲,而那時候而既沒有錄象更沒有VCD,他不可能自己在家看,要看就只能是全體機關(guān)部隊陪他一起看。每次通知看這場電影時,隊伍里就會發(fā)出一聲嘆息,輪到值班的人則興高采烈,象揀了個大便宜似的。

我呢,是這樣的心情,如果連長帶隊,會好一些,如果是指導員帶隊,就覺得更沒勁兒了。而那一天,就是我們第五次看《楊門女將》的那一天,仍是連長帶隊。我也就沒什么怨言,集合去看。

我們唱著歌來到電影場的中央。因為只有我們連有女兵,所以好位置給我們留著呢??墒请娪翱吹揭话?,下起雨來了。會場出現(xiàn)了小小的騷動。但軍長不動,值班員也不敢下令帶回,所有的部隊都繼續(xù)坐著看,我們連坐在中間,就更不敢撤回了??礂铋T女將,就要學楊門女將??墒俏也孪脒B長一定很著急,這些女兵不經(jīng)淋哪,感冒了誰值班?

隊伍帶回的時候,果然響起了幾個很響亮的噴嚏。連長就把口令喊得很急,隊伍差不多是小跑著回去的。連長把隊伍直接帶到了飯?zhí)?,讓炊事班熬了一大鍋姜湯,命令每人喝一碗。我們喝著姜湯,集體享受著連長的關(guān)愛,暖暖和和的。但我發(fā)現(xiàn)葉秀秀有些異常,她連喝了三碗還要喝,我一個勁兒叫她走,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晚上熄燈后葉秀秀悄悄摸到我床邊說,哎,我告訴你一個事兒。我困得不行,說明天再說吧。她不走,非說不可。我只好讓她進到我的蚊帳里。她壓低了聲音說,你知道嗎,今天晚上連長讓炊事班熬姜湯,主要是因為我。我忍不住笑起來,說你得了吧,連長才不會為哪一個人呢。她急了,說真的,今天看電影回來的時候,連長就走在我旁邊,他小聲問我冷不冷?我說冷。連長才帶我們上炊事班熬的姜湯。

我想這葉秀秀可真能自作多情啊。連長帶隊,很可能剛好走在她旁邊,問她冷不冷,自然是一個領(lǐng)導對下屬的關(guān)心。連這個都要理解為私人感情,真是可笑。不過不知怎么,我心里還是不太舒服。是嫉妒?

因為嫉妒我就說,人家連長是看你身體好,如果你都覺得冷,那肯定全連都冷。

葉秀秀沒聽出我的嘲諷,說,可是電影開始前,連長還問我,今天是不是你在曬臺上唱歌?我說是。連長說,唱得不錯嘛,以后連里搞聯(lián)歡,你可以給大家表演。

我說,那也是從工作考慮的。葉秀秀說,還有呢,上次那個事,連長也特別替我著想。我問,上次哪個事?她說上次我說我一個人來管菜地,連長就不讓。我說,那是連長要拿那塊地來鍛煉我們。葉秀秀說,不,后來連長還為這事專門找了分隊長的,他說不能因為葉秀秀來自農(nóng)村就讓她種菜,她既然當了兵,就要讓她和別的新同志一樣成長。我一聽,這話的確像連長說的。但還是不甘心地說,你怎么知道?她說,分隊長告訴我的。

看葉秀秀哪個高興的樣子,我心里越來越不對勁兒,至于是哪兒不對勁兒,我還沒想明白。也許,這事發(fā)生在汪亞麗身上,就是說,是汪亞麗告訴我連長對她特別好,我就不會覺得不對勁兒了?反正葉秀秀這樣我挺煩,我不由分說地要趕她走,我說你趕快過去吧,我還要值夜班呢,你當然能一覺睡到天亮了。

葉秀秀也沒生氣,馬上就過去了。

我卻久久不能入睡。

6、這天夜里我值大夜班。

我們夜班分為前半夜和后半夜,我們習慣地把前半夜叫小夜,后半夜叫大夜。無論是大夜還是小夜,我都很痛恨。值小夜我一般到了凌晨1點就支持不住了,困得頭一個勁而地朝工作臺上點。值大夜最難熬的是凌晨5點,哈欠眼淚不斷。為了不讓自己睡著,我只好站起來在機房里來回走,但經(jīng)常走著走著,頭一靠到墻上就站那兒睡著了。

值大夜還有一個難關(guān),就是半夜起床。你想你睡得好好的,半中攔腰被人從睡夢中叫醒,是什么滋味兒?那天夜里該趙玉蓮帶我和汪亞麗值班,盡管我和汪亞麗算是新兵里的尖子了,但連里仍不讓我們獨立值班,對我們的不信任隨處可見。誰讓我們是新同志呢。

我起來后,半夢半醒地到炊事班去吃夜餐,發(fā)現(xiàn)汪亞麗沒來。趙玉蓮很生氣,說你去叫她。我只好跑上去叫她。我們新兵這種情況很多,叫起來了,倒頭又睡。

汪亞麗果然還在睡。我使勁兒推她,她正開眼,眼睛大得真是嚇人。我說起來了,到時間了。她說討厭,讓我在躺一會兒。我說,趙老兵生氣了。她還是不動。我只好說,連長在機房等著我們交接班呢。這下她清醒了,嘟嘟囔囔地爬起來。因為連長經(jīng)常半夜起來檢查值夜班情況,如果發(fā)現(xiàn)有沒有起來的,那你就完了。連長訓斥起人來,是最最可怕的,對我們女兵也一樣。汪亞麗開燈時,我發(fā)現(xiàn)她竟然用的是提花枕巾,顏色很鮮艷。我想她膽子真大,連里已經(jīng)明確規(guī)定了戰(zhàn)士不準用花枕巾她敢還用。她看見我看見了,把枕巾我往枕下一塞,什么也沒說。我知道汪亞麗在我們這群女兵里特殊,她仗著父親是大干部,不太把連里的規(guī)定放在眼里。據(jù)說她還有塊表。

汪亞麗夜宵也沒吃,就和我一起到了機房。見連長并沒有來檢查,知道是我騙她,很不高興。我堅持說剛才還在。老實說,我也希望連長來呀,他不來我有什么辦法?趙老兵看見她進來了,一句也沒說她,吩咐我們一邊值班,一邊整理一下白天的電話單,自己就坐到一邊的臺燈下面寫信去了。夜里基本沒電話,有我們兩個大活人守在那兒足夠了。

老實說,我不喜歡和趙老兵汪亞麗她們倆值班。趙老兵仗著是老兵,根本不理我們。汪亞麗總是很矜持,跟人說話時眼睛朝上看。值夜班本來就很難熬,一定要和一個好說話的人在一起才好打發(fā)時間。按規(guī)定,值夜班不能聊天,不能寫信,也不能看小說,更不能睡覺。但我們除了堅持住不睡覺,其他都做不到。連趙老兵這樣的都做不到。那天夜里我們兩個在機房里坐了沒一會兒,汪亞麗就開始打瞌睡,頭像雞啄米一樣一點一點。我很急,讓趙老兵看見了,那不光是她,我也要一起挨批的。

我只好不斷地找話跟她說,她恩恩啊啊的不搭理我。我忽然想起了葉秀秀,就說,哎,告訴你個秘密。她有了一點興趣,側(cè)過臉來問,什么秘密?我說葉秀秀喜歡連長。她說這有什么,我看你也喜歡。我又說,連長也喜歡她呢。汪亞麗一笑,說,瞎說,不可能。連長喜歡哪個女兵也不會喜歡葉秀秀。我一想也是,可是話已經(jīng)這么說出來了,我好象有某種義務要替葉秀秀證明似的,我壓低了聲音,把葉秀秀睡覺之前跟我說的話告訴了汪亞麗。在說的時候,我?guī)缀跸嘈湃~秀秀的話了,有一種想說服汪亞麗的欲望,因此多多少少有些夸張。但汪亞麗依然很不屑,說,根本不可能,她簡直是胡思亂想。

我們小聲地唧唧咕咕地講著,生怕趙老兵聽見。汪亞麗盡管很不屑,但已經(jīng)被這事刺激得徹底清醒了,她開始打擊我們所有人。她說我就不明白劉永強有什么好的,你們都那么喜歡他。劉永強是我們連長的名字,我可從來沒敢這么叫過他。我有些欽佩地看著汪亞麗,我想她真是和我們不一樣呢,她連連長都看不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替自己辯解說,其實我也沒喜歡連長,我只不過覺得他比指導員好,比副連長也好。汪亞麗說,那當然不能和指導員比,指導員連個軍人都不合格。站沒個站像,坐沒個坐像,說話像個大媽。她開始學指導員說話,還真像,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引來趙老兵一聲呵斥。我恨了她一眼,對汪亞麗說,不理她,你接著說。

汪亞麗說,至于副連長嘛,他本來是應該有魅力的,他個子高,長得也比劉永強帥,但是他被籠罩在劉永強的陰影下了。男人一定要有權(quán)力才有魅力,他沒有權(quán)力。如果讓他當連長,他肯定比劉永強還能迷住你們。

我很吃驚,這樣的話我是第一次聽到。在此之前我從沒聽哪個女孩子議論過男人,特別是議論男人的長相。我想了一下副連長的模樣,很模糊,沒覺得他帥。我就問汪亞麗,那你覺得我們連男兵哪個最帥?汪亞麗說,都不行,都是些毛孩子。

汪亞麗聊得興起,一揚胳臂,我看見她果然戴著手表,只不過戴得很高,幾乎要到胳臂彎兒了。肯定是怕被發(fā)現(xiàn)。我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箍在胳臂上,多難受啊。當然,我假裝沒看見,接著聽她說。

那天夜里我們倆竟然聊得挺開心。當然,基本上是汪亞麗說,我聽。她講的很多事情和觀點,我都插不上話,只有聽的份兒。我發(fā)現(xiàn)她的話匣子一旦打開,也是夠豐富的。我在那一夜一下子增長了許多生活知識,或者說做女人的知識。我覺得汪亞麗也沒那么討厭了。

只有在最后的時候,我犯了個小小的錯誤。我看她高興,就說,你爸參加革命的時候一定是紅小鬼吧?我是按自己的父親推斷的,她父親那么大個干部,一定很早就參加革命了。她說也沒有,我爸17歲當兵,現(xiàn)在都快70了。我嚇了一跳,說,那你爸不是50歲才生你?她那種不耐煩的勁兒又出來了,說,這也什么好奇怪的。眼白往上一翻,我不敢再問了,心里還是奇怪。

快到交接班的時候,趙老兵過來要我寫值班報告。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竟順利地度過了凌晨5點那個非常難熬的時期??梢娢覀兞牡玫拇_很愉快。

但我卻忘了,我們的談話,是葉秀秀開始的。

劉隊長他們成功地偷襲了地主彭霸天的大院,搶到了或者說繳獲了一批槍支。于是他們快樂地唱起來:

這一仗,打的真漂亮

個個像猛虎下山岡

……

我當年看《洪湖赤衛(wèi)隊》時,最喜歡的就是這段男聲小合唱了。但我一直覺得他們是打了一個很大勝仗,重看才明白,原來就是偷襲了一次,并且也沒消滅什么敵人,偷了幾只槍而已。

但我還是喜歡這段唱,快樂,有趣。

我相信大多數(shù)觀眾都不會在意劇情的,他們迷戀的是和他們的青春交織在一起的熟悉的旋律。入場時我就注意到了,來看的百分之九十是中年人。

我也一樣,讓我激動的肯定不是韓英和劉隊長,而是和他們交織在一起的往事,是我最早迷上這些歌曲的日子。

7、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下晚班回到宿舍,發(fā)現(xiàn)汪亞麗哼著歌,手上還拿了個西紅柿在吃。這讓我挺奇怪的,她平時不吃這些,她家里常給她送蘋果和梨來。見我進來,她主動問,你要不要?我忍不住嘴讒,說還有嗎?她從床底下拖出臉盆,竟然有半臉盆,她很自負地說,拿吧,反正我也吃不完。

我很吃驚,她怎么會有那么多西紅柿呢?顯然不是她買的,難道是從炊事班拿的?我們偶爾也會問炊事班要根黃瓜什么的,但她怎么敢拿那么多?見我疑心的樣子,她說,有人給我送來上門的,不要白不要。

這時葉秀秀也進來了,汪亞麗破天荒地主動和她說話:葉秀秀你吃不吃西紅柿?葉秀秀說,什么西紅柿?我指指盆子。葉秀秀說,哦,番茄呀,要吃。汪亞麗似乎心情特別好,挑了個大的給她。葉秀秀也和我一樣問,你怎么有那么多番茄?汪亞麗說,連長給我的。

真是出語驚人。我和葉秀秀都愣住了。汪亞麗不再解釋,哼著歌洗臉去了。我和葉秀秀都站在那兒沉默不語。我不知道葉秀秀是什么心情,我是恨不能跑去問連長,你怎么能這樣呢?可我有什么權(quán)利去問?連長為什么不可以這樣?我想不清楚,只是覺得什么美好的東西被打碎了,心里很難過。

大約沉默了幾分鐘,葉秀秀把番茄丟回汪亞麗的臉盆,出門去了。

對于葉秀秀的反應,我有些意外。我想,咦,她還挺生氣的嘛。難道她真把連長據(jù)為己有了?那就不好玩兒了。

后來我聽和汪亞麗一起值班的柳葉說,她們晚上值班的時候,連長上機房來了。汪亞麗就跟連長說,她晚上沒吃飯,因為胃疼。連長讓她去拿藥,她說不用吃藥,吃點東西就行,連長就打電話給炊事班,讓他們給下一碗雞蛋面。汪亞麗又說,她經(jīng)常覺得餓,餓了又沒吃的,想要幾個西紅柿。連長就讓炊事班的人送了些西紅柿過來。

柳葉跟我們說這些時,顯然也有些不滿:她有點兒撒嬌。柳葉說,連長好象挺聽她的。是不是因為她爸是大官?我搖頭,我不愿相信連長這么勢力。我說不會吧?連長對誰都這樣。柳葉想了想,表示同意,她說我上次感冒,連長也讓炊事班給我下了雞蛋面的。

但獨自一人時我心里還是有些難過。當初葉秀秀說連長對她好時,我只覺得可笑,現(xiàn)在我感到難過,是因為我知道這是有可能的。汪亞麗不僅有個高干爹,關(guān)鍵是她比我們都漂亮,她還高傲得像個公主,如果她對連長撒嬌,連長不可能不動心。

從那以后,我就比較注意觀察連長了。比如看他進飯?zhí)玫臅r候,朝不朝汪亞麗這邊看,再比如,汪亞麗值班時,他是不是去機房。但一段時間之后,我沒發(fā)現(xiàn)連長有什么不對勁兒的。倒是汪亞麗,老那么臭美西西的。比如早上出操,當全連集合完畢開始跑操時,連長往往會喊一句,女同志有特殊情況的出列!一般來說,我們新同志都不太好意思出列,老兵才會大咧咧地走出來。但汪亞麗卻是我們新同志中的個例,她總是大模大樣地走出來,腰肢扭著,皮帶在手上甩著,讓我們新兵看了全都在心里撇嘴。

當然我們也就是心里撇撇嘴,真嘴巴都閉得緊緊的?,F(xiàn)在想來,在我們年輕的心里,一樣有對權(quán)勢本能的趨附。其實汪亞麗的父親能對我們這些小兵有什么影響?但我們還是有一種本能的懼怕。一段時間之后我就認定,連長和汪亞麗沒什么異常,至少連長很正常,他還是我們大家的連長。我的革命警惕性就放松下來。

倒是葉秀秀有些異常,常常發(fā)呆,還常常躲在蚊帳里面,連我都不知道她在干嗎。我們一起值班時,她時常會冒出一兩句沒頭沒腦的話,比如,我是不是太胖了?或者,我現(xiàn)在認字晚不晚?指導員找的老婆也有文化嗎?

我對她這些問題很不耐煩。我想她也太不自量了,能把眼下的班上好,順利地度過服役期而不被退回去,對她來說就相當不錯了,還想怎么樣?難道還想找個軍官嫁不成?

有天晚上睡覺時,她又悄悄摸到我的床邊來了。說實話,我不太喜歡她這種舉動,賊西西的??晌野欀碱^她視而不見,她很知己的樣子小聲跟我說,哎,我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我問什么秘密?她說,汪亞麗有手表,還有提花枕巾。我不以為然地說,這算什么秘密,我早就知道了。她說,那你為什么不跟領(lǐng)導匯報?我意外地說,干嗎要匯報?她說,她違反連里規(guī)定呀,為什么沒人管她?我不耐煩地說,要回報你匯報好了,我可不想管閑事。

葉秀秀沒有說話。我知道,自從汪亞麗炫耀了連長給她的西紅柿后,葉秀秀對她就越發(fā)地不滿了。以前她也不滿,因為汪亞麗總是當面打擊嘲諷她,可以前的不滿是私人化的,現(xiàn)在的不滿卻有了公眾意義——汪亞麗違反紀律,她不艱苦樸素,她有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照說我也對她這些感到不滿,我們同是女兵,為什么她就可以特殊?但我真沒想過她應該受到批評,并且由我來揭出這個問題。

所以在葉秀秀回到自己的床位上時我再次說,要匯報你匯報好了,我可不想管閑事。

后來事情發(fā)生后,我曾反省過自己,我這句話有沒有煽動作用?

8、年底了,我們又該到各友鄰臺站去走訪了。

每年年底,我們話務分隊都要派出一組人馬,到那些我們下屬的各單位電話班或總機班去征求意見,問問他們對我們這一年來的服務態(tài)度和工作質(zhì)量有什么意見和建議。須知那時侯可沒有什么長途直撥,所有的長途電話都得經(jīng)過我們長途臺轉(zhuǎn)接,故每個單位都有一個小總機,有那么一兩個電話兵守在那兒轉(zhuǎn)接電話,遇有長話就往我們這兒掛號。也就是說,他們是我們的用戶。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我們是被求的一方,他們是求人的一方,應該他們上門才對。但那時候可不講這些,我們不但非常平等地把他們當友鄰單位,而且絲毫沒想過要他們回報。在他們看來也得是應該的,我們?nèi)プ咴L,他們從來不會給我們辦招待,也不會送東西。唯一回報我們的,就是些好聽話。

但我們還是很愿意參加走訪活動,都爭著去。并不是說我們多么想聽好聽話,好聽話當然也愛聽,況且那時我們的服務態(tài)度也確實沒說的,好的不行,比現(xiàn)在那些傳呼臺的小姐還好,主要是素質(zhì)好。聲音清脆而不嗲,且簡潔明了。我最受不了現(xiàn)在傳呼臺的過分客氣,比如碰上周末你要打個傳呼,她會瑣瑣碎碎一溜小跑似的說出一大段話:周末愉快888臺136號為你服務請問呼多少號?那個“號”字要拖出幾里地。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把本來在嘴邊的那個傳呼號給忘了。有這個必要嗎?像我們那時候多好,一句話:您好,請問要哪里?

不自我表揚了,接著講故事。我們爭著去的主要原因,是可以在走訪中,見到那些長期以來我們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人,具體說,就是那些在電話里和我們打交道的男兵。大多數(shù)單位的小總機通常是由男兵們守著的,只有軍以上的大單位才有幾個女兵。

老兵們對此事已沒有新鮮感了,走訪就以我們這年的兵為主。我,汪亞麗,陳小燕,柳葉,作為新兵里的業(yè)務尖子,都被選上了。而葉秀秀作為新兵里的特殊情況,也讓她參加了。由老兵趙玉蓮帶隊。去之前,趙玉蓮先召集我們開會。她板著臉說,以往走訪的時候,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種情況,就是有的話務員同志在電話里與對方建立了好感,盼著見面,結(jié)果見面后卻很失望。所以我先給你們打預防針,勸你們最好不要有什么想法,免得到時候難過。

趙老兵的話讓我們幾個偷偷笑起來。的確,有的總機班的男兵聲音很好聽,標準的普通話,音色也好,有的男兵嘴巴還特別會說,見多識廣,并且常常來兩句無傷大雅的奉承,我們難免被迷惑。我就遇到這么一位,是一個軍事院??倷C班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身處軍事院校,他肚里的確有貨,說起什么來都頭頭是道,還聲稱讀過史記,讓我有些佩服他。上夜班無聊的時候,我們交談過幾次。他還挺幽默。比如煮好了面條——因為人少,他們是自己在機房里做夜餐——他就會打電話過來說,你要不要來一碗?很香呢。不過,我怎么會對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人動感情呢?我這人實際,沒有幻想氣質(zhì)。再說我心里還裝著是連長呢,盡管我知道大家都裝著。所以我沒把趙老兵的警告當回事。

我們打完“預防針”后就出發(fā)了。

第一站去的就是軍事院校。我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但在那兒等我們的兩個小伙子說他們是01號和02號,常和我聊天的那個03號在機房值班呢。我想也好,免得真像趙老兵說的,見了失望,或者讓對方有什么想法。但在我們要離開的時候,有一個兵,好像是01號那個老兵忽然問,哪位是41號?我有些意外,說,我是。

我們值班時,都是以自己的號出現(xiàn)的,我就是41號。不允許說出自己的名字。那個兵對我說,我們03號話務員請我把這個轉(zhuǎn)交給你。

一個筆記本。

我愣在那兒不只所措,看看趙老兵。那個兵說,03號說你在工作中對他幫助很大,也很負責,他希望和你共同進步。我還是看看趙老兵。趙老兵伸手把本子接過來,打開,扉頁上大概寫了些字,我真想看,可看不見。趙老兵看了之后,面無表情地將本子還給那個兵,說,我們有規(guī)定,不許接收用戶的禮物。

那個兵急了,說,這不是禮物,這是學習用品。

趙老兵依然說,不行。

我一看沒希望了,只好說,請你替我謝謝03號。說完我就先出門了。我有點兒生趙老兵的氣。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一個本子嗎?我連人都沒見著。

因為生氣,余下的行程我一直沒怎么說話,也沒怎么注意別人。所以后來葉秀秀告訴我,在一個機務站,她發(fā)現(xiàn)汪亞麗和一個技師眉目傳情,我很吃驚,一點印象也沒有。眉目傳情這個詞,我就是從葉秀秀那里第一次聽說的。葉秀秀雖然沒文化,卻常常會說出一些連我這個高中生都感到陌生的詞,而且對男女之事十分敏感?,F(xiàn)在想來,是和她長期聽戲有關(guān)。戲文里面有些唱詞很有文采,且有許多愛情故事。

我聽了葉秀秀的描述,更生趙老兵的氣了。我一個本子你不準要,人家眉目傳情你卻不管??稍捳f回來,眉目傳情有證據(jù)嗎?有也在空氣里。

我只好氣氣了事。

但葉秀秀卻當了回事。她很生氣地跟我說,汪亞麗是個水性揚花的妖精,一會兒對這個好,一會兒對那個好,真討厭!她也學會了說討厭。我說她還對誰好了?她說連長唄。我說你怎么知道。她說我就知道,連長被她迷住了。我說不可能,連長才不會被誰迷住呢。葉秀秀說,你不知道,我能看出來。

我不信。主要是我不愿意信。

9、春節(jié)到了。

這是我們當兵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也是我們離開父母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年三十那天,有幾個女兵因為想家竟然哭了。為了不讓這種情緒蔓延,連長指導員副連長副指導員就全都下到了各分隊,和大家一起過年。

我們分隊肯定最盼連長來,但來的卻是副指導員,副指導員是女的。我想連長肯定有意回避來我們分隊。其實照現(xiàn)在的觀念來看,應該把副指導員派給男兵,把連長派給我們女兵,至少把副連長派給我們女兵。但在那時是不可能的。

我們雖然很失落,但還是對副指導員的到來表現(xiàn)出12萬分的熱情。畢竟是過年,有個領(lǐng)導和我們在一起。副指導員很和氣,是個已經(jīng)做了母親的女干部。她把2歲多的孩子丟在家里,和我們一起包餃子。

我們連過節(jié)有個傳統(tǒng)項目,就是包餃子。五一節(jié),八一節(jié),中秋節(jié),都包。因為連隊人口太多,餃子要分到各分隊去包。其實這樣反倒更增添了過節(jié)的氣氛。炊事班早早地剁好了一大盆餃子餡兒,揉好了小山一樣的面團,然后通知各分隊根據(jù)人數(shù)去領(lǐng),領(lǐng)回到宿舍里邊說話邊包。我們分隊是趙玉蓮帶著柳葉、陳小燕和我去領(lǐng)的皮和餡兒,炊事班對我們分隊歷來有不滿情緒,因為我們總是領(lǐng)很多的餡兒還不夠包,我們的餃子總是鼓鼓囊囊的。

那天也是,還剩很多皮的時候就沒餡兒了。分隊長就叫我和陳小燕去領(lǐng),因為領(lǐng)餡兒得和炊事班斗嘴,分隊長認為我們倆的嘴比較厲害。

炊事班長果然不滿地說,剛才已經(jīng)多給你們了,怎么還不夠?我說你要是不信,就派個兵去我們分隊看,盆子都空著呢,大家都停工待料呢。炊事班長知道,他就是派個兵去看,也改變不了要給我們加餡兒的命運。但他還是不滿,嘟囔說,你們就不能少包點餡兒?陳小燕說,少包餡兒就不好吃了,不信等會兒你嘗嘗我們包的,肯定好吃。炊事班長說,吃吃,就知道吃,吃出20個水桶來有什么好?我和陳小燕一起說,水桶就水桶,我們樂意。

反正我們倆都瘦,說這種話沒心沒肺。炊事班長只好不情愿地給我們添了一小盆餡兒。

我們迅速包好了所有的餃子,即使中途停工加餡兒,我們也是全連第一個名,而且只只餃子都很漂亮。女兵嘛,做這些事自然麻利。我包餃子的手藝就是在部隊里學的,至今沒丟,可惜如今也懶得展示了,總是買餃子吃。

我們包好餃子就趕緊端到炊事班去下,稱之為搶鍋。哪個分隊先搶到哪個分隊先吃。炊事班長盡管對我們不滿,也只有讓我們先下。我們端著下好的餃子,故意從男兵的宿舍窗過,還大聲吆喝:吃餃子了!吃餃子了!急得那些男兵直咽口水。

第一鍋餃子出來,我們還會很乖的先給連長指導員他們端一大碗去,讓他們嘗個鮮。我們做這些事時,一點獻媚的色彩都沒有,很純真的樣子。連長指導員也就把我們好夸一通,好吃好吃,能干能干。

我想,如果我們那時候一直情竇不開的話,可能留在今天我記憶里的,就全是些美好而又單純的回憶了??上覀円验_始醒事,已開始有了情感渴望。特別是當我們想表達自己的感情時,便在有意無意間傷害到他人。

那天晚上,我是說年三十晚上,我們吃了餃子就在食堂開聯(lián)歡會——那時不要說中央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了,就連個電視都看不到,我們只能自己聯(lián)歡。在聯(lián)歡晚會上,我們分隊出的節(jié)目最多,獲得的掌聲也最多。

但最出風頭的,還是葉秀秀的獨唱。

葉秀秀一連唱了三首《洪湖赤衛(wèi)隊》插曲,簡直就下不來臺,連陳小燕柳葉她們都給她使勁兒鼓掌,葉秀秀興奮得臉通紅,人顯得特別漂亮。晚會之后,全連的宿舍到處都能聽見有人在哼唱“洪湖水浪打浪”。

我回到寢室想好好夸夸葉秀秀,卻找不著人了。只有汪亞麗在。汪亞麗因為上晚班,剛好是6點到9點,沒參加上晚會,我就給她把晚會的熱鬧轉(zhuǎn)述了一番,還很夸張地把葉秀秀捧了一通。汪亞麗仍是不以為然的樣子,一邊吃零嘴一邊說,唱個家鄉(xiāng)小調(diào)就把你們給迷住了,都是些土包子,沒聽過好音樂。

這幾句話真把我給噎住了。我挺生氣的,不再說話了?;叵肫饋恚魜嘂惥褪菒叟c人為敵,照說我和她還過一次愉快的聊天,她也照樣不把我當朋友。我心想,家鄉(xiāng)小調(diào)怎么了,你不是也在往本子上抄嗎?

因為過年,連里把熄燈時間推后到了11點??芍钡较?,葉秀秀也沒回來。她是11點半回來的,而且情緒低落,我是從她的腳步聲聽出來的。我以為她會洋洋得意呢。因為當兵到現(xiàn)在,她是頭一回在我們連里出這樣的風頭,以前出的風頭,都是付面的。

宿舍里很黑,我看見她腳也沒洗就上了床。我悄悄問她,你上哪兒去了?她不回答,鉆幾了被窩。過了一會兒,就從被窩里傳來輕輕的哭泣聲。這讓我太吃驚了。葉秀秀從來就沒有哭過,無論趙玉蓮怎么訓她,無論汪亞麗怎么譏諷她,她都滿不在乎,還笑嘻嘻的,我一直以為她是個沒有眼淚的人。

我有些沉不住氣了,摸到她床邊輕聲問:喂,你怎么啦?她不說話,只是抽噎。我說是不是想家了?她還是不說話。我只好漫無邊際地勸了兩句:別哭了,我媽說過年最好別哭,要不一年都心情不好。她似乎努力在忍,聲音小了一些。

第二天起床,葉秀秀的眼睛紅腫,并且沉默寡言。我們倆下樓時正好遇見了連長,連長笑瞇瞇地說,新年好!我受寵若驚,也趕緊說,新年好!葉秀秀卻把頭一低,什么也不說。連長又說,葉秀秀新年好!葉秀秀還是不說話,弄得我反倒有些尷尬。

大年初一,連隊允許外出的人員有所增加,我就約了陳小燕上街。約葉秀秀她不去。我們穿著像饅頭一樣的棉襖,鼓鼓囊囊地走出營門。

一上路陳小燕就說,哎,我昨天看見葉秀秀上連長那兒去了。是嗎?我馬上想到了今天早上的情形,看來葉秀秀的生氣和連長有關(guān),可連長并沒有生氣呀。我問陳小燕,是什么時候去的?她說就是開完聯(lián)歡會之后。我哦了一聲,說怪不得。陳小燕說,怪不得什么?我猶豫了一下,忍住沒說。因為這不僅僅關(guān)系到葉秀秀,更關(guān)系到連長。陳小燕追問我,怪不得什么嘛?我說,沒什么,可能葉秀秀想找連長請假,回家去過年。葉秀秀的確跟我說過這事。陳小燕笑道,她是傻瓜喲,居然想回家過年?

我對付了陳小燕,心里卻更好奇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讓葉秀秀那么傷心地落淚?難道連長對她不好了?可今天早上連長的表情很平常呀。我決定回去之后,再找葉秀秀套套,也許她會忍不住跟我說。

我上街一個主要的目的,是給家里打電話。盡管我們是電話兵,但連隊是絕對不允許我們在連里打私人長途的。有一回我值班時,居然接到了我父親的電話,我一下就聽出我父親的聲音了,他卻沒聽出是我,很客氣地說,麻煩你給我找一下某某某。說的就是我的名字。我忍住笑說,請你等一下,我馬上給你接到連部去找她。然后我放下耳機,跟領(lǐng)班的老兵請了假,飛快地跑到連部值班室去。我拿起話筒說,爸,剛才就是我哎。讓我爸無比驚奇。

我們來到電信局,排了半天隊,總算給家里打通了電話。我母親一聽是我,就聲音哽咽,說些無比傷感的話。我趕緊岔開話題,興高采烈地跟她說連里如何熱鬧,如何好玩兒。我最怕我母親動感情了,她一動感情我就不知所措。但這個電話不打又不行。

打完電話我感到很輕松。陳小燕卻有些沉默。我問她家里怎么樣?她說好不了,我兩個哥哥也沒回去,都在部隊。就我媽和我爸自己過年。我說,誰叫你們家孩子都跑去當兵的。她說我也不想,可不當兵我們能干什么?

的確。我本來也不想當兵的,可那時侯部隊子女不當兵沒有任何出路,工人的孩子可以頂替,職員的孩子也能接班,我們要想有份工作,就只能當兵。就在我當兵后的第二年,國家恢復了高考,可把我后悔的不行。這是后話。

因為排隊打電話耽誤了時間,我們哪兒也沒敢去就匆匆往連隊趕。當我們從公共汽車上下來時,忽然看見汪亞麗和一個男兵一起,從我們營區(qū)對面的公園里出來。那個男兵是誰我沒看清,但女兵是汪亞麗肯定沒錯。我碰碰陳小燕,哎,你看見沒有?陳小燕說看見了,那個男的是誰?我說我沒看清,好象是個干部。我們倆下意識地躲在樹后,看見他們在門口分手后,就各走各了。

管他是誰,我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汪亞麗有手表有提花枕巾,也許算不了什么,但她竟敢和男兵逛公園,這個問題就不一般了??烧l會去告發(fā)她呢?我反正不敢,陳小燕也不會,因為她和汪亞麗關(guān)系很密切。但我發(fā)現(xiàn)陳小燕的表情有些奇怪,她說,你可別跟人家說我看見了他們。我說我才不會呢,你也別跟人家說我知道。陳小燕點點頭。我們訂下了保密同盟,就回連隊了。

說實話,直到今天,我也想不通是誰告發(fā)的汪亞麗。我只能確定不是我。

當然,有三個人可疑。

韓英被捕了。

我沒想到那么快悲劇就開始了。在我模糊的記憶里,好象應該在整出戲的后半部分,看來是我的記憶出了差錯。而且由于時間久遠,我連悲劇是這么發(fā)樣的都記不清了,現(xiàn)在一看,還是因為劉闖同志莽撞,不小心打響了槍,引來了敵人。

就劇情來說,似乎過簡單了。但我想歌劇重要的大概在唱詞和旋律吧?只要旋律優(yōu)美,唱詞感人,劇情已不重要。我們熱愛洪湖赤衛(wèi)隊,不就是因為它優(yōu)美的旋律嗎?

尤其是對年代久遠的事情,我們會計較情節(jié)嗎?不會。我們只會記住那些美好的感覺。

10、汪亞麗竟然敢和趙玉蓮吵架,這讓我們所有女兵都吃了一小驚。

事情的經(jīng)過很簡單,汪亞麗和趙玉蓮一起值班。汪亞麗接到一個電話,是個老兵油子,當汪亞麗說,您好請問要哪里時,他說,你給我接我們家。汪亞麗耐著性子說,你家是哪里?那個男兵,我家你都不知道?我家就是你家嘛!汪亞麗當即說,討厭!

這下被趙玉蓮給抓著了,趙玉蓮當時就說,汪亞麗,你在說什么?汪亞麗自知失言,因為“討厭”這樣的話,是我們話務員的禁用語,說了就要挨批。汪亞麗替自己解釋,但趙玉蓮不聽解釋。趙玉蓮說,不管對方說什么,你都不可以說討厭。我們話務員,就是要做革命的受氣桶。(那時我們就是受的這個教育。)汪亞麗只好低頭認錯,下班做小結(jié)時還檢討了兩句??墒勤w玉蓮卻不善罷甘休,又就將此事報告了連長。

汪亞麗這個氣呀,她沖進趙玉蓮的宿舍說,你這個心怎么那么黑呀!

趙玉蓮說,什么叫心黑?我這是對工作負責,對你負責。

汪亞麗說,放狗屁!

我第一次聽到汪亞麗說臟話,可見她真的氣昏了。趙玉蓮大概從來沒被人這樣罵過,而且還是個新兵,臉都氣白了,她說你竟敢罵人?汪亞麗說,誰罵人了?我罵的是狗,狗放屁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們幾個忍不住想笑。平時我也遇到過這樣的事,有一個宣傳隊的男兵,要電話找他女朋友聊天。他經(jīng)常要,我們都熟悉他的聲音了。大概他在宣傳隊是個臺柱子,說話很橫,他打電話,一打就是一兩個小時。我監(jiān)聽時發(fā)現(xiàn)他完全是在閑聊,就催他講快一點,他居然罵我一句臟話。我不敢回嘴,但我也有辦法收拾他。我按老兵教我的辦法,把塞繩往外輕輕地拔出來一些,這樣他的聲音就不那么清晰了。只好說再見。這種辦法汪亞麗也知道,她之所以明目張膽地罵了過去,當然和她一貫受寵有關(guān)。

這時分隊長來了,叫走了汪亞麗,說連長找她,也叫走了趙玉蓮。

兩個人一走,我們幾個開始發(fā)表議論。盡管我們平時也看不慣汪亞麗,但在這件事情上,我們還是一致地認為趙老兵太過份了。陳小燕說,她就是和我們新兵過不去。我說,就算罵人不對,人家汪亞麗也做了檢查了,還要告狀,真沒勁。柳葉說,我最討厭告狀的人了。

只有葉秀秀不說話。我想,大概汪亞麗是她師傅,她不好批評她。

過了一會兒汪亞麗回來了,臉上竟是高興的表情。難道連長還能表揚她不成?我忍不住問,連長怎么說?汪亞麗用掉下來的劉海往上一吹,說,我就知道連長不會批評我,哼!

她這一哼,讓我們在場的3個人心里都不是滋味兒,盡管我們剛才是站在她一邊的,但連長如果也站在她一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緊跟著趙玉蓮回來了,氣呼呼的樣子。這使我們確信連長沒有批評汪亞麗。

我們的心情立刻復雜起來。我看見陳小燕訕訕地走開了,沒有像往常那樣和汪亞麗一起嘀咕悄悄話。葉秀秀走到我身邊小聲說,怎么樣?我說你還不信。我有些難過。難道連長真的像葉秀秀說的,被汪亞麗迷住了?汪亞麗有什么好?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那么嚴重,而且還……那個詞怎么說來著,水性揚花,連長怎么就那么沒眼力呢?

當然,難過歸難過,我又不能怎么樣。好在那個時候我正處于緊張的訓練中,沒有更多的時間多愁善感。我們軍區(qū)要舉行比武,其中包括我們話務員的業(yè)務比賽。我們營長親自考核,從我們29個話務員里選出了我和趙玉蓮去參加。為了給連里爭光,也是為了給連長爭光,我只能抓緊一切時間訓練。

很快我們就出發(fā)了,分隊長帶隊。那是我當戰(zhàn)士期間第一次出差。

可就我們出差期間,連里出事了。

準確地說,連長出事了。

有人寫信告汪亞麗,牽出了連長。

那個告狀的人列出了汪亞麗的5條錯誤,比如有手表,有提花枕巾,比如經(jīng)常買零食吃,比如燙了劉海,等等,但這些都不算什么,關(guān)鍵的一條,是說汪亞麗和連長談戀愛!

汪亞麗被指導員找去談話。要命的是她對所告之事供認不諱,承認自己有手表,有提花枕巾,也承認自己喜歡連長。倒是挺勇敢。

連長當即被營長找去談話。但連長除了表明自己沒做任何違反紀律的事之外,對其他問題拒絕回答。這讓營長很生氣。營長說,劉勇強同志,你要知道,上級對你一直是非常信任的,也是器重的。如果你不把事情說清楚,就太對不起領(lǐng)導了。連長還是沉默。

當然,這是我想象的。我不可能聽到他們的談話。等我參加完比武回到連隊時,連長已經(jīng)離開了連隊。不過他沒受什么處分,營長和我們一樣舍不得處分他。他離開連隊,是回老家解決“個人問題”去了。營長認為,之所以發(fā)生這些麻煩事,都是他沒結(jié)婚造成的。營長下令他一個月之內(nèi)把婚結(jié)了。

多么無情的命令。但沒辦法。誰叫連長是連長呢?他要是個老百姓就沒事了。

我感覺全連女兵都沉浸在悲傷中,并且把氣撒到了汪亞麗的頭上,認為就是她在那兒惹是生非造成的。連長不可能喜歡她,是她故意那樣的。但我心里也生連長的氣。他為什么要沉默?為什么不向營長說清楚?他完全可以直截了當?shù)卣f,他不喜歡汪亞麗,他和她什么也沒有。他可以說清楚的,我們所有的女兵都可以為他作證。

但他卻不說,難道他真的喜歡她?真的和她有什么事嗎?

陳小燕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我。我問,是誰告的?陳小燕說,不知道。但我覺得肯定是個女兵,因為男兵才不知道汪亞麗的那些臭美事呢。我腦子里忽然閃出一個人來:葉秀秀。因為她最討厭汪亞麗??伤粫B長呀,我能感覺出她是很喜歡連長的。

晚上睡覺時我悄悄問她,是不是你干的?她先是裝傻,說什么事是我干的?菜地嗎?當然是我,要沒有我,你們的菜地早就荒透了。我說你別裝傻,你知道我問的是什么。她說我怎么會知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蟲。這是陳小燕的口頭禪,她倒是學得挺快。我只好直說,我說是不是你寫的告狀信?她居然沒跳起來,而是像汪亞麗那樣斜了我一眼,說,是又怎么樣?我生氣地說,你怎么能這樣?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并不能把汪亞麗怎么樣,反而把連長給害了。

這下她低頭不說話了。也許她沒料到是這樣的結(jié)局,她只是想整一下汪亞麗。但我還是不能原諒她,我決定從此不再搭理她。

連里給汪亞麗作出的是警告處分,很輕,連嚴重都沒加。但汪亞麗的母親很快就來了。大概是汪亞麗告訴家里了。汪亞麗的母親非常年輕,比汪亞麗還漂亮,并且有一種汪亞麗所不具有的味道。我現(xiàn)在知道了,那叫風韻。當時我只覺得她很不像個母親,像小資產(chǎn)階級的姨太太。她在指導員的陪同下從我們操場上款款走過,把我們連男兵的眼睛都看直了。

葉秀秀看見汪亞麗的母親后,一針見血地指出,一看她媽就是小老婆,還說人家。

我一想,對呀,她爸爸都快70了,她媽媽最多40出頭。說不定他爸爸也和馬叔叔一樣,在農(nóng)村還有一個老婆呢。但我沒有應葉秀秀的話。我的氣還沒消。

一個月后連長回來了,據(jù)說他真的結(jié)了婚,找了個大齡女青年。我很想表達一下自己對他的不滿,卻發(fā)現(xiàn)沒法表達。因為他從來就不在乎我的態(tài)度,我搭不搭理他滿還是不滿他都沒感覺。真是令人悲哀的事。

他的神情更加憂郁,原來僅有的一點笑容也收拾得干干凈凈了。

很快,連里的女兵們都知道是葉秀秀干的了。女兵們本來就有些看不上她,這下更不想理她了。在退伍前的那段時間里,葉秀秀總是一個人在菜地干活,和連長一樣孤獨。

韓英唱完一曲悲壯的《看天下勞苦大眾都解放》之后,居然得救了。看來是我的記憶出了差錯,我一直覺得她犧牲了,也許在我的感覺中英雄都要犧牲。救韓英的是那個挺帥的張副官,張副官倒是犧牲了。從這點看,這出戲還是有新意的,用不多的筆墨就樹起了另一個英雄,無名英雄。觀眾們情緒熱烈,他們看到韓英得救時都松了口氣,感情上得到了滿足。但我卻覺得不公平,誰為張副官難過?張副官也是和韓英有著同樣生命的人啊!

戲結(jié)束了,我的故事也該進入尾聲了。一年后……干脆我以電影字幕的方式,把幾個重要人物的結(jié)局告訴你們吧:

連長:調(diào)離我們連,去了一個全是男兵的連隊;

葉秀秀:退伍回家,據(jù)說在縣政府守總機;

汪亞麗:退伍回家,據(jù)說與那個我們在街上看到的男兵結(jié)婚了;

趙玉蓮:提升為分隊長,后嫁給一個軍里的參謀,在省城安了家;

陳小燕:退伍后考上一所地方大學,畢業(yè)后當了律師;

柳葉:考上我軍某通信學院,后成為技師,與趙玉蓮成為同事;

我:寫寫寫,寫成了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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