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獨夫名賊

中國文史年度佳作2015 作者:耿立


獨夫名賊

劉誠龍

尹嘉銓本來安全著陸了,尹老做官做得還算順,舉人出身,先后任過山東、甘肅等省司、道官,升到大理寺卿,官正三品,也是九卿高位了。別看當官無限風光盡被占,卻也是風光在險峰的,閣下屈指數(shù),大官小宦如過江鯽,有幾個是無災無難到公卿的?尹嘉銓安然退了休,安全回老家河北博野頤養(yǎng)天年,那是祖墳貫氣的了。

尹嘉銓在任上貪沒貪錢,這個我不能亂說,即便尹嘉銓后來被查處,也沒說他是貪官,后來尹氏被抄家,抄出來的不動產(chǎn)還真不多,“隨將伊子住房莊房地畝及內(nèi)存一切物件逐一點明,開單,封固,交縣看守,內(nèi)尹嘉銓名下有伊父尹會一祠堂一所,除祭器之外有隨祀祭田八十四畝零;又有義學田一頃,系乾隆十一年伊父尹會一所捐,有縣卷碑記可考,向系縣學生員李翰徐喻義等收租支給義學束修?!背沂浅眯U徹底的,連他老丈遺產(chǎn)都給查了,“又尹嘉銓代伊妻父李浚公贖祠堂一所;價銀八百八十兩;坐落祁州城內(nèi)”;連他老弟房產(chǎn)都給抄了,“又伊弟原任詹事府主簿尹啟銓住房一所計五十二間半”。他是官二代,自個也做了大官,固定資產(chǎn)只是八十多畝土地,依此可知,尹嘉銓還真不貪錢。但由此斷定他非貪污?也不好說,除物資外,還從尹家抄出不少書呢,“臣查尹嘉銓家中各屋搜查有書大小三百十一套;散書壹千五百三十九本;未裝訂書籍一柜;法帖冊頁六十五本;破字畫五十八卷;書信一包計一百一十三封;書板壹千二百塊?!币毋屩鴷俣鄡裕际枪M出版?自費私刻是蠻燒錢的。這里是雅賄還是雅貪?貪名是可肯定的了。我們多將貪官定義為貪利,以錢的數(shù)目算賬,并不以貪名指數(shù)結案,細說來,名利名利,名與利是不可分的,世上只有貪利,不曾有貪名?貪名非貪?有些人單愛貪利;有些人名利雙貪;有些人不太貪利,卻特嗜貪名。

尹嘉銓大概屬于貪名的盜世之徒,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尹老春節(jié)過后辦好了退休手續(xù),回到河北博野縣老家,含飴弄孫,安然當扒灰老子(老人間互謔嘛)。不日,也就是該年四月,乾隆皇帝去五臺山視察旅游建設,中途在保定落腳。尹老剛剛衣錦還鄉(xiāng)啊,他在他老婆(尹婆也是蠻有意思的,請看下面分解)他鄰居還有他老伙計面前吹過,說與皇帝關系如何如何好,名曰君臣,實是哥們兒,這回來保定,皇上指定會派人喊他去喝個革命小酒。等啊等,等待戈多,胡子都等白了數(shù)根根,硬是沒見黃衣人手把文書口稱敕,發(fā)請柬來。哎,若皇上喊你去跟他去敘舊,那是多大榮耀?下半輩子都可靠“想當年”而過光榮日子,歸去鳳池夸了。

尹嘉銓對這榮耀有多期待?希望多大,失望也就多大,尹嘉銓重練了蠻久的膝蓋彎,乾隆皇帝卻沒喊他去展示三跪九磕功。

乾隆沒喊他,他就想辦法,他寫了兩個請示報告,一是請求乾隆給他老爹尹會一一個謚號,授予烈士啊十佳道德模范啊等等稱號,二呢,請求皇上將大清“理學名臣”湯斌安排進孔廟,跟孔夫子坐一桌,一塊吃冷豬肉;還有清初以來的范文程、李光地、顧八代、張伯行,“均堪從祀”,四人之外呢,有誰有誰?還有誰呢?您看我老爹行不行?拉了很多大名,最后順筆牽爹,尹把他老爹當私貨塞進名單里去,“伏乞皇上特降諭旨施行”。

尹嘉銓不曾親自去送報告(皇上沒發(fā)請?zhí) @老漢臉皮居然也薄——后來這也是一條罪狀,皇帝來,你不去,打發(fā)兒去,這不是輕慢皇上?),打發(fā)三兒尹紹淳去保定呈獻。尹公子其時是候選教諭,級別是正科,還是帶“()”的,這般低級別哪夠得著最高領導接見?推想來,尹公子估計穿的是一身名牌吧,衣冠楚楚的,沒把他當上訪戶捉起來,反而放了他進去見皇上(富貴就是好)。乾隆打開第一份報告,看了“關于請求將我爹評為烈士的報告”這標題,有點惱,卻忍住了,“本日據(jù)尹嘉銓遣子赍奏為伊父尹會一請予謚法一折,已屬干典妄求,然朕尚念其為父私情,因批諭姑從寬宥”。

謚號之始,據(jù)說出自周公,“惟周公旦、太公望開嗣王業(yè),建功于牧野,終將葬,乃制謚,遂敘謚法。謚者,行之跡;號者,功之表;古者有大功,則賜之善號以為稱也。車服者,位之章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名謂號謚”。建了大功勛,生前要賞當大位,死后要賞與大名,就是蓋棺論定的意思。給人一生一個說法,挺在理的,秦始皇卻不以為然,“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弗取焉”。秦始皇做壞事太多了吧,他哪敢交與后人來議論一生行狀一生德性?一氣之下把謚號給廢了;“漢復其舊,歷代因之”。

人也是活得蠻憋屈的,人活一輩子,最后不過給一字兩字。而更憋屈的是,這一字兩字,你還沒資格呢,周朝天子、各國諸侯、卿大夫及夫人有得謚資格;漢朝規(guī)定只有生前封侯者有得謚資格;唐朝規(guī)定職事官三品以上有得謚資格,其他各朝也差不多,非皇帝非王侯,非高官非國士,活一輩子,想得一字評,也白想。

說來,尹嘉銓這報告也不算太離譜,大清制度規(guī)定,一品官死后允許請謚,請不請是你的事(肯定誰都請啊),批不批是皇帝的事(未必誰都批);二品官沒資格請謚,一般也不準,卻有例外,如名頭很響,家屬要申請老爹革命烈士稱號,說不定皇上心頭高興,也給劃拉個圓圈,比如雍正時期的沈德潛,本是二品,雍正一高興,給其謚號“文愨”。是謂:“定制,一品官以上予否請上裁,二品官以下不獲請。其得謚者,率出自特旨,或以勤勞,或以節(jié)義,或以文學,或以武功。破格崇褒,用示激勸。嘉、道以前,謚典從嚴,往往有階至一品例可得而未得者。”

乾隆看了第一個請示,臉色有點惱。你爺是二品,算哪根蔥,去敢跟沈德潛比?乾隆壓著一包子火,將報告擲還,“與謚乃國家定典,豈可妄求?”乾隆火氣沖到了胸膛,還沒頂你個肺,法外開了些恩:“此奏本當交部治罪,念汝為父私情,姑免之”,這句語氣還可以,下一句可就讓人尿褲子了,“若再不安分家居,汝罪不可綰。欽此?!?/p>

事到此,說來沒事了,不就是碰一鼻子灰吧,回去掩著鼻子,在鄰居面前吃酸菜,算了。后人放馬后炮,罵尹嘉銓實不知趣,這評價可能是冤枉了尹嘉銓,尹嘉銓當過那大官,皇上抬臀,他還不曉得皇上要放屁?乾隆在他第一份報告上簽了那批語,他還不曉得縮回手,趕緊把第二份報告嚼碎吞肚子里去?謂尹嘉銓不知趣論者,你莫非不曉得這報告不是尹嘉銓送的?是他崽在呈獻嘛。也不能說他崽是蠢貨,看了第一份報告上的圣裁,還冒著那殺氣騰騰的“欽此”,再送第二份報告,量尹三公子沒那蠢。從后來審判看,他硬是有這么蠢。

尹嘉銓打發(fā)三兒子送的第一份報告,是要他爹“謚”個“烈士”或“勞模”,乾隆壓了怒氣;第二個更過分了,是請求皇上批準他爹“從孔子祀”,乾隆看了,火氣頂過肺,沖到腦膜頂了,黃金冠都頂?shù)搅颂旎ò?,皇上真怒發(fā)沖冠了。你要范文程、李光地、顧八代、張伯行來陪祀我皇阿瑪?憑什么要他們跟我皇阿瑪同桌搶肉吃?我皇阿瑪有美女湊齊了桌子,打牌不三缺一,喝酒有花酒喝了,飯桌之側,豈容他人酣吃?

尹嘉銓冠冕堂皇,說了一大通范、李、顧、張四大干部模范的好話,這四人都是大清欽定好官,不過是前朝的了,并非乾隆樹立的干部榜樣。比如范文程,視為大清初期文臣之首,曾事清太祖、清太宗、清世祖、清圣祖四代帝王,康熙還給寫過“元輔高風”錦旗的。尹嘉銓想當然,以為乾隆也喜歡范文程,他哪知道,范文程先前是明朝遺民呢,清初要搞統(tǒng)戰(zhàn),把明朝官人都用起來;到了乾隆,他已瞧不起那些“變節(jié)分子”,清初錢謙益,還入了“貳臣”呢!前任領導喜歡的,后任也喜歡?而李光地這人,人品在當年物議紛紛,他曾賣了老友陳夢雷求榮,這人何堪入孔子祀?審判長挑明了,皇上對這些人不感冒:“此諸人品行事跡皇上豈有不知,何須你妄為瀆請?”

尹嘉銓吹大清前期名臣,是拉來墊底的,是拉大旗來打掩護的,掩護他“腋窩”下面那“小”來的,這報告最后卒章顯志,塞進私貨,要把他老爹也樹為大清公務員五佳,說他老爹“既蒙御制詩章褒嘉稱孝,已在德行之科,自可從祀”。尹嘉銓老爹尹會一,為官還算不錯,尹嘉銓稱其爹“已在德行之科”,指的是他爹孝順母親,“會一在官有善政,必歸美於母。家居設義倉,置義田,興義學,謂皆出母意。母卒,會一年已逾五十,居喪一遵古禮”。乾隆確也點贊過,還專給尹會一賜過一首詩??滟澾^,就配入“孔廟”?乾隆說,“尹會一從前經(jīng)朕賜詩獎勵,原藉以風示群倫而已”,夸了一下,你還蹬鼻子上梁了?“天下之人孰為人子乎,使令皆為其父求謚,求入祀孔廟亦可行乎?!鼻∵@話,貌似有點道理噢。

乾隆打發(fā)大學士三寶組成了審判庭,拿尹嘉銓上堂,提來公堂審訊:

詰問:你曾任三品大員,休致家居,理應安分自守,何以竟敢妄陳謬見,況賜謚為朝廷令典,豈臣下所敢期冀?你前一折已身獲重罪了,至第二折竟敢為父請從祀孔廟,且先將湯斌諸人臚列在前,此諸人品行事跡皇上豈有不知,何須你妄為瀆請,況你的本心又專為你父起見,如此大肆狂吠,肆無忌憚,是何意思,可據(jù)實供來。

據(jù)供:我因父親尹會一從前仰蒙皇上賜詩褒獎孝行,想來可以求請謚法,又因平日聞得湯斌諸人俱有些事跡,似應從祀孔廟,而我父親亦不妨附入,遂一時糊涂昏聵,繕此兩折陳奏,今恭閱皇上朱批并諭旨一道,如夢方醒,細想起來,易名從祀大典是豈做子孫者可以干求得的?至湯斌諸人品行皇上逐一論定,實在毫發(fā)不爽,我上此兩折實是狂吠無忌,罪該萬死了。

詰問:尹嘉銓你為父求請賜謚從祀,以為如此盡孝可以留名,豈不知誰非人子,若人人要盡孝,都可以私情干越大典么?你心里又必想著,因此得罪乃不失為孝子,這都是你的私心想,古來配享孔廟的很多,哪個是他的兒子給他請的?況你父親尹會一果然若好,天下自有公論,豈是你自求得的呢?

又供:我上此兩折只是妄想盡人子之心,遂不想到朝廷大典不是做子孫干求得的,總是我命運已盡,天奪其魄,致為此喪心病狂,只求將我從重治罪,還有何辯處呢?

問:尹嘉銓你所著《近思錄》內(nèi),將湯斌、陸隴其、張伯行和你父親尹會一稱為“四子”,把他們說的話稱作“四子遺書”,難道湯斌等四人能與顏回、子思、曾參、孟軻相比嗎?你的比方高至如此,豈不狂妄么?

供:我因平日聽說湯斌等人品行好,又都著有講學的書,所以就采集了一些,編輯成《近思錄》,并將我父親的著作附入,稱為“四子遺書”。其實,他們四人哪里趕得上顏回、子思、曾參、孟子呢?總是我狂妄糊涂,無可置辯。

尹嘉銓這案子本是“文件案”,他亂用了“請示報告”這種文體嘛;后來卻演變成了“文字獄”。乾隆的性格,好話來說,叫窮追猛打,丑話來說,叫深文周納。尹嘉銓不是喜歡著書立說嗎?魯迅先生曾一眼看穿乾隆心性:“乾隆時代的一定辦法,就是:凡以文字獲罪者,一面拿辦,一面查抄,這并非看中他的家產(chǎn),乃是查看藏書和另外的文字,如果別有‘狂吠’,便可以一并治罪。因為乾隆的意見,是以為既敢‘狂吠’,必不止一兩聲,非徹底根治不可。”

確乎如此,乾隆直白下了圣旨,叫人去查抄尹嘉銓家產(chǎn)外,重點刺令查其文章,“恐其平日竟有妄行撰著之事,英廉于查抄時其資產(chǎn)物件尚在其次,至伊家如果有狂妄字跡,詩冊及書信等件務須留心搜檢,據(jù)實奏出;除一面諭知袁守侗外,著再由六百里傳諭英廉知之?!?/p>

這一查,人捉來了,他所自撰、編纂的書有八十余種,加上由他注解或代作序文的書,總共約九十多種,都悶罐子豬籠車連人載著作一起運來。這些書經(jīng)英廉為組長的專案組字字審讀,句句讀審,從中挑出了一百三十多處悖逆文字。

你說尹嘉銓有一百三十多處悖逆文字,他認;你說他有一千三百多處悖逆文字,他也認。尹嘉銓認罪態(tài)度蠻好:“我所作的這些書內(nèi),原都是援引古人的說法、舊事居多,但我援引不倫之處,就像譏諷時事,無可自解。至刊刻成本,我又妄想要借此立名,希圖傳世,所以高自位置,比作圣賢,誰想天理不容。我的書,都已進呈御覽,其狂妄不法之處已肺肝如見,還有何辨?這就是無知小民如此作為,尚且罪無可逭,況我曾做大員,這等喪心病狂,唯有求皇上將我立置重典,為天下后世示戒。”

尹嘉銓已如驚弓之鳥,雖在審判當中,處處防守,但你叫他認的罪,他一樣也不反駁,扣他尿壺他就頂尿壺,扣他屎盆子他就頂屎盆子;判決他是豬,他點頭如啄米:是的是的,我不但是蠢豬,我還是蟲豺,是狗奴才——這等使勁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的檢討書悔過書,怎么這么眼熟呢?

說是悖逆文字,不如說是盜名證據(jù)。尹嘉銓可能不怎么貪財,也不怎么貪色,他老人家貪的是名,查抄其財產(chǎn)還真不多,多的是著作——要藏諸名山,流芳百世。著作的也多,好名如尹嘉銓的卻少,他說若按他的道德文章,足堪當“帝王師”。尹氏作過一篇《亭山遺言》,自稱“夢至東岳大帝座間,(大帝)麾之使歸,且曰:‘公為孟子后身,當繼孔子宗傳,壽尚未艾?!?/p>

問:你所做《多病徒傳》內(nèi)有云:“子欲為帝者師”等語,你是何等樣人,敢公然欲以帝師自恃,難道你竟不知道分量,想做師傅么?這等狂妄之詞是何居心?據(jù)實供來!

供:我用“帝者師”字樣是因為《漢書·張良傳》中有“學此則為帝者師矣”一句。當時,張良為常常稱病,所以,我做的《多病徒傳》中便混加援引,并非膽敢以此自居。但此等字句任意引用就好像我自比師傅一般,實在我糊涂該死,還有何辯。

尹氏是十足狂士,好名之心比炭火更熾熱,這本也沒什么。你自個兒吹嘛,反正吹牛不上稅的,李敖自吹為中國文學五百年,前三名分別是李敖,李敖,李敖,別人也只是嘴巴笑,沒誰去用刀子捅。尹氏好名,自個關起門來,編歌唱我是孟老二,也沒事;卻還要大清政府給制匾,若讓我替乾隆說句話,尹嘉銓也未免是盜用國家名器了。

評個烈屬,也不單是掛塊匾額,說來也是有物質(zhì)內(nèi)容的,比如可按月發(fā)放烈屬補貼,還可能在兒孫考學、從軍、提干等等有優(yōu)待。若是一個乾隆賜書的“理學名臣”紅底牌子掛在尹府,那作用也大矣哉,不單收稅的抓罰款收入的,望其門楣而旋走,而且牛頭馬面見了,也要避一避。前不久,湖北作協(xié)主席方方與魯獎T詩人吵鬧,兩人是非外人不好評說,但方主席爆料說,詩人若獲了魯獎,則名也來利也來,烏紗帽飛來,高級職稱接連分派來。我們常羨慕歌星,一生唱一首歌,足以逍遙一生;現(xiàn)在也曉得,作家獲一回獎,也可瀟灑一輩子呢。

好名之心,人皆有之。尹嘉銓悲劇在于,他好名好得有點太過分;太過分也不一定非悲劇不可,他要皇上給他家評烈屬,態(tài)度不算惡劣,只是打報告嘛,并沒大鬧紫禁城嘛,跟妨礙執(zhí)法挨不上邊,要說是上訪,也不過是一次,遠遠談不上是上訪老戶。

尹嘉銓悲劇根源,不是他好名,乃是好名更有好名者,此人不是別人,恰是乾隆。自從盤古開天地,皇上好名者,莫如乾隆,史上有誰自封十全老人者?乾隆是唯一。讓尹嘉銓掉腦殼的,不是他自稱孟子第二,乃是他自封名臣也。尹氏仿照朱熹《名臣言行錄》,編了一部《國朝名臣言行錄》,體例大概是《省長部長語錄》。天哪,省部級可出《語錄》?入選名臣的,有高士奇、高其位、張廷玉、鄂爾泰……自然他也塞了私貨,他爹也列入其中,他呢也是。滿門都忠烈,父子皆名臣。

問:你做《名臣言行錄》,豈不知皇上圣意,我朝無奸臣亦無名臣?你為何將鰲拜、高士奇、徐乾學、鄂爾泰、張廷玉等曾經(jīng)遭皇上罷斥或不能恪盡職守的人列入名臣?從實供來!

供:我這《名臣言行錄》將我朝大臣逐代采入,雖文字并非我自己所撰,但將鄂爾泰、張廷玉等人也荒謬地一并列入毋論。我不該評斷本朝人物,比如鄂爾泰、張廷玉一生事跡誰不知道,我卻糊涂一并列入。今蒙皇上指示,我朝無奸臣也無名臣,是是非非,難逃圣明洞鑒,我如夢方醒,自悔以前作出此書,真該萬死,于今亦之無反了。

這是尹嘉銓案,最犯忌處。尹嘉銓算是白在官場干過了,皇帝好甚,恨甚,愛甚,忌甚,他是一點也沒掌握于心(尹氏還真不怎么去揣摩領導的,他滿七十大壽,自稱古稀老人,乾隆也自稱古稀老人呢,這罪挨審,尹氏自辯是沒讀過乾隆的《古稀說》,他官竟是這么當?shù)?,連領袖署名著作都不學習,真是挨打的相)。在乾隆那里,大清沒有名臣,只有圣君,帝國一切政績,都是領導正確領導的結果,諸如“在某大支持下,在某協(xié)配合下,在社會各界共同努力下”等字句,都得叉叉叉,一筆叉掉,“乾綱獨斷,乃本朝家法”,從決策到執(zhí)行,從剪彩到竣工,沒大臣什么事,都是我一人殺伐決斷,一竿子插到底。

“太阿在握,威柄不移”,我乾隆“圣慮高明,政事無失(有失,也是下面搞壞的),不待大臣參贊”?;实鄱陆耘牛螄舶钣袪柕仁裁词??“本朝紀綱整肅,無名臣亦無奸臣。何則?乾綱在上,不至有名臣,有奸臣?!碧煜轮挥惺ゾ?,沒有也不準有名臣。何謂名臣?一是智力超群,人聰明;二是能力出眾,功勞大。奴才的智力比朕高?奴才能力比朕強?歷朝皇帝獨占“圣明”一詞,乾隆呢,圣明要獨占,英明要獨占,連“聰明”一詞也要獨占。一句話,大清億萬萬人,只能寡人出名,只能朕暴得大名,他人想來要跟我爭名氣?看朕一掌劈死他。

其他皇帝黨政軍要一把抓,誰也不得染指鼎臠,乾隆除此外,還多了三樣壟斷,名權利也要集于一身。功高震主,名高亦震主,尹嘉銓居然要到乾隆這里來欺世盜名?真是找死。

尹嘉銓盜名,想要給他爹弄個烈士證,刻上紀念碑,自個呢也想要入公務員十佳什么的。要烈士嗎?好,給你。乾隆真給了尹嘉銓烈士,不過不是一張紙箋,而是一顆子彈。尹氏得了學士帽不滿足,要碩士銜;得了碩士銜,不滿足,要穿博士服;穿上了博士服,還不滿足,要爭烈士證。乾隆滿足了他:七十多歲老頭尹嘉銓,夾在幾片木板間,成了烈士活標本。

尹嘉銓著了那么多書,想的是贏得生前身后名嘛,“至刊刻成本,我又妄想借此立名,希圖傳世,所以高自位置,比作圣賢,只道可以欺世盜名,誰想天理不容,我的書都已呈進覽,其狂悖之處已肺肝如見,還有何辯?”

哪里痛,就從哪里下刀。乾隆深挖尹嘉銓心性,從其名下手。這年四月二十日,乾隆又復旨道:“尹嘉銓悖謬書籍既多,其原籍親族戚友必有存留之本,著傳諭袁守侗明切曉諭,令將其書籍板片悉行呈出,毋任隱匿,一并解京銷毀?!痹谌珖秶鷥?nèi),掀起了一場查書運動,尹嘉銓自著之書全部焚毀,一本不存,而由其疏解或作序的書呢,則開天窗,用抽毀的辦法將其文字剔除。

尹嘉銓平生所想,要以文字留名,結果一個文字也沒了,給他留名的,不是文字,卻也與文字有關,叫文字獄。

爭名奪利,乃普遍人性,爭名的慘烈素來都不亞于奪利,要爭職稱,要爭先進,要爭勞模,“也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授銜時”(毛澤東語),不爭饅頭爭口氣噠。爭名卻是爭得你死我活,為爭名各自使出的手段也是見不得陽光,但為了爭個名,而挨子彈槍斃的,也是不曾有過:不給就是了,干嗎動槍桿子呢?尹嘉銓被提審了十七次,最后以三寶為審判長、以四十名會審法官為合議庭,擬了宣判書:尹嘉銓凌遲處死,家屬連坐。乾隆給改判為:“加恩免其凌遲之罪,改為處絞立決,其家屬一并加恩,免其緣坐?!狈ü僦嘏校≥p判,是皇上圣明,也是乾綱獨斷嘛。

那鍘刀如何下手的?去當這般看客,晚上會做噩夢的。不說也罷。

說些輕松點的吧。

要說的是那些審判官,天天將這案卷翻來翻去,也是淡出鳥來,他們也找樂子,從這政治案里尋出風月案來。轉頭去審尹嘉銓風月案,跟其盜名案,卻多少有些關系,最少證明尹氏性格與尹氏家風,確乎都是虛名之屬。

尹氏老婆利祿心或不怎么樣,虛名欲特強。當年尹氏對他老婆夸口我要跟皇帝一塊兒喝酒呢,尹夫人便激他:你莫吹牛皮,你給我向皇上討個翎子回來看看?!霸氲昧唆嶙踊丶铱梢钥湟:髞砘噬蠜]有賞我,我回到家里實在害羞難見妻子。這都是我假道學怕老婆是實?!?/p>

尹夫人據(jù)說是女漢子,十分強悍,且妒,平時看到老公眼珠子往樓頭美女瞟一眼,都要揪住老公后衣領,拖回來跪搓衣板的。這回也好起名來,要給老公納個小妾,以博賢惠開明之名。她給老公做起媒來,那女人姓李,是相鄰雄縣的,是剩女呢。何止剩女?簡直是圣女!何止圣女?簡直是剩斗士女——李女士年已半百,愿嫁嗎?人家可是烈女,任誰都不嫁,何況尹嘉銓這個七十來歲的糟老頭子。尹夫人打聽到李女人是徹底的獨身主義者,任誰都不嫁的,她偏偏也來給老公做媒,何搞?她好名啊,要在世人面前贏得生前死后“不妒”的佳名啊——可見尹嘉銓一家是盜名之家。

問:你老婆平時妒悍,給你娶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做妾,這個女人是個守節(jié)的貞婦,肯定不會答應,你老婆不過想借此博個不妒悍的名聲,總之是你這假道學,平常做慣這欺世盜名之事,你女人也學了你欺世盜名,你難道不知道嗎?”

供:我女人要替我討妾,這五十歲李氏女子既已立志不嫁,斷不肯做我的妾,我女人是明知的,所以借此要得不妒之名??偸俏移饺账龅氖戮阆灯凼辣I名,所以我女人也學做此欺世盜名之事,難逃皇上圣鑒。

想逃皇上圣鑒?你死了這條心吧。

讓我來鑒,讀到此處,我心生憐。尹氏這廝,我對他確沒多少好感,好名未免太過,死則不該死。不過此處,他不將罪責推與女人,自個兒全挑,尹嘉銓也算半個漢子。

《歷史學家茶座》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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