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向當紅的胡適之、顧頡剛點頭鞠躬,只談論已經(jīng)病逝或退出學界者,這種不成文的規(guī)矩,目的是維護校園里的平等與自尊。拒絕當面捧場,而將過去時代的教授,作為傳說人物,在不斷的“再創(chuàng)作”中,寄予自家的趣味與理想。至于校友的追憶文章,則又另當別論,因其不在現(xiàn)場,沒有獻媚之嫌。
當北大作為一個整體被追憶時,不可能局限在某個專業(yè)領域。因而,跨科系的課余活動,反而成了回憶文章的重要主題。比如,少年中國學會在來今雨軒的聚會(張申府《回想北大當年》),世界語宣傳運動在北大的展開(傅振倫《五四以后之北大世界語宣傳運動》),還有學生軍之組織及作用(程厚之《回憶我在北大的一段學生生活》)等。常被北大人掛在嘴邊的“我們北大”,所認同的,更只能是一種精神氣質(zhì),而非具體的專業(yè)知識。作為象征,則是各種各樣略帶夸張變形的奇人與軼事。
“軼事”不同于“正史”,除了敘述不一定真確外,更因其選材有嚴格的限制。不管是宮女話天寶,還是名士說風流,都不可能毫無選擇地復制“過去的好時光”。并非所有的事件都能成為追憶的目標;沒被追憶,不等于不重要,更不等于不曾存在過。比如,緊張的讀書生活,嚴格的科學實驗,還有令人膽顫心驚的期末考試,都很難成為“老北大的故事”。就連眾多談及圖書館的,也都避開必須正襟危坐的經(jīng)史,而選擇“雅俗共賞”的《金瓶梅》(參見張孟休《北京大學素描》、柳存仁《記北京大學的圖書館》、朱海濤《北大與北大人?課程與圖書》)。可你要是想象北大人整天泡茶館、捧戲子、讀禁書、傳軼事,或者北大人都是獨立不羈,率性而行,那可就大錯特錯了——這只是北大生活中“有趣”的一面。就像晉人未必都如《世說新語》所呈現(xiàn)的,那樣永遠地“風神瀟灑”。
說的是軼事,又是幾十年后的追憶,自說自話,心態(tài)閑適,筆調(diào)從容,還有點倚老賣老,意思是信不信由你。此類文章,在美化母校的同時,往往轉(zhuǎn)而追求筆墨情趣:將“神情”與“韻味”,置于“事實”之上。這種傾向,與三十年代周作人、林語堂等人結(jié)合明清小品與西洋隨筆(Essay)的努力,不無聯(lián)系。實際上,從三四十年代的徐■、柳存仁、朱海濤、謝興堯,到八十年代的張中行、鄧云鄉(xiāng),周作人的影響依稀可辨——盡管在“漫說紅樓”方面,周氏并非始作俑者。
“回到現(xiàn)場”之艱難
與史家之注重“關鍵時刻”不同,隨筆作家更喜歡“日常生活”。在我看來,不曾進入歷史敘述的“紅樓”,同樣值得后人追懷。當年教授的薪水、寄宿舍的伙食費、講義如何分發(fā)、試卷怎樣評閱、課余活動及自我娛樂、教授眼中的學生與學生眼中的教授、紅樓的晨光、漢花園的月色、沙灘周圍的小飯鋪、眾名流的電話及住址,諸如此類瑣碎的生活場景,不為史家所重視,卻是進入“老北大”的必要門徑。將眾多素描、隨筆、回憶錄,與當年北大刊行的各種指南、影集、紀念冊參照閱讀,方才可能“回到現(xiàn)場”。
借助于各種歷史資料,我似乎逐漸回到了那個已經(jīng)變得相當遙遠的年代,親眼目睹了眾多日后傳說紛紜的人物與事件。正當我得意洋洋的時候,兩三件小事的考訂,使得“幻夢”永遠無法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