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所謂“小說”,包括彈詞,傳奇,以及筆記小說在內(nèi)?!峨p珠鳳》在內(nèi),《琵琶記》也在內(nèi);《聊齋》,《夜雨秋燈錄》,《夜譚隨錄》,《蘭苕館外史》,《寄園寄所寄》,《虞初新志》等等也在內(nèi)。從《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五虎平西》,《粉妝樓》一類最無意義的小說,到《紅樓夢》和《儒林外史》一類的第一流作品,這里面的程度已是天懸地隔了。我到離開家鄉(xiāng)時,還不能了解《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的好處。但這一大類都是白話小說,我在不知不覺之中得了不少的白話散文的訓練,在十幾年后于我很有用處。
看小說還有一樁絕大的好處,就是幫助我把文字弄通順了。那時候正是廢八股時文的時代,科舉制度本身也動搖了。二哥、三哥在上海受了時代思潮的影響,所以不要我“開筆”做八股文,也不要我學做策論經(jīng)義。他們只要先生給我講書,教我讀書。但學堂里念的書,越到后來,越不好懂了?!对娊?jīng)》起初還好懂,讀到《大雅》,就難懂了;讀到《周頌》,更不可懂了?!稌?jīng)》有幾篇,如《五子之歌》,我讀的很起勁;但《盤庚》三篇,我總讀不熟。我在學堂九年,只有《盤庚》害我挨了一次打。后來隔了十多年,我才知道《尚書》有今文和古文兩大類,向來學者都說古文諸篇是假的,今文是真的;《盤庚》屬于今文一類,應該是真的。但我研究《盤庚》用的代名詞最雜亂不成條理,故我總疑心這三篇書是后人假造的。有時候,我自己想,我的懷疑《盤庚》,也許暗中含有報那一個“作瘤栗”的仇恨的意味罷?
《周頌》,《尚書》,《周易》等書都是不能幫助我作通順文字的。但小說書卻給了我絕大的幫助。從《三國演義》讀到《聊齋志異》和《虞初新志》,這一跳雖然跳的太遠,但因為書中的故事實在有趣味,所以我能細細讀下去。石印本的《聊齋志異》有圈點,所以更容易讀。到我十二三歲時,已能對本家姐妹們講說《聊齋》故事了。那時候,四叔的女兒巧菊,禹臣先生的妹子廣菊、多菊,祝封叔的女兒杏仙,和本家侄女翠蘋、定嬌等,都在十五六歲之間;她們常常邀我去,請我講故事。我們平常請五叔講故事時,忙著替他點火,裝旱煙,替他捶背?,F(xiàn)在輪到我受人巴結了。我不用人裝煙捶背,她們聽我說完故事,總去泡炒米,或做蛋炒飯來請我吃。她們繡花做鞋,我講《鳳仙》,《蓮香》,《張鴻漸》,《江城》。這樣的講書,逼我把古文的故事翻譯成績溪土話,使我更了解古文的文理。所以我到十四歲來上海開始作古文時,就能做很像樣的文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