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名稱和浦東的那個極具未來感的摩天大廈上海中心彼此呼應著,叫做“徐家匯中心”,仿佛世界上有錢的財團都是親戚,取名字都取得大同小異。當幾年孤單寂寞的打樁聲音結(jié)束之后,這塊空地上就會聳立起一棟銳利的銀白色建筑,變成浦西最新的第一高樓。
我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幾年,每一天,我都會有一種幻覺,那就是上海這塊陸地,日復一日地往天空靠近,無數(shù)的建筑像是被施了魔法的巨大豌豆苗,瘋狂地朝著滿天星斗生長著,刺穿越來越高越來越薄的天壁。
紅褐色的教堂外墻披著百年歲月沉淀的外衣,時間像一層一層的河底沉沙,凝固在巨大的建筑外體,把一切包裹出一種厚重而悲愴的美。
無數(shù)沉甸甸的鉛灰色云朵被狂風卷動著,飛快地掠過頭頂?shù)奶炜?,教堂的尖頂像鋒利的裁紙刀一樣把這些云絮撕成長條??諝饫镆恢笔沁@樣持續(xù)不斷的類似裁剪布匹的聲音。
時光、生命、愛恨、恩怨、血緣……都在這樣持續(xù)不斷的嘩嘩剪裁聲里,消失在裹滿鋒利冰晶的呼嘯北風之中。
我站在教堂的門口,透過兩邊長椅中間的那條走道,望見教堂盡頭的祭壇上,一幅三米高的巨大的崇光的黑白遺像。
照片上的他干凈爽朗,甚至微微帶著笑意。鋒利的眉毛永遠都顯得特別精神,他的眼睛里是一片靜謐夜色下的大海,下巴的輪廓被淺灰色的陰影修飾出一種正經(jīng)的英氣來。
我站在教堂的門口,剛好聽見鐘聲從高高的教堂頂籠罩而下。我站在崇光目光的盡頭,中間隔著一個遼闊無邊、云遮霧繞的天地。
一個再也無法跨越的天地。
一個月前,他說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拖著我的手在雪里打雪仗;他把他的Hermes駝絨圍巾裹在我的脖子上,當時我心里竄出一句“頭可斷血不可流——因為會弄臟”;他在雪地里皺著眉頭抱怨有病在身不能喝香檳然后轉(zhuǎn)身拿起一杯白葡萄酒(……);他站在高大的綠色水杉旁邊敲響圣誕鐘聲,一雙大眼睛看著我,像雪光般發(fā)亮;他跪在地上把一個一個的小裝飾掛到圣誕樹上去,牛仔褲的褶皺看起來松軟而又迷人,他穿得很低的皮帶上方露出的Armani的內(nèi)褲邊讓唐宛如羞紅了臉;他把襯衣的袖口卷起一半,小手臂上的絨毛在燈光下泛出柔軟的淺金色;他穿著厚厚的羊毛襪子,走在地板上像是獅子一樣沒有聲音;他的笑聲像早晨照亮房間的第一縷光線;他講話的聲音低沉迷人,和他清秀的臉龐特別矛盾,他隨便說話的聲音都像是在講一個古老的故事,他寬松柔軟的灰色羊絨毛衣聞起來像一本歐洲古舊的書般和煦迷人,他渾身散發(fā)著一種懶洋洋的香味,仿佛流過他身體的時間都被他輕輕地拉住,變慢了。
而現(xiàn)在的他,只是一張黑白照片。
未來所有的歲月里,他在這個人間,就只會剩下這樣一張照片了。
他再也不能發(fā)出任何一點聲音。
他再不能叫我的名字,也不能打招呼說“喂”,他甚至沒辦法“呵呵”笑一下。
他只能用這樣略帶悲傷而溫暖的笑容,像一個終于把故事講完的人一樣,疲憊而寂寂地望著這個他短暫停留的人間。
我的眼睛迅速地充血,紅腫起來。我甚至忍不住站在教堂門口“嗚……”的一聲哭了起來,雖然我剛一出聲就被南湘和顧里一人一邊用力掐在我的腰上。我不得不停止了我像瘋子一樣的行為——或者說,像一個宿醉未醒的瘋狂助理。
模糊的視線中,宮洺和Kitty從我身邊擦身而過,他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我,面無表情,像是與我從未相識。他的目光直直地穿透過我的臉,看向門外一片蕭條的冬日景象,他的目光和窗外的風一樣天寒地凍。
他的眼神像大雪包裹下的針葉林一樣冰冷刺骨。
Kitty甚至看都沒看我一眼。她和宮洺,像兩個貴族一樣,穿著精貴的黑絲絨禮服,嚴謹而克制地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了。她精致眼妝的深處,是被疲憊沖淡、稀釋了的悲痛,還有我看不懂的漠然。
我不明白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