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1)

冰河 作者:余秋雨


從山口走向碼頭,孟河的步子跨得很大。

她耳邊一直響著老丈的那句話:“你看眼前這條長河,還算通暢吧,一個男人離家在外,不管是兇是吉,都不難傳個音訊。如果一直沒有音訊,大抵已經(jīng)改名換姓?!?/p>

她內(nèi)心知道,這種說法無可辯駁。于是,滿腦都是對媽媽執(zhí)筆畫像時的回憶。一次次鋪紙,一次次磨墨,一次次蘸筆……每次畫像,媽媽都不說一句話,問了也不說。眼神很定,又很飄。

邊走邊想,她已經(jīng)到了碼頭。

一看眼前景象,她停步了。

知道會很熱鬧,但還是沒想到會熱鬧成這樣。

這個碼頭,會聚著遠近幾個省的考生。一些遙遠地方的考生,也會騎馬、坐轎、趕車到這兒改走水路。因為大家都知道,陸路上遇到麻煩的可能要比河道大得多,因此盡量以船代步。

這一來,碼頭上也就有各種操著不同方言的人在下馬、卸車、裝擔(dān)、挑箱。不少考生后面跟著書童、用人,但多數(shù)考生是單身,自背包袱,自提筐篋。送行的人一般只送到碼頭,因此有很多告別之聲??忌杏胁簧偃艘呀?jīng)多次赴試,早就互相認識,一見便高聲寒暄,打躬作揖。

為了吉利,送別考生的碼頭上不準(zhǔn)有眼淚,無論是送行者還是被送者,都在夸張著興高采烈。

此刻,只有一批人是憂愁的,那就是船夫們。他們都在抬頭看天,那云,那風(fēng),那天色,太令人不安了。

云是沉甸甸的,泛著一點怪異的棕色,風(fēng)不大,卻讓人毛孔發(fā)緊??隙〞泻眮砼R,今天顯然不宜出船。

但是,京城的考期是無法延遲的,人們的笑容是無法阻止的。船夫只是船夫,對這么大的事情,哪有說話的份兒?

那就只能開船了,沖著那云,那風(fēng),那天色。

一切危難都是從興高采烈開始的。當(dāng)興高采烈成為一種群體約定,那就誰也不準(zhǔn)醒來,誰也不準(zhǔn)停步。

各種方言的考生互相打招呼,彼此很難聽得懂,便立即改用書里的話。照理,書里的話比口語艱深,但在中國,由于兩千年前的秦始皇統(tǒng)一了文字,反倒是書面語言能夠穿越地域。結(jié)果,一艘艘船里的考生全在講著文言文,聊天就像背誦,聽起來十分古怪。

但是,大家又覺得這是顯擺學(xué)問的好機會,故意說得滔滔不絕,又抑揚頓挫,卻沒有一句像尋常的人話。這些書生到京城后有一部分錄取為官,講話還是這個腔調(diào)。

這就明白了,為什么歷來中國官場的話語總是那樣。

孟河生平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男人。她一點兒也不怕他們,只是覺得驚訝,這么多年跟著媽媽學(xué)詩文,心中已經(jīng)貯下了五六種書生的類型,倜儻的、豪放的、憂郁的、尖刻的、刁鉆的,但是抬頭看這么多考生,一個也挨不上。是詩文錯了,還是眼前錯了?她不知道。

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郝媒婆領(lǐng)到?jīng)鐾ど险故镜膸讉€考生,應(yīng)該也擠在這里吧?后悔當(dāng)時沒有從門縫里偷看一眼,如果現(xiàn)在對上了號,那才好笑呢。

從碼頭擱到船上的跳板很多,選哪一條船上呢?孟河選了排在最前面,看上去也是最大的一條。跳板并不窄,卻有一點晃動,孟河就把肩上的畫軸取下來,握在手上當(dāng)拐杖。

在跳板上跨了七八步,后兩步已經(jīng)踉蹌。她想穩(wěn)穩(wěn)神,沒想到大船突然大大搖晃了一下。她差點掉到河里,但終于沒有掉下去,因為有人把畫軸的那一頭緊緊抓住了。

她借勢一躍,上了船的甲板。這才抬起頭來看抓畫軸的人。她看到一位略顯黝黑的男子,一定很有手勁,因為他握住了畫軸的一端,這畫軸就成了穩(wěn)固的欄桿。

這個背著一頂大斗笠的男子,讀者已經(jīng)見過兩次,但孟河卻是第一次看到。孟河覺得奇怪,這樣大的斗笠,以前只見是山民和船夫戴的,他怎么大咧咧地掛在背后?他是船夫嗎?

他說話了:“小兄弟,第一次上船嗎?怎么拿了這么一根手杖?”

孟河一聽就笑出聲來:“這不是手杖,是畫軸?!?/p>

“畫軸?哪位丹青高手的畫,值得你一路捧著?”他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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