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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3月30日是欣慰的十二歲生日,她牢牢記住了這一天,在這一天,欣慰遇到了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春蘭。跟欣慰一樣,春蘭也有著很深刻的記憶,不過她只能籠統(tǒng)地記得某一天,她們在卞家花園認識了,具體什么日子卻是模糊的。這一天,卞家花園幾株很大的海棠樹開花了,照理應該是紅紅一大片?;蛟S年代隔得太久,花又太多了,春蘭和欣慰回憶過去,都還能隱約記得那一天滿園的海棠花,對于花瓣顏色已沒任何印象。隔著時間長河,記憶中的卞家花園仿佛黑白老照片,顯得古老和陳舊,已經(jīng)褪了色,所有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這一天是兩個小女孩漫長友誼的開始,這一天發(fā)生的幾件事給欣慰留下了深刻印象。后來回憶起那一天,欣慰情不自禁地總是會先想到新街口廣場的熱鬧。天氣很好,暖洋洋的,小汽車一路過去,只見無人處的兩棵柳樹,綠綠的枝條兒隨風飄蕩。正是這花那花開得最盛時節(jié),拐角處一株野桃樹怒放著。司機老王要送欣慰去卞家花園,經(jīng)過新街口大轉(zhuǎn)盤,廣場中央的“還都”一周年紀念活動剛開始不久,遠遠地看過去,亂哄哄聚集了一大群人,正站在那準備收聽廣播。老王在路邊將汽車熄了火,回過頭來,和顏悅色地看著欣慰,說小姐在這稍等一會,在車里坐著,千萬別出來,千萬別到那邊去了,那邊人多,太亂了。
老王告訴欣慰他要去上個廁所,很快就會回來的。十二歲的欣慰便老老實實地坐在車里,隔著玻璃窗往外面看。臨時安裝的大喇叭有個人開始說話了,廣場上很亂,光聽見“喂,喂”試機的聲音,然后就是正式的演講。一陣刺耳的電流聲過后,有個人開始演講了。欣慰后來才知道,這個廣播里的人是大漢奸汪精衛(wèi),說來說去就幾個詞,無非是要反共,要救國,要復興。那時候,欣慰并不知道汪精衛(wèi)是什么大漢奸,她畢竟還只是個小孩子,只知道這個人叫汪主席,是國家的領袖。學校里讓學生寫作文,小學四年級的欣慰有意無意地便會套用廣播里的語調(diào)。汪精衛(wèi)主席的一套邏輯很容易迷惑人,他總是拿腔拿調(diào)地先自問問題,然后又自己做出回答,一問一答,這么煞有介事地繞來繞去,變得理直氣壯鏗鏘有力。為什么要反共呢,因為唯有反共,才能救國。怎么樣才能救國呢,首先必須是復興,要走復興之路。復興之路又是什么呢,那就是一定要堅決地反共,反共就是救國,救國必須反共。
盡管看上去很隆重,南京人很快忘記了1941年3月30日這個周年紀念日。南京人總是習慣于忘了一些應該和可以忘記的東西,自從國民政府定都南京,有紀念意義的日子特別多,光是與先總理孫中山有關的就有好幾個,逝世紀念日,永久遷葬日,謁陵日,誕辰紀念日。事實上,對于本地老百姓來說,1941年3月30日這一天一點都不重要,當時確實有些熱鬧,說它是個隆重的節(jié)日一點也不過分。這一天是汪偽政府設定的還都紀念日,這一天正好是“還都一周年”,在大家心目中,汪精衛(wèi)的形象不像他年輕時那么英俊高大,馬路上到處都是贊頌他的標語口號,中央電臺里的廣播一口一個反共救國領袖,汪本人也喜歡不時地發(fā)表一些重要的演講,可是并沒有多少人把他的話當回事,大家內(nèi)心深處多多少少有些鄙視,因為他很丟臉地向日本人投降了。誰都明白,他這個中央政府,其實就是日本人的傀儡政權。中國人心里都明白,國家的半爿江山早已落入倭寇手中,成為水深火熱的淪陷區(qū),汪政府大張旗鼓宣揚的以和平方式恢復了國家主權,完全是自欺欺人的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