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里呢?”她漫不經(jīng)心地問。琴高壓抑著自己的怒氣說:“銀行大廈。不是你讓在這等嗎?”朱穎好像有點吃驚:“我怎么沒有看見你呢?我也早就到了啊?!鼻俑咚奶帍埻?,眾里尋她千百度,終于吐了口氣:“我看見你了?!比缤グl(fā)現(xiàn)一千公里遠燈塔旁邊的一支蠟燭那樣,好不容易把朱穎從人群中找了出來。
朱穎說她早到了,可沒撒謊。她躲在銀行大廈里面觀察琴高,至琴高耐心消耗殆盡準備離開,才故弄玄虛地撥打琴高的電話。這并非普通戀愛中女孩子愛玩的游戲——她才不會愛他呢!在定性他們關(guān)系這一點上,她跟琴高奇妙地相同。琴高不愛她是把愛情看得過于神圣,像信仰一樣不肯輕易玷污。她則是根本不相信愛情?;蛘哒f,她不相信她和他之間會發(fā)生所謂的愛情。第一次見面,她就幾乎看穿了這個青春被書本完全霸占的男人。女演員凱瑟琳·赫本說過,平庸的女人要比漂亮女人更了解男人。原因毫不出奇,漂亮的女人有大把的傾慕者,太容易迷失在表面的虛榮里。而平庸的女人,像一只躲在偏僻角落織網(wǎng)的蜘蛛,對于每一只來之不易的獵物,都會特別的珍惜,會用更多的心思去觀察,去分析。琴高面對她的時候,沒有激動、羞怯和緊張,只有偶爾閃現(xiàn)的男人欲望。她羞辱地明白,這個男人跟她在一起,只是為了跟她上床。這種羞辱并非對性的保守,而是因為自卑:她唯一吸引這個男人的就是這么一丁點東西了。作為一種本能的反擊,他們交往這些日子,她堅決把琴高的欲望扼殺在萌芽之中:電影院不讓他接觸她的肩,歌城不跟他跳舞,散步不讓他拉手。她可以肯定,如果她和他上了床,很可能的結(jié)果是這個男人立刻對她索然無味,好比一本已經(jīng)翻到最后一頁的書,再也沒有興趣讀第二遍,所以她決心把這個謎底留到最后。雖然,這個謎本身并不怎么神秘誘人。如同解開一道數(shù)學(xué)方程式,朱穎洞悉了琴高根本的意圖,激情被理智替換,她變成一位世故老練的女人。然而幾年前,她可不是這樣。那時候,她還純樸得像剛剛拔出土的蘿卜。市政府建設(shè)大城市的構(gòu)想改變了她和很多人的命運,土地淪陷了,鄉(xiāng)村被城市蠶食,春耕秋收的勞動者在領(lǐng)到一筆巨額補償費用后變成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有產(chǎn)階級。她的父母開始像城里人一樣天天念叨投資、保值、置業(yè)和養(yǎng)老,幾年下來,他們唯一感興趣和真正實施的項目只有麻將。朱穎也迅速被城市同化,或者說是異化。手上的厚繭褪去,皮膚漸漸變白,勞作的身體因為松懈開始發(fā)胖,就像突然荒廢的田地亂草叢生。她嘴邊開始出現(xiàn)一些新名詞,知道什么叫“小資”和“時尚”,懂得區(qū)分化妝品的牌子,惡補了一些出入社交場合的禮儀,養(yǎng)了一條跟她一樣胖乎乎的比熊犬,伺候得比對她父母還好,將家庭的廚房視作男廁所,不再入內(nèi)。魯迅先生在《吶喊》自序里寫道:“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反過來,有誰從貧窮突然小富,大概會看不清自己的真面目。朱穎一家即是明證。她的父母以有錢人自居,對于一切接近他們,尤其是接近他們女兒的人,都抱著一種警戒般的敵意。朱穎因為盲目的自高自大,魯莽地槍斃了不少勉強入眼的追求者。幾年下來,不斷地新陳代謝中,追求者隊伍猶如傳統(tǒng)行業(yè)的國企,大量減員,竟有全軍覆沒的趨勢。朱穎最近學(xué)到一個詞“剩女”,日本人所謂“敗犬”,像是為自己量身打造,心里不免著慌,琴高恰在這時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