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護士為我灌了腸——因為明天的手術(shù)要求完全空腹。灌腸的藥物讓我感覺不適,不僅腹瀉,且嘔吐了數(shù)次。當晚,我感覺頭暈,而且失眠了。
為什么我會得癌癥?為什么偏偏是我?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問過自己一百遍。在這黑幕沉沉、萬籟俱寂的夜晚,在彌漫著來蘇爾氣息的病房里,我的思緒又一次牽向這個神秘的問號。
我素來很瘦,但體格強健,十年來沒有報銷過一分錢的醫(yī)療費;我精力充沛,做事走路快得像一陣風,看書寫稿經(jīng)常通宵達旦;我性格豁達,愛說愛笑,遇到一點新鮮的事就高興得叫起來。“這家伙不知道發(fā)愁,能活到一百歲?!倍”龑Υ肆w慕不已——像我這樣一個人,怎么會得癌癥?哪一條哪一款,符合醫(yī)書上寫的致癌原因?
于是我這樣安慰自己:站在辯證法的角度,輪也該輪到我了。這么說吧,一個人不能把所有的好事都占盡了——健康、榮譽、家庭、事業(yè),這些年來我運氣實在太好,周圍的同事中兢兢業(yè)業(yè)者為絕大多數(shù),但能像我這般色色皆備的,不多。冥冥中有一桿秤:這頭得到太多那頭就會失去。我失去的是健康,很公平。
我記者生涯中的成名作是長篇通訊《追求》。當初,我到病房里采訪那個已奄奄一息的癌癥病人欒 時,從他嘴里吐出的第一句話——那么微弱,那么絕望——讓我的心不由得戰(zhàn)栗:“一切都來不及了……”是的,他的滿腹才華,他的全部理想,他畢生的奮斗,他生命中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被極左的幽靈殘忍地摧毀了,此刻,生命之火即將熄滅,一切都來不及了。
與欒 相比,我多么幸運!粉碎四人幫后的撥亂反正,使我得以從山西省一個邊遠地區(qū)的通訊員,一步登天進入《光明日報》的記者隊伍。接下來的十年改革,是新中國歷史上最輝煌的十年,也是中國新聞界和《光明日報》最輝煌的十年。洶涌澎湃的改革大潮,造就了一代名記者,作為其中的一個幸運兒,我做了許多想做的事,實現(xiàn)了許多愿望:天馬行空的采訪,一篇篇長通訊,出書,出國采訪,獲范長江獎,出席全國黨代會……編委會甚至容忍了我的異想天開,特批我暫離記者崗位搞了兩年科技開發(fā)。
中國有一句老話:“活著做遍,死了無怨?!比绱丝磥?,我應(yīng)該很知足了,哪怕明天的手術(shù)臺就是我生命的結(jié)束??墒?,假如死亡就像進入睡眠,那自然好,可等待著我的是痛苦萬分的手術(shù)和化療,那就像是酷刑,也許生不如死——這不容你選擇,你怕與不怕都得去面對,就如當年江姐被捕后就必定要面對牢獄和酷刑一樣。
當然這兩者還是有根本區(qū)別:江姐面對的是毫無人性的惡魔,而我身邊全是親人、朋友和醫(yī)護人員;惡魔要摧殘江姐的生命,親友醫(yī)生是要挽救我的生命。但痛苦畢竟是要我自己去承受,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足夠的承受力。假如經(jīng)受了無窮的痛苦還得去死,我懷疑這種承受值不值得。
可生命對于我們每個人只有一次,我不是還有很多事想干嗎?我不是還有很多責任——對家庭、對朋友、對讀者、對社會——沒有盡到嗎?生命是如此寶貴,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能放棄。
而且誰說我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中國一流的醫(yī)療條件,親友和報社的至深關(guān)愛,醫(yī)生說我的癌癥并沒有擴散,還有,我自信自己有樂觀的天性和堅強的毅力——所有這些加起來,如果一萬個癌癥患者中只有一個人能穿越死亡地帶,那就是我。
既然如此,吃什么苦都值得。冥冥中還應(yīng)該有一桿秤:這一頭吃多少苦,那一頭就有多少回報……以前我總是難以想象江姐為何面對竹簽子和火鏈能鎮(zhèn)定自若,她畢竟也是血肉之軀?。‖F(xiàn)在我想明白了:身處絕境無可逃避,又自信行為的正義——此境此刻,勇敢面對就是唯一的選擇,也是唯一的武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