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寫詩,或可說是要抓緊一種一時閃動的力量,一面跟著潛意識浮沉,摸索自己內(nèi)心所縈回,所著重的情感——喜悅,哀思,幽怨,戀情,或深,或淺,或纏綿,或熱烈;又一方面順著直覺,認識,辨味,在眼前或記憶里官感所觸遇的意象——顏色,形體,聲音,動靜,或細致,或親切,或雄偉,或詭異;再一方面又追著理智探討,剖析,理會這些不同的性質(zhì),不同分量,流轉(zhuǎn)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會,交錯策動而發(fā)生的感念;然后以語言文字(運用其聲音意義)經(jīng)營,描畫,表達這內(nèi)心意象,情緒,理解在同時間或不同時間里,適應或矛盾的所共起的波瀾。
寫詩,或又可說是自己情感的,主觀的,所體驗了解到的;和理智的客觀的所體察辨別到的,同時達到一個程度,騰沸橫溢,不分賓主地互相起了一種作用,由于本能的沖動,憑著一種天賦的興趣和靈巧,駕馭一串有聲音,有圖畫,有情感的言語,來表現(xiàn)這內(nèi)心與外物息息相關的聯(lián)系,及其所發(fā)生的悟理或境界。
寫詩,或又可以說是若不知其所以然的,靈巧的,誠摯的,在傳譯給理想的同情者,自己內(nèi)心所流動的情感穿過繁復的意象時,被理智所窺探
1原載于1936年8月30日《大公報文藝》第206期詩歌特刊。而由直覺與意識分著記取的符錄!一方面似是慘淡經(jīng)營——至少是專誠致意;一方面似是借力于平時不經(jīng)意的準備,“下筆有神”的妙手偶然拈來。忠于情感,又忠于意象,更忠于那一串剎那間內(nèi)心整體閃動的感悟。
寫詩,或又可說是經(jīng)過若干潛意識的醞釀,突如其來的,在生活中意識到那么湊巧的一頃刻小小時間;湊巧的,靈異的,不能自已的,流動著一片濃摯或深沉的情感,斂聚著重重繁復演變的情緒,更或凝定入一種單純超卓的意境,而又本能地迫著你要刻畫一種適合的表情。這表情積極的,像要流淚嘆息或歌唱歡呼,舞蹈演述;消極的,又像要幽獨靜處,沉思自語。換句話說,這兩者合一,便是一面要天真奔放,熱情地自白去邀同情和了解,同時又要寂寞沉默,孤僻地自守來保持悠然自得的完美和嚴肅!
在這一個湊巧的一頃刻小小時間中(著重于那湊巧的),你的所有直覺、理智、官感、情感、記性和幻想,獨立的及交互的都迸出它們不平常的銳敏、緊張、雄厚、壯闊及深沉。在它們潛意識的流動——獨立的或交互的融會之間——如出偶然而又不可避免地涌上一閃感悟,和情趣——或即所謂靈感——或是親切的對自我得失悲歡;或遼闊的對宇宙自然;或智慧的對歷史人性。這一閃感悟或是混沌朦朧,或是透徹明晰。像光同時能照耀洞察,又能揣摩包含你的所有已經(jīng)嘗味,還在嘗味,及幻想嘗味的“生”的種種形色質(zhì)量,且又活躍著其間錯綜重疊于人于我的意義。
這感悟情趣的閃動——靈感的腳步——來得輕時,好比潺潺清水婉轉(zhuǎn)流暢,自然的洗滌,浸潤一切事物情感,倒影映月,夢殘歌罷,美感的旋起一種超實際的權(quán)衡輕重,可抒成慷慨纏綿千行的長歌,可留下如幽咽微嘆般的三兩句詩詞。愉悅的心聲,輕靈的心畫,常如啼鳥落花,輕風滿月,夾雜著情緒的繽紛;淚痕巧笑,奔放輕盈,若有意若無意地遺留在各種言語文字上。
但這感悟情趣的閃動,若激越澎湃來得強時,可以如一片驚濤飛沙,由大處見到纖微,由細弱的物體看它變動,宇宙人生,幻若苦謎。一切又如經(jīng)過烈火燃燒錘煉,分散,簡化1成為凈純的茫焰氣質(zhì),升處所有情感意象于空幻,神秘,變移無定,或不減不變絕對,永恒的玄哲境域里去,卓越隱奧,與人性情理遙遠的好像隔成距離。身受者或激昂通達,或禪寂淡遠,將不免掙扎于超情感,超意象,乃至于超言語,以心傳心的創(chuàng)造。隱晦迷離,如禪偈玄詩,便不可制止地托生在與那幻理境界幾不適宜的文字上,估定其生存權(quán)。
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