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讀略薩三題(4)

丈量書與筆的距離 作者:閻連科


女郎》,二是20世紀最末的歲月,由趙德明先生譯介過來的《情愛筆記》。后者對我的征服,不僅是因為其中激情洋溢的情愛故事,而且還由于略薩這位60多歲的老人,所能葆有的對愛情的態(tài)度。而前者《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以下簡稱《潘》)對我的征服,事實上完全是那個時代的一種霹靂般的震撼。

80年代初期,我們的軍事文學在中國文壇因為高揚著的革命英雄主義旗幟,適時契合了被解放著的中國文學。但少旗無向的文學環(huán)境,當時在英雄主義旗幟下的軍事文學和軍旅作家的集體亮相,使中國文學獲得了階段性的坐標,也使軍事文學中的英雄主義呈汪洋之勢,漫濫文壇,連工廠里的喬廠長都有著軍人的英雄氣概。恰在這時,潘達雷昂這位忠于職守與天職的上尉悲壯地率領著一支妓女隊伍開始了他的“中國之行”。當我們看到軍事文學中竟然除了英雄主義、理想主義,還有“妓女主義”的存在時,不能不目瞪口呆,宛若在溫美的環(huán)境中,遭到的不是習習涼風,而是一陣冰雹的襲擊。冰雹是一種災難,但冰雹卻也是一種必然的存在,如同南方人終生難見到大雪一樣,我們偶然見識了冰雹,即使被砸得頭破血流,驚喜的歡樂也它永駐內(nèi)心。

《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中文版封面

我無法相信,一支軍隊中可以存在一支“在編”的勞軍女郎,也無法不信,妓女可以在軍營中經(jīng)營肉體的買賣。潘達雷昂作為軍人他令軍人肅然起敬,作為人他令人笑而傷神;妓女們?yōu)榱隋X與享樂,道德與廉恥柳絮揚花樣隨風而去,往日我們對妓女的同情在情節(jié)中被橫掃蕩滌;故事中對軍隊權(quán)力的揭露與諷刺,仿佛在濃血并舉的惡瘡上種植上一棵鮮艷的玫瑰,血使得鮮花更為燦爛奪目,濃血的瘡疤也因玫瑰的灼目而更令人惡心。

英雄主義在我們的軍事文學中如參天大樹,非英雄主義在《潘》中如無邊的草原。英雄主義與非英雄主義在同一時間的閱讀中,形成一種對抗,這種對抗則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最終融和,成為彼此無法分離的高山與大河,使得在后來很長的時間里,我都堅信軍事文學之所以在文學的分類中、在整個紛繁多變的世界文學中成為獨立、浩瀚的一道奔騰的史流,恰恰是因為英雄主義這架軍事文學的堅強骨骼。而軍事文學之所以這樣奔流不息,有著長河之壽,又恰恰因為它有著非英雄主義的豐滿血肉。倘若沒有非英雄主義的血肉營養(yǎng),英雄主義的骨骼,其實就是一堆枯草敗枝;反之,倘使沒有英雄主義的骨骼支撐,任何國家、任何區(qū)域、任何時期的軍事文學都將只是一堆爛泥。

《潘》這部小說,之所以能夠在世界文壇獲得獨立的品格,主要是因為略薩在小說結(jié)構(gòu)上的豐富探索;之所以能作為軍事文學而被長久稱道,是因為它對軍人、軍事、軍權(quán)的深刻揭示與展露。“非英雄主義”的潘達雷昂上尉與《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中的尤索林一樣,一個在軍事與社會連接的壤地上行走著,為我們挖掘了一條軍隊與社會這兩個陣營間的秘密通道,使我們站在軍營便能窺探社會的雜亂與腐朽,而立在社會,也同樣可以瞭望軍隊的黑暗與斗爭;另一個(尤索林)則在戰(zhàn)爭與和平的空白之處瘋狂舞蹈,使我們在同一舞臺上看到了和平與戰(zhàn)爭相悖而存的荒謬與滑稽。

上尉潘達雷昂與飛行員尤索林共生共存,結(jié)為兄弟。潘達雷昂與華斯科夫準尉則怒目而視,成為仇人。華斯科夫作為英雄因為戰(zhàn)爭而活著,因為《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的存在而存在;潘達雷昂則因為藝術(shù)而活著,因為藝術(shù)的不枯而長壽,因為他與結(jié)構(gòu)藝術(shù)的生命而使《潘》成為人們長期光顧的一座異美花園。如果能以一篇文章為舞臺,讓潘達雷昂與華斯科夫同臺演出,那將是一部罕見的軍事節(jié)目,是軍人與社會、戰(zhàn)爭與和平的爭鳴與交響。

當然,會有人在閱讀《潘》時,對其內(nèi)容不以為然,那是因為他本來對軍事文學不以為然,對在軍事文學中長期占統(tǒng)治地位的英雄主義與理想主義不以為然。他以為文學就是文學,沒有什么軍事文學和非軍事文學之別,更沒有什么英雄主義和非英雄主義的話題。

盡管如此,《潘》不會因為丟失了這些話題而失去文學的意義。在世界文學格局中,拉美文學幾乎取得過一段歷史劇的主演地位;在拉美文學格局中,結(jié)構(gòu)現(xiàn)實主義與魔幻現(xiàn)實主義同樣是大廈一柱,而《潘》,恰恰又是小說結(jié)構(gòu)探索、實踐得最成功的范例之一。完全放棄小說的思想血肉,《潘》也還有結(jié)構(gòu)的藝術(shù)鋼架,也同樣為軍事文學與整個世界的長篇敘事提供榜樣的力量。盡管《潘》中的一些結(jié)構(gòu)法不是略薩的創(chuàng)造,回憶起來,那種拼貼式的結(jié)構(gòu)組合也還缺少水到渠成的流動之美,但略薩在結(jié)構(gòu)中的精神與勇氣,也足足可以讓中國作家長久地尊敬與學習。

對我來說,《潘》所帶來的不僅有非英雄主義對軍事文學中英雄主義的沖擊和對抗,還有拙作《四號禁區(qū)》那部中篇的主人翁鳶孩孤守禁區(qū)、無所事事時,會端起槍來長時間對太陽瞄射這樣一個動人細節(jié),其來源,就是對《潘》中細節(jié)描繪的直接行竊與盜用。除此之外,我別的小說中的敘述與結(jié)構(gòu),都潛藏著《潘》的啟示與吶喚。

2001年11月19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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