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你今天打扮得格外好看。是為哪個女孩子穿上了這最好的襯衣，戴上了最好的領(lǐng)帶呀？”

盡管阿瑪莉很愛兒子，但她的天性中絕沒有嫉妒的成分。她常叨叨，希望“西格結(jié)婚以后給我生個漂亮的孫子”。她有五個健壯的女兒，她們無疑都像母親一樣具有很強的生育能力，但她從沒想過她們將來生兒育女的事。

“這都是為了你，媽媽?！?/p>

兒子仍像平時一樣順著母親的心思回答，阿瑪莉聽了心里樂滋滋的，馬上湊過身去在兒子臉上吻了一下。他的妹妹都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這個場面。母親愛大兒子愛得有點糊涂，而這早已不算什么秘密，正如雅各布·弗洛伊德66歲還愛妻子愛得有點過火也早已不是秘密一樣。在一個九口之家里，愛是多得分享不完的。

阿瑪莉轉(zhuǎn)身走到一塊切菜的案板邊，那上面放著她揉好的一長條面團。她把面團揪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用手搓一搓，就把做好的面疙瘩扔進鍋里，接著又打開烤爐看看她的烤鵝。西格蒙德、安娜和羅莎看到母親提起一把開水壺往烤鵝的大平底鍋里澆開水時，互相會心地一笑。西格蒙德心想：“她把對生活永不滿足的胃口遺傳給了我們七個兒女。”

住在弗賴貝格那會兒，弗洛伊德家的日子過得倒還興旺，家里還有錢給最小的兩個孩子雇一個保姆，但自從到了維也納，雅各布·弗洛伊德的收入變得很少，家里的日子也過得一陣比一陣緊。阿瑪莉只好自己來帶這七個孩子，有時請個女清潔工幫幫忙，衣服就送到附近的洗衣婦那里去，對這一切，她沒有半句怨言。在家里經(jīng)濟拮據(jù)的時候，阿瑪莉就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去貼補家用。做面包的面粉不夠了，她會把自己揉進面團里去；女兒們做外套的棉布不夠了，她也會把自己縫進衣服里去。

他走進客廳；這是他最不喜歡的房間，因為這里幾乎總是黑乎乎的：笨重的黑色桃花心木椅子和沙發(fā)，窗戶上嚴嚴實實地遮著兩層棕色天鵝絨窗簾，一塊破舊的波斯地毯還是雅各布第一次結(jié)婚時留下的。不過，這里也有幾樣他喜歡的東西：咖啡桌和桌上擺著的那本已有年頭的希伯來語《圣經(jīng)》，是家傳的；立在墻角的竹面書柜；以及靠墻的拆卸式寫字臺，臺上放著阿瑪莉最珍貴的財產(chǎn)：三張家里人的照片，拍攝的時間前后跨越十八年，每一張都是在弗洛伊德家經(jīng)濟突然好轉(zhuǎn)，總算買得起新衣服，有錢進好照相館的時候拍的。

第一張照的是家里僅有的兩個男人，西格蒙德和父親——亞歷山大是兩年后才出世的。西格蒙德當時8歲，正在父親的輔導(dǎo)下為進初級人文中學(xué)準備功課。西格蒙德身著漂亮的上衣，扣子一直扣到襯衣領(lǐng)下，下面穿了一條鑲有兩道褲縫的長褲。雅各布穿一件長長的深色外套和一條寬大筆挺的褲子，脖子上系著一條帶圓點花紋的老式領(lǐng)帶。他手里拿著一本書，臉上顯出慈愛和自信的神色。

“父親，你那時真是個美男子，”西格蒙德大聲說，隨即又嘲笑起自己的虛榮來，因為即使在這張舊照片里，兒子也長得酷似父親。

第二張照片是八年之后照的，當時西格蒙德16歲，已經(jīng)是他所在的人文中學(xué)的班上連續(xù)五年成績最好的學(xué)生。這張照片里他身著坎肩，胸前掛著一條金表鏈，使他顯得成熟，嘴唇上已經(jīng)長著淡淡的小胡子了。他倚在一張雕刻精細的書桌上，一只伸出的腳正好碰到母親的黑色塔夫綢長裙的下擺。母親手中也捧著一本書，但書離開身子遠遠的，正在朝膝蓋滑去，好像她是在坦率地承認她并不經(jīng)常拿書，或拿起書來不太自然。

照片里的母親比現(xiàn)在要年輕十歲，打扮十分講究，瓜子臉上顯出細膩的感情。他很喜歡母親的那對吊在細線上的金耳環(huán)、脖子上的金項鏈、掛在黑長裙的白色領(lǐng)圈飄帶下的那只小巧的珍寶盒，還有那編成辮子高高地盤在頭頂?shù)臑趿梁诎l(fā)，這華麗的頭發(fā)是阿瑪莉至高無上的榮耀。在維也納，人們都說從加利西亞來的女人是“舉止不文雅的女士”，但當他注視著母親的照片時，眼前卻分明是一位嫻雅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