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我在一陣激昂的廣播聲中醒來。是一家我們熟悉的電臺在播放昨天莊園演奏的交響樂。主持人溫存地說這是化名為Z的先生獻(xiàn)給小紅的。如果只有這一首,我會認(rèn)為只是一個情種在連夜排隊打電話,但接下來整整一上午,電臺播放的所有樂曲,包括巴赫、莫扎特、柴可夫斯基,都是由這位Z先生點的,由此我想到巨大的錢與權(quán)勢。
這是號角。那些彼此觀望、按兵不動的人一個個焦灼地往外打電話。此后一整日,莊園里運進(jìn)各式奇物,有黑而锃亮的鋼琴、比小紅穿的還華貴的白裙、好幾箱精致的芭蕾舞鞋,也有海景別墅模型及代表產(chǎn)權(quán)的金鑰匙。一次,一輛粗笨的卡車遙遙駛來,裝載著一座因為過于紅而顯得紫黑的山脈,人們奔去看,才知是堆積的玫瑰。來自花莖和花瓣的清香陣陣涌來,使人恍如葬身大海。我緊張地看著小紅。這會兒我就像總統(tǒng)套房的清潔工,或者高爾夫球場的建筑工,身在其中,卻被粗暴地提醒身份。由此而來的是憤怒。我時刻等著女神臣服于世俗的財富游戲。我從未想到屬于人類靈魂深處的愛情(這唯一莊重的領(lǐng)域)會被詮釋得如此惡俗,而且看起來難以抵擋。那些財富擁有者正在瘋狂追加籌碼。她正在被不停議價。這樣的價格以一千元一萬元體現(xiàn)會顯得粗鄙,但等它漲到幾十萬上百萬足以媲美一個普通家族幾代的財富時,它就讓心靈不那么頑強了,她的神經(jīng)就會被軟化、摧垮。說起來她舅舅很富,卻并不意味著她也很富。愛情這玩意兒也不是上帝僅僅賜予窮人的,它也屬于富人,富人就是這樣表達(dá)著他們的愛情觀。我抱著頭,痛苦地看小紅。她由母親陪同,靜靜穿行于莊園,摩挲著令人贊嘆的禮物,像西方人那樣將手捉在腰邊,帶著禮貌的笑容輕輕屈膝。我隨時等著給她下結(jié)論,而她始終保持著這稍顯冷漠的禮節(jié)。
只差一件一錘定音的東西罷了。
試圖得勝的是索寰。這位數(shù)筆豐厚遺產(chǎn)的繼承人,像挽著韁繩的騎士將一輛奶白色禮車引入莊園。夜色下,兩個仆人搬下沉悶的保險柜,將它在長圓桌上打開,那些來自古今中外的大小飾品便爭先恐后地放出光芒。每當(dāng)有一件取出,大家便驚呼一聲,到最后一顆鴿蛋大的鉆戒被擺放出時,四周因為驚愕鴉雀無聲。它是天空中最燦爛的星星,放射輝煌而脆弱的藍(lán)光,就像靜止不動的深深蒼穹,或者屹立于懸崖的瓷瓶。它讓人們控制不住自卑的心情,像臣服真正的君王那樣臣服于這有著十二個側(cè)面卻不說話的它。
“來自南非。我想,它只應(yīng)當(dāng)屬于小紅?!彼麇緜?cè)過腦袋向小紅的母親介紹,后者眼睛發(fā)癡。這是這張惡狠狠的臉第一次出現(xiàn)可憐兮兮的表情。她懇求著看了眼女兒。小紅正緊緊捉著手(她又戴著那只絳紅色手套),一動不動盯著它,不一會兒,仿佛受到什么巨大刺激,一顆眼淚從她眼窩迸出。這和她在舞蹈最后時刻的陶醉是一樣的。她松動了,整個靈魂因為出現(xiàn)貪婪和占有欲而瀕臨散架。但她還是強撐著默然走掉。四周發(fā)出低嘆,像有一陣雪吹落到地上。索寰臉色蒼白,不過馬上明白這是女人的矜持,重又開心起來。
我孤獨地走向書房。我有很多話要跟她說,這些話莊重、濃烈、深情,連句末的感嘆號也應(yīng)該讀出來,但它們現(xiàn)在只能永久地憋回去。這里不屬于我??蓯u的是,在回去的小徑上,我還聽到小紅在接受一個熟悉的聲音的獻(xiàn)詞。日報總編拜倒在地,攻擊莊園里每個獻(xiàn)禮的男人,然后大聲詠嘆愛情。他歌唱的,就和我想歌唱給她的一模一樣。這個人年紀(jì)很大,有家有室,我一度對他很尊敬,現(xiàn)在卻猥瑣如斯。我又覺得假如說這些話的是我,不是一樣猥瑣么?還有小紅,她端著沉靜的面孔毫無擇別地接受這些不也猥瑣么?后來總編終于哽咽,我想,這他媽是個什么世界,人們?yōu)槭裁磿@么賤?小紅母親用腳撥開捧著小紅裙角的手,哼哼地帶走她。我回房疾書,將傳記草草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