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玉卿嫂 六(1)

Tea for two 作者:白先勇


第二天,我連上著課都想到慶生,我們算術(shù)老師在黑板上畫著好多根樹干在講什么鬼植樹問題:十棵樹,九個空,二十棵樹,十九個空——講得我的頭直發(fā)昏,我懶得聽,我一直想著昨天我和慶生下棋——實在有趣!他要吃我的車時,有意跟我說:“留神啊,少爺,我要吃車啦。”我連忙把棋子搶在手中,笑著和他打賴,他也紅著臉笑了起來,露出一嘴齊垛垛的牙齒,我真奇怪他嘴上那須毛為什么那么細那么軟呢?像豎不起來似的,我忽然起了一個怪念頭:要是我能摸一摸慶生的軟須胡,一定很舒服的——想著想著我忍不住發(fā)笑了,坐在我旁邊的唐道懿掐了我大腿一把問道:“瘋啦?好好的怎么笑起來了?”我用肘子拐了他一下瞪著他道:“噓!莫吵,人家在想黑板上的題目呢!”

下午三點多鐘就放了學(xué),回到家門口,我連大門都不進就把書包撂給老曾催他回:“去,去,去告訴太太聽,我去姑婆那里去了,吃夜飯才回來。”只有去姑婆家,我媽才頂通融,反正姑婆記性又不好,我哪天去,她也記不得那么多,所以說去她那里,最妥當(dāng)。我心里頭老早打好主意了:先請慶生到高升去看日戲,然后再帶他去哈盛強吃馬肉米粉。我身上帶了一塊光洋,八個東毫,早上剛從撲滿里拿出來的。光洋是去年的壓歲錢,東毫是年三十夜和老袁他們擲骰子贏來的。

我走到慶生房子門口,大門是虛掩著的,我推了進去,看見他臉朝著外面,蜷在床上睡午覺。我輕腳輕手走到他頭邊,他睡得好甜,也不曉得我來了。我蹲了下來,仔細瞧了他一陣子,他睡著的樣子好像比昨天還要好看似的。好光潤的額頭,一大綹頭發(fā)彎彎的滑在上面,薄薄的嘴唇閉得緊緊的,我看到他鼻孔微微地翕動著,睡得好斯文,一點也不像我們家那批男用人,個個睡起來“呼啦呼啦”的,嘴巴歪得難看死了。真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看見他嘴唇上那轉(zhuǎn)柔得發(fā)軟的青胡須就喜得難耐,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他嘴上的軟毛毛,一陣癢癢麻麻的感覺刺得我笑了起來。他一個翻身爬了起來,抓住了我的手,兩只眼睛一直愣愣發(fā)呆,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哈哈,我在耍你的軟胡須呢!”我笑著告訴他,突的他的臉又開始紅了起來——紅、紅、紅從頸脖一直到耳根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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