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數(shù)著夸父的腳步,已進入他出手必中的射程內(nèi)。深吸一口氣,這一箭若是射出,對方的皮厚還是他的箭利,即有分曉。可就算他能讓這個夸父倒下,又該如何對付外邊千百個夸父?牧云天翊握弓的手死死不放,像是抓緊了唯一的依靠,不多想絕望的問題。
事到臨頭,盡力而已。
牧云天翊笑了,想到黃花城外的父皇,也許,他比朝廷大軍更早遇見了夸父。父皇若知道他能臨危不亂,會不會有欣慰的笑容?他努力想著,分散內(nèi)心對夸父的畏懼。這時他體會到了皇帝特意帶三個皇子親征的用意:在死亡與鮮血撲近的一刻,他們必須練就戰(zhàn)場上巋然不動的一顆心。如此,才能看清瞬息萬變中戰(zhàn)局的關鍵,才能縱橫沙場指揮若定。
他引弓向上,從黑暗中瞄準了夸父的眼睛。
起初,手微微發(fā)抖。后來,如雕像靜止。
他想起父皇的話:“有膽睜眼看完一場戰(zhàn)事,就算是好漢?!北犙劭醋约喝绾螌?,想來也是男子漢做的事。
仿佛一整夜那么漫長,又仿佛是輕眨睫毛的一瞬。那個夸父離他僅十步,彎腰拔起幾株云杉,像拔蘿卜一般輕易。牧云天翊跟隨夸父的舉動移著弓箭,眼中異彩閃動。如果把夸父看作普通的靶子,而非高不可攀的巨人,他就能心平氣和地忘卻敵我懸殊。
夸父伸過長臂,把一堆云杉抱在懷里,轉身返回長龍般的隊伍中。牧云天翊一愣,難道對方并不曾發(fā)現(xiàn)他?
他沉著地等待,有冷汗滑過脊梁。那夸父越走越遠,隨了大隊笨拙而緩慢地前行。
幾十幾百個夸父走過后,大陸上忽然空了,牧云天翊衣衫盡濕,看著火光越來越暗,最后在地平線上消失。他抬頭望天,離日出還有段時候,渾身一個激靈,響亮地打出三聲噴嚏。他一邊哆嗦一邊重新燃起火堆,把濕衣烤干,在溫暖的火光中平靜心情。
天空晦暗如夢。既然清醒了,索性繼續(xù)趕路。他回望北方,暗自禱告上天護佑父皇平安無恙,而后,向著茫茫的南方踏出了腳步。
五
走到天際發(fā)白時,天氣驟然轉差,陰沉的烏云彌散在空中?;脑桨l(fā)像個巨大的墳墓,找不到一絲鮮活的氣息。牧云天翊摸出弓箭,想射一只飛鳥,無奈走了很遠,也沒看見其他的活物。
中午越正時分,他稍稍停下吃了點肉干,只覺身心俱疲,直想坐在地上不起來。頹喪的念頭僅一瞬,沒過多會兒,他又像下山猛虎有了氣力,執(zhí)著地向南方走去。
斷續(xù)河像唯一的伙伴,跟隨他的腳步流淌,又或者,是他追蹤河水而去,聆聽極靜的天空下緩緩的水聲,不知疲憊地行走。
如此走了三五日,從日出走到日中,再走到日落。有日天降暴雪,牧云天翊走不動路,嘴里含了那塊退角,倉促地用雪壘了個冰洞藏身。如果大雪一直落下去,這小小冰洞大概會長埋地下,好在半個時辰后老天爺收了悲容,少年皇子得以重見天日。
雪后的路越發(fā)難走,鞋底磨穿了,他脫下一條褲子撕開,包在腳上纏緊雙腿繼續(xù)走。腳上長出水泡,他忍痛刺破,而后幻想那雙飛翔的翅膀就在前面,多走幾步,就能看到風翔云的笑臉。
最后一日,當太陽即將沉入遠方時,牧云天翊累得體力不支,一個不穩(wěn)栽倒下去,在荒瘠的土地上發(fā)出沉重的一聲。迷迷糊糊之間,他把極羽笛放在嘴角,歪歪斜斜地吹響了。好像聽見了那清脆的笛聲,又好像那只是一句幽然的輕嘆,他閉緊雙眼,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