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棍子打得好,麻錢在家里整整待了個把月,表面上一五一十地過起了日子。沒說渠也沒說水。他蹲在自家的院子里,用柴棍畫來畫去,他在設(shè)計后套水閘。對他的回來,酥夫人表現(xiàn)得冷漠而矜持,她沒有指責(zé)他,甚至沒有過問他。她比以前還要話少,那個小鳥一樣總愛撒嬌使性子的小酥不知道哪兒去了。她把自己埋在一堆針線里,不停地繡,繡了拆拆了繡,她拿起她的作品端詳,嘴角做出撒嬌的樣子,那是小酥的影子,但即刻消失了。撒嬌耍脾氣的對象只能是最親近的人,對于喬家的親人來說,她是出了閣的閨女,她喪失了過去當(dāng)小姐時的特權(quán)。在苗家,她和麻錢總是隔著一層看不見的東西。吹了胡油燈她才倉促地脫衣服,黑暗中空氣總是凝滯。她害怕黑夜,害怕鐵錘踢響門板,她的心就像掉進(jìn)更黑的枯井里??墒墙憬阈∠阋辉賴诟浪?,一定要籠絡(luò)好鐵錘,別的姐姐都依你,這個你一定要聽姐姐的,姐姐是你的親姐姐,姐姐不會害你??蓱z小酥總得巴結(jié)著鐵錘,她把鐵錘背在背上,又胖又大的鐵錘壓彎了她的腰??墒抢项~吉還是不領(lǐng)情,說,這么瘦弱的,能生出娃來?
老額吉一到中午就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她像一爿磨坐在一個蒲團(tuán)上。她說太陽是個好東西,有太陽不曬,就像有黃河水不澆地,別人笑話你傻呢,別人罵你懶呢,仿佛曬太陽是一件勤勞的事情。總之她坐在院子里,把張三叫成李四,李四叫成王五,還不停地叫紅格格、孟生,她似乎分不清了陰陽界限,她總是那么開心,因為她覺得她愛的人都活在她的身邊。她自言自語地說著什么,還打著手勢,如果有人打斷她,她就說剛才說哪兒啦,你們不要胡打岔,我剛才正和富貴的娘拉話哩,我和富貴娘最好了,我們都是寡婦,連男人長啥樣都沒記住,他們就蹬腿了。最后她說,快給我把富貴叫過來,他娘讓我給他捎個話,我差點忘了。纓子滿大街找來唐富貴,老額吉說,富貴你這個沒頭鬼,你娘說她的房子都走風(fēng)漏氣得住不成了,你還不管?富貴嚇了一跳,一蹦子跑到娘的墳上一看,原來娘的墳讓地老鼠搗了兩個洞,棺材板子都露出來了。
剛開始纓子很害怕,晚上不敢出門,后來就習(xí)慣了。纓子是個人精,主人在的時候,她的小鞋底子抹了油,屋里屋外不停地干活,經(jīng)她的手一弄,三下五除二就得。晚上睡覺前她端了胡油燈,前后院子都要看一遍,廚房的火滅了沒有,馬圈的馬燈熄了沒有,老額吉的炕熱了沒有,鐵錘撒尿了沒有,大門鎖了沒有。她叫酥夫人是酥小姐,她從來沒把自己當(dāng)外人,除了酥夫人,她也沒把自己當(dāng)下人。麻錢從門外一進(jìn)來,她就上上下下地拍他身上的灰塵,還撅著嘴裝作生氣說,看看,又一身土。她拍得很仔細(xì),讓麻錢身上直覺得癢,他不得不莫名其妙地笑著,這對纓子是一個鼓勵,纓子就更愛給他拍土了。
這些酥夫人是看在眼里的,但她是大家閨秀,計較這個她覺得丟人,所以裝作看不見。第二年酥夫人就重復(fù)了當(dāng)年喬夫人的本領(lǐng),一舉生下一對雙胞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