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的朝陽被高樓和樹枝切得四四方方的,像一張張涂成醬色的麻將桌??瓷先フ嬗凶烂婺敲创?,光焰在玻璃窗上反射,城市的外墻便掛滿了麻將桌。難怪四川人愛打那玩意兒。
我不太餓,懶得去吃早飯,洗漱完畢,坐在門外的走廊上抽煙。渾身疲憊,接連抽兩支煙就好多了。欄桿稀疏,目光能很方便地溜出去。
樓下不足二十米開外,滿架藤蘿圍成一個幾畝大的半圓,被藤蘿藏起來的,是半月湖,透過棕色的蔓條和兔耳朵似的葉片,能看見湖水絲絲縷縷、安安靜靜的綠。剛剛移過來的陽光,充滿疼愛地觸著湖面,每觸一下,都像有人在水里撒下了一把銀幣。藤蘿架下的木椅上,有個女學生在讀英語;湖的那一面,在我望不見的地方,有個男生在背《離騷》,聲音忽大忽小,有只鳥像在跟他學,也忽高忽低地應(yīng)和著。稍遠處的中心花園,鋸齒形的假山背后,立著塊巨型匾額,匾額上用魏碑體寫著鄧小平對教育的題詞:“面向現(xiàn)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
到7點半過,讀書的聲音消失了,鬧哄哄的聲音起來了,學生成群結(jié)隊地,走向教室或圖書館。
我鎖了房門下樓,向路上的學生打聽:“同學,請問李本森教授住在哪里?”
都抱歉地搖頭:“我們從沒聽說過這學校有個叫李本森的教授?!?/p>
我有些吃驚,心想他們可能是不知道李教授的名字,于是說:
“就是那個從南京趕了一群牛羊到重慶來的李教授?!?/p>
學生們捂著嘴笑。有個男生沒笑,把臉拉下來,對我說:
“這里不是牛羊圈,也不是屠宰場,這里是大學校園!”
這學生很維護學校尊嚴的。
我只好不再打聽李教授,而是說:
“知道安志薇住哪里嗎?就是天天去明月河燒紙的那個老太婆?!?/p>
這一下大家都知道了,爭先恐后地給我指路。
路曲曲彎彎的,每到一個拐彎處,我都得這樣問一次。當經(jīng)過游泳池、運動場、生物實驗大樓、男生宿舍八號樓,再下一段煤渣路,終于找到學校西區(qū)的銀杏坡時,我把相同的問句已重復(fù)七八回了,像是在故意宣揚安志薇的事情。
銀杏坡只住著李教授一家人。前面是斷崖,后面也是斷崖,兩面斷崖間小小的平臺上,立著一幢平房。房子前面有個石院壩,面積跟平房差不多。院壩與斷崖相接處,長著一棵巨大的銀杏樹。給我指路的學生,特別強調(diào)了這棵樹,說它的年齡比郭沫若舊居的那棵還老,只是沒有它的名氣;看上去是很老,累累根系暴露于外,形成磨盤似的一餅。此外還有小葉榕和枸皮樹,只不過都寄生在銀杏樹上。環(huán)境真好。銀杏葉和寄生樹同心協(xié)力,灑下大片濃蔭。雖沒到落葉時節(jié),院子里卻躺著新鮮的葉片,每片葉子都坦坦蕩蕩,精精神神,像它們覺得,長在樹上挺好,落在地上也挺好。
院壩邊緣,有團茸乎乎的白毛,看來,李教授家是養(yǎng)著貓或狗的。
貓還好,如果是狗,聞到生人的氣息吠叫起來,就會驚擾了主人。這時候,女主人多半還沒出門,要是她出來看見生人,會不會受到驚嚇,并因此使病情加重?
我不敢擔保。不敢擔保就不敢嘗試。
而且我也向杜主任承諾過,沒經(jīng)李同安同意,不能上李教授家去。
我沿著一條岔道朝上走。這條道越加偏僻,野草和灌木吆吆喝喝地生長。
站在灌木叢中,朝下面觀望。望不見人,只望見客廳的窗子,雙扇,最大限度地打開,用細木棍撐著,每扇窗鑲著三塊玻璃,中間的那塊,都碎了半邊,左邊的用另一塊碎玻璃縫補上了,縫補的方法,是用黑膠布粘貼,怕膠布不牢靠,又用褐色的繩子跟窗框捆綁在一起;右邊的那塊,用報紙蒙住。
我蹲下身,這樣能看見客廳內(nèi)部的景象了。
依然見不到人影,只看見一張書桌,一把藤椅,一排沙發(fā)。書桌兩側(cè),書壘上去,砌成了墻,中間空出的部分,臥著鋼筆和一本翻開的書,還有一柄放大鏡。藤椅明顯做過若干次手術(shù),比玻璃窗的手術(shù)要復(fù)雜得多。沙發(fā)的黑皮恣意卷開,要不是因為顏色,還以為上面放了許多橘子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