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黃色的城池。香檳黃的有軌電車帶著斑駁的銹跡,拖著金屬噪音穿行在黃色外墻、灰色屋頂、深門高窗的舊宮殿之間,哐當(dāng)當(dāng),叮鈴鈴,讓人站在兩站地之外就能聽到它在朝這邊駛近。難怪在大環(huán)路邊的和平飯店或小環(huán)路邊的奧斯托利亞飯店下榻的客人們總是抱怨:只要午夜的末班車還沒開過,他們就得抱著枕頭痛苦失眠,好不容易剛剛睡著,就又被該死的頭班車吵醒。有軌電車駛過時,蹲在國王大街寵物店鳥籠里的那對鳳頭鸚鵡,也會隨著鐵軌的震顫在吊桿上受驚地?fù)淅鈨上鲁岚颉?/p>
布達(dá)佩斯的老城建筑多是奧匈帝國時代留下的;確切地講,是幸存下來的,因?yàn)檫@座城經(jīng)歷了太多的戰(zhàn)火。無論是巴洛克、新古典、分離派還是包豪斯,在層層涂蓋的厚墻漆下都隱藏了一戰(zhàn)、二戰(zhàn)或冷戰(zhàn)時期留下的彈孔,最外層的墻漆多是在1989年體制變革后新刷上去的,由于刷得粗糙草率,感覺像在燒傷病人的疤痕上涂脂抹粉,遠(yuǎn)看濃妝艷抹,近看疙里疙瘩。街巷里,經(jīng)??梢砸姷竭@樣的街角建筑:朝向主街或廣場那側(cè)的墻壁漆得十分光鮮,可一旦拐過街角,繞到側(cè)面的街巷,會讓人感到時光逆行了幾十年,同一座樓的側(cè)墻仍灰頭土臉,甚至皮開肉綻,在剝脫的墻皮下可以看到裸露的磚石、電線、銹成疙瘩的管道或松動的砂漿。名副其實(shí)的面子工程。
在這座城里,所有的一切都或多或少地帶著黃色調(diào),金黃的陽光投下赭黃色亂影,昏黃的路燈招引來土黃色夜蛾,春季的公園里開滿俗艷無香的黃花,到了秋日枯葉滿地,草皮從碧綠變黃綠,連空氣的味道都是黃色的,彌漫著多瑙河水的鐵銹味和腐爛植物的尖酸氣。馬路上到處打著瀝青補(bǔ)丁,高低不平,灰黑不一。道路總是挖了又填,填了又挖,總有破裂的管道,總有要換的電纜,暴風(fēng)雨過后,總有幾株老樹被連根拔起。這條街上的貓臉石被挖出來鋪到那條街邊的停車位上,那個街頭的死樹被刨出來做成長椅擺到這個街頭。佩斯的街道在照片里很美,可在照片外又臭又臟,在街邊、門洞、電線桿下或有汽車轱轆停過的地方,黃色的排泄物隨處可見,不僅是狗的,還有酒鬼的、乞丐的和過夜生活的年輕人的,不管清潔工怎么用掃帚掃、高壓水槍沖或撒消毒粉都無濟(jì)于事,白色的消毒粉會很快變黃。一個城市里孤獨(dú)的人多,狗也會多,金毛犬大丹犬八哥犬貴婦犬臘腸犬拳師犬水獵犬波爾多犬法老王獵犬西班牙犬愛爾蘭犬博美拉尼亞犬,一位麥秸色長發(fā)的女郎牽著黃褐色皮毛的維斯拉走在烏黑閃亮、凹凸不平的貓臉石路上,她和它存在的傲慢氣場足可統(tǒng)治整條空巷,一個黃皮膚的人走在黃色暗影的街道上,根本沒人會注意到他。
不過,對于出來練野攤的霽青來說,街道上有沒有人注意他,這個一點(diǎn)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過往行人能否注意到他擺在地上的這些貨,比如說布料很薄的?;晟溃词槿詴羯牟噬珗A領(lǐng)衫,亞洲人尺碼的內(nèi)褲和襯衫,穿一會兒就很臭的人造絲襪,帶電子表屏的圓珠筆,還有泡泡糖、棒球帽、回力鞋和折疊傘等,質(zhì)量雖次,但價格便宜,還是很受當(dāng)?shù)匕傩盏臍g迎。當(dāng)時匈牙利市場輕工產(chǎn)品奇缺。
小伙子姓司徒,名霽青,來布達(dá)佩斯快兩年了,非常清楚當(dāng)?shù)厝讼矚g什么需要什么,知道什么樣的貨利潤高,并熟悉該去哪里搞貨。他要么去28路有軌電車終點(diǎn)的“布魯斯·李市場”,要么看好列車時刻表,到東火車站從扛著大包小包剛抵達(dá)布達(dá)佩斯的同胞們手里直接截貨。那時候,匈牙利人還習(xí)慣把露天跳騷市場叫做“波蘭市場”,因?yàn)樽钤缭谀抢镩_辟戰(zhàn)場的是波蘭商販。東歐劇變后,波蘭人陸續(xù)回自己國家淘金,市場上的攤位很快被大批涌來的中國人占領(lǐng),而且大多數(shù)華人攤販都是像司徒霽青這樣留著蓋兒頭、筋壯骨健、動如狡兔、被太陽曬得黑里透黃、不知道苦累的瘦小伙子,對那些分不清東方人面孔的當(dāng)?shù)厝藖碚f,他們個個都像功夫明星李小龍。要知道,布魯斯·李是李小龍的英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