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4月4日黃昏重慶
重慶的天氣變化莫測,前幾天還是烈日炎炎,由于兩三場雷雨,變成了陰雨綿綿。這兩天沒有敵機轟炸,我們武器裝備落后,只有依靠天氣和地形來對抗敵人的狂轟濫炸。
這天夜里,陰雨沉沉。我身穿灰色長衫,打著油傘,裝扮成教書先生的模樣,應(yīng)約來到“致遠(yuǎn)”書店。書店在一條九彎十八拐的無名小巷中,全是下坡路,石梯很陡,兩邊是高墻,隔五六米就有一個筆直的大轉(zhuǎn)彎。每個轉(zhuǎn)彎處住著五六戶人家,全是茅草蓋頂,竹片和黃泥做墻的房屋,居住的人大多數(shù)是重慶大學(xué)的職工,他們把自己的寓所戲稱為“國難房”。
“炒米……糖……開水……炒米……糖……開水!”
慘白的路燈下,有一個小販攤。擔(dān)子一頭掛著熱水壺,另一頭是放碗筷的竹筐,竹筐上置放著一盞油燈。炒米糖開水是重慶特有的小吃,做法很簡單,將適量炒米盛入碗中,加一勺白糖,撒點烘香的芝麻、花生和核桃碎塊,再添一點豬化油,用滾水沖泡,這便成了炒米糖開水。陰冷潮濕的深夜,在饑腸轆轆的當(dāng)口,幾勺熱騰騰的炒米糖開水進(jìn)喉下肚,一股熱氣直貫中腸,渾身都透著溫暖。
若在平日,攤子前早已擠滿享用的人們,巷子里熱鬧非凡。此時,小巷人靜,萬籟無聲,吆喝聲在夜空中飄蕩,甚為凄涼。
整個“致遠(yuǎn)”書店浸在煙水霧氣中,順著屋檐流下來的雨水,像給這房子掛上了一排珠簾。我習(xí)慣性地向四周看了看,確定無人跟蹤后,這才走進(jìn)書店。
張秋冰的“致遠(yuǎn)”書店有兩層樓,樓下是書店,樓上是居所。
“仲泰來啦。”張秋冰的岳母坐在一張涼椅上,老人家看似納涼,實為放哨?!澳惚砀缭跇巧铣燥埩?,上去吧!”為了便于開展工作,我與張秋冰以表兄弟相稱。
“姻伯母好。”我躬身行禮,將一包“冠生園”的糕點和兩斤豬肉遞給老人?!罢媸窍『蔽?,現(xiàn)在物價飛漲,我們已經(jīng)十幾天沒吃肉嘍?!崩先诵χf。
張秋冰的臥室只有十來平米,書房、客廳、餐廳全在這小房間里。由于夜間實行燈火管制,屋內(nèi)點了一盞煤油燈,微弱的燈光照見桌上的晚餐:一碗白水煮的老蠶豆、一碗青菜、兩個小碟子放著兩大片咸鴨蛋。三個孩子圍著桌沿,口里吃著飯,眼睛卻盯著咸鴨蛋。
張秋冰四十余歲,中等身材,戴著一副眼鏡,穿了件打補丁的舊夾衫。他仿佛很久沒理發(fā)了,蓬亂的頭發(fā),有些白絲,胡子成圈地圍著臉頰。他把咸鴨蛋分給每個孩子,接過妻子林青遞來的一碗糙米飯。
“今天的米我親自挑過了,沒有石子兒,免得你在燈下挑半天。”林青說。
張秋冰將一杯茶水倒入碗中,用筷子攪合了一下,連水帶飯,一口氣吃了下去。
我鼻子一酸,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來的滋味。張秋冰家是川東小有名氣的地主,他從小對吃就很講究。張秋冰曾給我講,他少時每天早晨都會陪著祖父,去鎮(zhèn)上吃面鋪的頭湯面,風(fēng)雨無阻。爺孫倆對面要求很高:面要煮得三分爛,緊湯,多放蒜葉多放油。澆頭要多,面條要少,而且澆頭不能蓋在面碗上,要放在另一個碟子中。吃完面條,要喝一碗清茶,必須是當(dāng)?shù)厣嚼锏娜?。沒想到一個對吃如此講究的人,為了革命工作,竟過著這樣清貧的生活。其實,書店生意還不錯,附近大學(xué)的師生都是??停蓮埱锉汛蟛糠质杖攵加米龅叵禄顒拥慕?jīng)費,剩余的只能勉強度日。
“表弟來啦?!绷智嘈χf。“快坐,快坐,老早就替你泡好一杯茶了?!彼且粋€經(jīng)驗豐富的地下交通員。
“孩子們,今天是‘四四’兒童節(jié),看表叔給你們帶什么禮物了?!蔽覍⒆觽冋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