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虎媽一語成讖。1965年“四清運動”，糧庫主任私賣陳化糧被查出。高層領(lǐng)導雷霆震怒，拍案大罵：監(jiān)守國庫自盜，真是賊膽包天！我倒要看看，這個糧庫主任長了幾顆腦袋！調(diào)查組將庫存翻了個底朝天，陳年舊賬查了N遍，查來查去，查不出糧庫主任貪污的證據(jù)。父親腦袋保住了，卻因“私賣公糧”罪名進了高墻里面。父親為革命出生入死，身上至今還殘留著彈片，他老人家再想不到，革命成功了，革命吞噬了自己的兒子。

父親入獄后，我家從此一落千丈，經(jīng)濟上從溫飽墜入貧寒，家里伙食水平急轉(zhuǎn)直下，時令蔬菜新鮮水果相繼從餐桌上消失，以往的美味佳肴只能在夢中相見。政治上淪為新的階級賤民，看盡世人白眼，以往常來家走動的親友再不登門，同學和家屬院的小伙伴被家里大人教育，不約而同地與犯人家屬保持距離。馬婆子對我家前恭后倨，見了“犯人家屬”橫眉冷目，預測劉端正政治前途險惡，幾次鄭重提醒根正苗紅的趙大壯與我“劃清界限”。發(fā)小嬉皮笑臉地回答：“楚河漢界倒是劃分得一清二楚，劉邦暗度陳倉，照樣將項羽打了個措手不及。歷史教訓不能忘記，為了抓階級斗爭，為了革命的千秋大業(yè)，我只能忍辱負重潛伏到底，以便隨時掌握敵情，向你老人家及時匯報。”馬婆子沒咂摸出話里滋味，滿意地點點頭，隨即下達指示：同意潛伏敵營，還要注意隱蔽自己。

小小年紀就飽嘗世態(tài)炎涼，我自感低人一等，徹底蔫了，出門溜邊走，見人耷拉著腦袋，遠遠避開熱鬧地方，性格也隨之扭曲，以往開朗變?yōu)楣缕В粣鄢鲩T，不愿見人，不想說話，常常一個人貓在屋里發(fā)呆。趙大壯看在眼里，卻從不說什么，只是到我家來得更勤，見我不想說話，就陪我干坐著，一待就是半天，到了學校，依舊天天和我泡在一起，從不理會別人異樣的眼光，像是好友家從未發(fā)生變故。

父親重判之日，虎媽顯示性格中的殺伐決斷——堅決、立刻要求與丈夫盡快離婚，同時四處托人，主動出擊，尋找自己第二任丈夫。虎媽積極奔走，離婚順利判決，尋找新夫的工作卻步履維艱。初次見面，男人對虎媽的身材、長相都深表滿意，待聽說女方家里有六張小嘴嗷嗷待哺，又都一一知難而退。虎媽再顯殺伐決斷：將家里累贅送人，少一個是一個，最好統(tǒng)統(tǒng)滾蛋！送孩子不像送蘿卜白菜，餓死人的日子家長們記憶猶新，誰家也不愿平添一張嘴?？丛趧⑹亓x為鄉(xiāng)親們坐牢的份上，小兒子被老家生產(chǎn)隊接納，寄養(yǎng)在叔父家，每年分一份口糧，剩下的五個吃貨卻再打發(fā)不走。自從嫁給革命軍干之日起，虎媽就下定決心，慧劍斬情絲，與剝削階級娘家一刀兩斷。出嫁閨女落難才想起娘家，自然沒有好臉色看，父母冷若冰霜、一言不發(fā)，娘家兄弟的話讓人心寒：你嫁給革命干部，娘家人沒沾過一點光，如今你男人落了難，我們也不想受牽連。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你以后再不要來了！唯利是圖的家庭，親人心腸冷硬似鐵。

苦熬兩年，家里值錢東西典盡賣光。家屬院風傳老劉家男孩上街拾破爛賣，女孩在菜場撿拾地上菜葉遭營業(yè)員驅(qū)趕……孩子們頭發(fā)枯黃、臉上失去光澤，衣服補丁摞補丁?；寘s風度依然，頭發(fā)依舊墨玉般烏黑發(fā)亮，臉上膚色依舊是白里透紅，穿著依舊是齊齊整整，每天早上依舊是雷打不動獨享補品——紅棗、桂圓、阿膠燉雞蛋，外加一個蘋果。年幼弟妹可憐巴巴地看著碗里，做母親的卻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