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yán)锖軣?。簾子雖已卷起，但也一路無風(fēng)。京城9月之暑熱，仍有虎威。

“守常，別挨著我，我身上真有臭味咧?！标惇?dú)秀在嘚嘚的馬蹄聲中說，“唉，這次研究室生活，整整九十八天。你可知道，這九十八天里，我最大的研究心得是什么？”

空氣中飄來一股股久違的青草與爛泥的氣息，陳獨(dú)秀一邊問一邊大口呼吸，心里暢快得很。這時(shí)候他聽李大釗說：“我不知道仲甫有如何的心得，我只知道，仲甫研究的，一定不是某個問題，而是某種主義?！?/p>

“你說對了，我就是在研究馬克思。原先，我總覺著馬克思學(xué)說還缺一塊，缺一塊民主。而今摸了九十八天牢墻，才知道要靠什么打掉這座墻。達(dá)摩面壁悟道，我也是做了一回達(dá)摩啊。我做達(dá)摩之時(shí)，手里握著一篇經(jīng)，就是你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君曼探監(jiān)，我囑她帶《新青年》，第六卷第五號，啊呀，果然送來了經(jīng)了，油墨香，你的立論也香。守常，我今日可以告訴你，你信奉的主義就是我信奉的主義，我決意加盟布爾什維克！”

“仲甫！”李大釗大為驚喜。

“我這句話，說錯了？”

“你不是說了一句話，你是說了一篇宣言！”

“大而無當(dāng)？”

“大哉斯言！”

“大可不必！”

兩人哈哈笑，互相握手，手心里都是汗。李大釗說：“仲甫，我正想告訴你，我去了一趟天津，伯格曼的一番話，真的叫我很受啟發(fā)?！?/p>

“伯格曼，誰？”

“俄共黨員。他說中國革命若要成功，首要之務(wù)，是中國的工人必須組織起來?！?/p>

陳獨(dú)秀聞言，兩道眉毛頓時(shí)一跳，接著，又?jǐn)Q起來。這個伯格曼的話，他似乎不能同意。李大釗總喜歡聽俄國人的話。俄國人建立了蘇維埃政權(quán)，固然了不起，但俄國人的話也不可能句句都是對的。

于是陳獨(dú)秀搖搖頭，搖得就像白馬脖子里的鈴鐺，當(dāng)當(dāng)有聲。

“仲甫不能同意？”李大釗說。

“不能同意?！标惇?dú)秀說，“首要之務(wù)，不是中國的工人要組織起來，而是要在中國思想界吶喊馬克思主義！要把這個主義喊得山搖地動?，F(xiàn)在你看看，到處是無政府主義、工讀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連我兒子也一口一個巴枯寧。你說，當(dāng)務(wù)之急是不是要大力鼓吹馬克思主義？”

“伯格曼先生的意思也不是……”

“洋人知道什么！”陳獨(dú)秀很快地打斷對方，“最知中國者，唯你我！”

“仲甫，中國工人階級數(shù)量已經(jīng)很大，這是一個一無所有唯有鐐銬的革命階級，我們須要立即研究他們，發(fā)動他們……”

“夠了！”陳獨(dú)秀臉色通紅，伸手一拍車擋，“停車！”

馬蹄聲停了。車夫回過頭，一臉愕然。

陳獨(dú)秀顧自跳下馬車。著地的時(shí)候，陳獨(dú)秀腿彎了一下，感到了膝關(guān)節(jié)的疼痛，畢竟牢坐長了。李大釗在車上喊：“仲甫！”

陳獨(dú)秀沒有理睬，虎著臉，走了幾步。

后面一輛馬車嘚嘚地趕上來，陳獨(dú)秀回頭看，正是高君曼的那輛。

高君曼大喊一聲“當(dāng)家的”，兒子和女兒一起招手：“爸爸！”

陳獨(dú)秀于是便擠上了那輛雙套馬車，一把將黑子抱在膝上，黑子還高興地說了一句“我可不嫌爸爸臭”。馬車飛快地走了。

李大釗坐在自己的車上沒有動彈，心里只嘆息了一聲。陳仲甫的固執(zhí)是出了名的，但是他這樣中途換馬車，倒是沒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