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噤聲著一旁靜靜觀看,真是為她的野性著迷,決定不了該站在哪一邊,或該不該插手介入(有一兩次小鳥還活著),因此我恍然略有了悟——為何每回我不忍多看《國家地理頻道》和《Discovery》,因為每見食物鏈的任一方受苦,苦旱、受饑、被獵食或獵食失敗……簡直覺得造物的殘酷無聊透了,開這種惡意又難笑的玩笑也不厭煩——原來,原來他不過跟我一樣,不知道該不該插手,例如你愛的恰總是強者,而你打心底同情恨不得立即伸手改變命運的(無論是綠繡眼或人)恰又是弱者那方,因此時機延宕、蹉跎,往往我與那造物的一樣,眼睜睜地啥都沒做。
(其實盟盟說過,我最不能去當野生動物學者或自然攝影師,因為“你一定會忍不住半夜偷偷抄起獵槍去打只羚羊給那些受傷受餓的老小貓科吃,你一定會插手管的”。)
幸福的獵人納納,仿佛狩獵女神狄安娜,光彩奪目地忙進忙出,從未掉入花生那以物易物的窘況,她仿佛知道我們佩服她的好身手,她便以非常獵人風格的方式回報我們,一回唐諾照例趴在地板上看書,納納跳窗進來,銜了一物丟在唐諾面前正攤著的書頁上,是一只同樣與唐諾嚇了一大跳四目瞪視還沒長毛的活生生小老鼠,納納一旁非洲草原悠閑姿態(tài)地躺著,一下一下拍著尾巴,意思再清楚不過:“喏,賞你的。 ”
唐諾謝過她,不動聲色輕攏上書頁,出門放生去。
相處到這個地步,便會有很多惆悵時刻發(fā)生,好比托了孤狠心出國,機上不經意地便開始喟嘆,好可憐啊納納,你都不知道大冠鷲遨游的天空是這樣的,飛行器是這樣的,美味的異國魚鮮是這樣的,還有所謂的好多好多的外國,無論如何你都不會知道世界是那樣大……與親愛的人不能分享同一種經驗、記憶、知識、心情(當然此中最劇烈的形式就是死亡吧),我不免覺得悲傷,也深感到一種與死亡無關卻如何都無法修彌的斷裂。
但我猜想,我得這樣猜想,她在我們這方圓不會超過半英里(母貓的活動領域較?。┑木G帶、山坡、覆滿雜草的擋土墻游蕩,那星光下,那清涼微風的早晨,那眾鳥歸巢(因此多么教人心搖神馳)的黃昏……她花一兩小時甚至更多,蹲伏在長草叢中,兩眼無情如鷹,目標一只靈巧機警的麻雀,或一只閉目沉靜冷血入定的老樹蛙,以及千千百百種活物的抵抗逃竄方式……她一定曾想,唉!我那看似聰明什么都懂的主人永遠不會知道這個樂趣,那微風夾帶多種訊息地穿過草尖,草尖沙沙刷過最細最敏感的腹毛,那光影每秒鐘甚至更小刻度的變化,那百萬年來祖先們匯聚在熱血脈里的聲聲召喚,那瞬間,時間不花時間(卡爾維諾說,故事中,時間不花時間),掌爪下的搐動,哪管他什么動物都同樣柔軟的咽喉,但不急咬不急咬斷它……甲殼蟲如何肢解,飛鳥如何齊齊地只剩飛羽尾羽和腳爪和頭……洗臉理毛,將那最后一滴鮮血深深揉進自己的腺體中……那樣精密,那樣樂趣無窮,那樣探索不盡,啊!我的主人她永遠不會知道。
我每每努力為想象中的細節(jié)再再增補更多的小細節(jié),唯其如此,才能平衡我們這一場人與野性獵人在城市相遇,注定既親密又疏離的宿命。
便也有好些個夜晚,無任何聲響預兆地我自睡夢中睜眼醒來,沒有一次錯過黑暗中一雙獵食者的眼睛正從我床頭窗臺俯視我,那一刻她一定以為自己是一頭東北虎,因為她都不聽我的輕聲招呼:“納納。”她應聲躍起展開獵殺行動,啃、咬、蹬、踢、拖我的腿和手,把我當一頭好不容易給撂倒的大羚羊。
星辰下,潮聲里,往事霸圖如夢。
少年時鐘愛的句子破窗尋來,我且將它慷慨地送給這些我所結識的城市獵人及其了不起的祖祖宗宗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