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君把吳蘭英領(lǐng)進門,然后把她介紹給大家。他們對她問好,東一熱情地招呼:“吳小姐你過來看,要喝什么飲料請自己選,不要客氣?!眳翘m英脫了鞋子走過來,要了一杯熱水沖的麥乳精。明月的手里拿著書,心里正咀嚼著剛剛讀到的一個有趣的段落,忽然在紅地板上發(fā)現(xiàn)一串圓形的水漬,從玄關(guān)一直延伸到客廳里面來,那可不是吉吉的腳印,她的目光不自覺地尋找,終于發(fā)現(xiàn)那串水漬終止在一雙淺灰色的襪子下面,襪子腳背的部分是干爽的,但是腳心的邊緣濕漉漉。明月抬頭看,是新來的朋友吳蘭英的襪子濕了,那吳蘭英的目光似乎一直在等待她終于找到了這個謎底,輕蔑地眨了眨眼睛,抱著自己的茶杯轉(zhuǎn)過身去。
明月覺得自己的好奇心并無惡意,沒有必要領(lǐng)教對方這般臉色,復又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書。
劉先生下了班回家,見一屋子的年輕人,他自己也高興起來,問他們最近可看了自己主編的報紙,是否有什么感想和建議。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說的其實都是一些孩子話,只有那吳蘭英小姐聲音不大不小地說道:“報紙不是應(yīng)該講真話的嗎?”
“報紙只能講真話?!眲⑾壬f。
“您的報紙,上個星期的民生版塊報道了城郊膠皮廠工人的生活狀況?!?/p>
“沒錯,這位同學看過了?”
“是的,劉叔叔。報道中說工人們每天工作九個小時,每日的薪水五個銅板,統(tǒng)一食宿,每兩天可以洗一次澡?!?/p>
“這是我們的采訪中,工人們親口提供的情況?!?/p>
“可是他們事先被告知只能這樣講,否則就會飯碗不保。實際的情況是,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每天要工作十四個小時以上,五個銅板的日薪不假,但是每月結(jié)算,隨時有可能因為生病脫崗而被任意克扣。飯錢是從自己的工資里面出的,十四個工人擠一張通鋪,到臘月中旬才開始燒炕……”吳蘭英語氣平緩冷靜,沒有任何波動,但這些話已經(jīng)足以讓這個房間里面每一個衣食無憂的孩子們暗自心驚。
明月一直低著頭,她對于五個銅板的日薪十四個人睡一張通鋪,還有臘月中旬以前都是冰涼堅硬的炕都毫無經(jīng)驗,但是可以想見那是何等悲慘。
劉先生有些驚訝,也有些尷尬,笑了一下問吳蘭英怎么知道這些。
吳蘭英說我怎樣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是否能夠著人再詳細切實地調(diào)查。
那天在劉家的聚會結(jié)束后,吳蘭英走在最前面。明月坐著穿鞋的時候看見這位硬氣的、穿著打著補丁的袍子的吳蘭英小姐抬腳出門,她鞋底的前腳掌已經(jīng)磨穿了,露著里面淺灰色的襪子。
這位吳小姐確實讓人印象深刻,但明月本來以為她說的事情與己無關(guān)。不久之后,南一的爸爸果然讓手下的記者去膠皮廠暗訪,發(fā)現(xiàn)種種虐工黑幕與吳蘭英說的并無二致。報紙馬上對這一事件進行了大篇幅的追蹤報道,此事一時成為滿城的議論焦點。一天下午,明月放學回家,在顯玚的書房外面看見他把報紙摔在另一個人的臉上,咬牙道:“真難看!”明月當時便明白了,敢情這件事情也是他的手筆!
6.
接下來的幾天,明月不斷提出的問題和要求讓顯玚不勝其煩。她追究起來從一間屋子里跟著他走進另一間屋子里,沒完沒了,終于把他逼到門檻旁邊轉(zhuǎn)身對她說:“信誰的話都不信我的,對不對?我得跟你說多少遍才能明白,用工細則是經(jīng)理和主管們的事情,你覺得我會去辦公室看著他們扣多少錢,做多少預算給工人開飯?我會去窩棚外面看著什么時候燒炕,是不是加了足夠多的柴火嗎?”
“說了,說了,我早就說了。風波鬧得這么大,怎么能不改呢?全城都在關(guān)心這個事情,軍閥都打來電話了。你瞧,你在家里面也在追問我。行了,就到這里,行不行?你要是不放心,明兒你跟我去工廠看看,看了你就放心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