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瘋狂的掘金運動席卷了香椿樹街南側(cè),其后,漸漸擴散到北端,最后甚至蔓延到了河對岸的荷花弄。每天夜里都有人出動,寧靜的夜空里響起了鐵鎬鐵鍬與泥土親密接觸的聲音。五月的夜晚會有很多秘密,這個秘密的趣味多于罪惡,只須半遮半掩。很多持鍬人在月光下對視一笑,有人坦然,有人靦腆,然后各挖各的。即使是白天的冤家,在這樣的夜晚也成為了戰(zhàn)友,或者同謀。掘金者勞作風(fēng)格不一,屬于黃金派的深耕細作,屬于尸骨派的草草收兵,但是,俗話說眾人拾柴火焰高,香椿樹街唯一一條綠化帶很快消失得干干凈凈,透過臥倒在地的冬青樹枝的縫隙,可以清晰地看見一條路中之路,那路由污泥與混凝土的殘渣組成,還散發(fā)著新鮮的土腥味,那路中之路,通往香椿樹街居民的黃金美夢。
負責(zé)街道衛(wèi)生的居民委員會遭遇了一場噩夢,三個女主任結(jié)伴闖到保潤家來討伐罪魁禍?zhǔn)住W娓府?dāng)時正蹲在地上,用木榫加固松脫的鍬柄,他試探著問主任們,是不是保潤在外面惹了什么事?看著祖父無辜的麻木的樣子,兩個女主任都氣哭了,另一個性格特別潑辣,她一腳踢飛了地上的鐵鍬,擼起袖子,對祖父坦言相告,爺爺,我真想打你一個耳光,解解心里的氣!
那天中午保潤從烹飪學(xué)校放學(xué)回家,覺得附近的街頭彌漫著某種節(jié)日似的氣氛。一群孩子聚集在他家門口拍煙紙,看起來都喜洋洋的。保潤注意到家里的門沒關(guān)好,王德基的兒子小拐鉆在門縫里,正探頭朝里面張望。保潤過去揪住了小拐的耳朵,小拐被揪住耳朵,仍然用興高采烈的聲音,向他報告了那個消息,保潤保潤,你爺爺被綁走了,綁到井亭醫(yī)院的白汽車上去了!保潤一驚,松開了小拐的耳朵,問,誰?誰綁了我爺爺?小拐說,兩個白大褂,還有居委會的人,還有你爸爸媽媽!
保潤推開虛掩的家門,看見門后遺落著祖父的一只解放鞋,客堂里的四把椅子有三把翻倒在地,一只茶壺在地上碎成兩半,保潤猜想那是祖父掙扎的記錄。廚房里沖出一股熱汽,他過去察看,發(fā)現(xiàn)爐子上還煮著一壺沸水,快燒干了。祖父房間的門耷拉著,明顯是被強行撞開的,他走進去,差點被一把鐵鎬絆了個跟斗。祖父不知怎么找到的鐵鎬,他把自己的房間挖成了一個工地。保潤對祖父的舉動充滿疑惑,房間里沒有冬青樹,祖父為什么也要挖一遍呢?仔細觀察地面和墻角,可以看見粉筆殘留的痕跡,有問號,有感嘆號,還有一些神秘的圓圈和三角。房間里充滿了一股濃烈的腥濕味,地面的大青磚都不見了,它們被小心地起出來,整整齊齊堆在墻邊,濕漉漉的三個土坑,分布在房間的三個角落,看起來像三個干涸的泥潭。保潤相信,祖父瘋了,祖父真的瘋了。祖父的夢想在泥潭深處腐爛,發(fā)出它特有的腥氣。墻上那個提前掛好的黑色相框,不知怎么落在一個土坑里,祖父從墻上移居到坑里,顯得非常焦灼,他的目光大部分被泥漿所阻隔,剩余的一簇,是纖細的受難者的目光,它由下而上,虔敬地仰視保潤,向保潤呼救,保潤,救救我,你來救救我!
保潤撿起了坑里的相框,重新掛在墻上,還用抹布把祖父臉上的泥漿擦干凈了。他從坑里救起了祖父的遺照,僅此而已。祖父的事情是父母的事情,他管不了,也不知道怎么管。他不舍得祖父,但拯救祖父太麻煩,他怕麻煩。保潤坐在祖父的大床上,環(huán)顧這個陰暗的房間,依稀想起祖父蒼白枯癟的腳掌,腳掌心的皺紋酷似一幅山水畫,山勢陡峭,水流平緩,他小時候與祖父睡一張床,總是看著祖父腳掌上的山水入睡的?,F(xiàn)在他思念祖父,也是從祖父的腳掌心開始,為此,保潤有點悵然,又覺得有點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