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煥的弟弟景致倒是個一眼望得見底的人。一看就是文化大革命的產(chǎn)物。二十郎當歲,受階級斗爭教育長大的,所以戰(zhàn)斗性也就格外強。邊說話邊抽煙,標準京腔兒。不像個高知的兒子,倒像是成天上老酒館吃泡花生米的出身。談起景煥,他直言不諱地說和姐姐的關系不好。“我打過她,也罵過她?!彼麅叭灰患抑鞯臉幼?,就像是被打罵的對象不是自己的姐姐,而是自己的奴隸似的,“不過,這也不能全怪我。她那人,太各色,招氣。三天不打,她就癢癢。她呀,天生就是神經(jīng)病的腦袋,早晚得得神經(jīng)??!”
我對這番話簡直反感透了。第一,他那么隨隨便便地就把“精神病”說成“神經(jīng)病”(這在我們學心理的人看來是不可原諒的概念錯誤),這暴露了他的無知和自以為是。第二,作為弟弟,對姐姐毫無憫念之情,這也使我感到他的狹隘和冷漠。毫無疑問他不是個男子漢。但是他很直爽,也容易感情用事,這點我可以利用。
我了解到景煥過去的男朋友叫夏宗華,是青年電影制片廠的一個副導演。他們從紅領巾時代就認識了,可算是青梅竹馬。據(jù)景致說,景煥很愛他,但不知為什么每次和他見面回來,都是愁眉不展。在她被揭發(fā)貪污現(xiàn)款前后的那段時間里,景致曾發(fā)現(xiàn)她久久地發(fā)呆。后來,就拒絕進食了。在她被街道工廠除名之后,他們斷絕了來往。
關于夏宗華的情況,我只了解到這么一點點,至于這個人本身,他們?nèi)以诮粨Q了一下眼色之后,由景致說出三個字:“不了解。”
大約是弗洛伊德定律的作用吧,在送我走出胡同口的時候,景致塞給了我一張條子,上面寫著夏宗華的電話和地址。
一個新鮮的念頭突然從我腦子里冒了出來。
她這個新鮮念頭大約就是迫我去和景煥“談戀愛”,而她自己則在找夏宗華“交朋友”吧。還美其名曰是按“弗洛伊德定律”辦事,讓這個鬼定律見鬼去吧!我對這件事可提不起興趣。
屋里月光很濃。我睡不著,索性下床把窗簾拉開,出人意料地,并不是滿月,而是一鉤亮閃閃的新月。我奇怪今天的月光為什么這么明亮。小時候,自然課老師曾教給我們識別新月和殘月的辦法。他說,很多影劇布景往往愛犯這樣的錯誤:劇本上明明寫著“新月高懸”,而背景上出現(xiàn)的卻是一鉤殘月,“殘”的漢語拼音字頭是“C”,而“C”就是殘月的形象。反之,則是新月了。這個辦法我至今記得很清楚,真是“兒時所學,終生難忘”。
其實兒時的一切都令人難忘。豈止是難忘,兒時的經(jīng)歷就是一把刻刀,一個人一生的雛形就是由那把刻刀雕琢出來的。這兩天在J醫(yī)院實習,發(fā)現(xiàn)那么多患強迫癥、反應性精神病的人都在童年時代有過不同程度的精神創(chuàng)傷。從這個意義來講,我真想對著那些不幸的家庭,對著那些不稱職的、還沒學會做人就有了孩子的父母們,對著那些壓抑人、窒息人、扭曲人的社會弊病大聲疾呼:“救救孩子!”
在這方面,我總是感到慶幸。我的家境并不寬裕,父母都是小人物。兄弟姐妹一大群。但我卻有著一個和諧、溫暖、幸福的家。記得小時候,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媽媽為了讓我們吃好,真是千方百計?。∷ぷ髦?,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出去采野莧菜、摘榆錢、挖蘑菇,她蒸的棒子面裹白面的發(fā)糕“金裹銀”,包的馬齒莧餡的餃子,蒸的榆錢飯,煨的蘑菇湯,我們吃起來都是又香又甜,回想起來,比現(xiàn)在飯館里的西餐大菜還有味。媽媽憑著一顆慈母心和一雙巧手使我們?nèi)叶蛇^了難關。四個男孩子都長得結(jié)結(jié)實實,爸爸多年的肺病竟也慢慢地好起來。回想起這一切,我總是由衷地感激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