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家輝
時移事往,有些事情卻宛如昨日昨分昨秒,記得的,你一定記得,不僅記得場景情節(jié),即連聲音氣味亦似存在,聲音在你耳輪里糾纏,氣味在你鼻孔里徘徊,只要閉上眼睛,馬上重回現(xiàn)場,仿佛你根本從來沒有離開過。
那年, 1983年 8月底,我從香港獨自搭機飛往臺北,為的就是讀大學;為了到臺灣讀大學,我付出了,我取舍了,我沒法確定前頭有些什么,但我知道如果不作這種付出和取舍,我睡不著覺,我將深感后悔。人總是后悔于放棄了的東西,不是嗎 ?
我付出的是在香港讀大學的機會,那是攻讀電影系的機會,我本有志成為導演,留港讀書,本可圓夢,但我于高二時在某種機緣巧合下忽然迷上李敖作品,迷得一發(fā)不可收拾,乃來個志向大轉彎,立下“大志”,索性赴臺搜集材料并于二十一歲以前寫成一本《李敖研究》,而那年,我只是十九歲。
所以,臺灣,我來了;我的生命也確實有了大轉彎。
赴臺那天,一個人去機場,一個人上飛機,背著個大背囊,托運了兩箱大行李,行李內有六盒月餅,父親囑我送給一位長居臺北的報界長輩。不到兩小時,飛機降落于臺灣中正機場,亦即目前的桃園機場,通關后,我搭巴士到市區(qū),再轉出租車到輔仁大學。還記得等待出租車的時候,看見路邊攤賣蚵仔煎,食客們嘰嘰喳喳地說著閩南語,在我聽來全像外文,那股香氣那番喧鬧把饑腸轆轆的我勾得口水直流,但當刻無心吃食,大學啊大學,我為你而來,你亦必在心急等我,我只愿用最快的速度跳進車廂去跟你會合。
有車子了,我坐進去,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一張字條遞給司機先生,我從出生至當刻從來沒有學過“國語”,有口難言,唯有預先把“麻煩你送我到臺北縣新莊市輔仁大學”寫在紙上,以筆代言。司機從照后鏡瞄我一眼,親切地笑了,踏油而去,那是我來臺灣所接受到的第一個笑容,或只是他的職業(yè)禮貌,但我心領了,永遠記住。
更是永遠忘不了抵達大學門前的那個鏡頭。
對,想象這是電影里的一幕吧,播放著緩慢的背景音樂,攝影鏡頭從車內往窗外拍去,出租車從桃園駛往新莊,開了大約三十分鐘,一路上,市景朦朧,最后來到這個在 28年前仍是非常簡樸的小市鎮(zhèn),此時,音樂轉急,伴隨心跳,更急,更跳,更跳,更急,但忽然,音樂和心跳用最突兀的姿勢停下,鏡頭定格,原來已到,我望見窗外豎著一塊白色的石碑,上面刻著四個字:輔仁大學。
心頭一震,我的眼淚掉了下來。得來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