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忍感覺到了他的不適,轉移了話題。
——關于下午那番關于婚姻的話。我之所以那樣說,是因為我的母親和我父親婚姻……我母親是自殺的。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得到過很多的愛。
她再次提到她的母親。喬意想,人們總是美化他們記憶中的死人,死人帶走他們生前所犯過的所有錯誤??墒窃诖丝?,淡淡的硫磺味中夾雜著屬于女人的香味,日本的冷香,苦涼的味道拯救了他被熱氣蒸得眩暈的腦袋,此刻,他愿意相信井上忍死去的母親,是一個出奇美麗的女人。
——我也有過一段無愛的婚姻。喬意同情地點點頭。
那是他事業(yè)的巔峰。那部講述師生戀的作品不僅暢銷,而且被改編成電影,還在國際上得了大獎。那時,所有的下午都陽光燦爛,他懷揣著一筆巨款去銀行存錢,一個美麗活潑的柜臺認出了他,他則被她放在桌上的沉甸甸的乳房吸引。
他喜愛她的天真,她在食物、名氣、錢面前毫不掩飾的興奮雀躍,還喜愛她的嘈雜多話,讓伴侶可以沉湎于自己的思考而不被發(fā)現(xiàn)。他看著她一張一合紅潤的厚唇,那仿佛是個頗具吸引力的洞穴,可以把他帶入一個平庸而安逸的世界,一個毫不費力的世界。
——聽起來是一段美滿的婚姻,井上忍說。
——可惜婚姻太漫長了。喬意說,他聽到自己的抱怨是多么的陳詞濫調。
他漸漸難以忍受她在家放著大量現(xiàn)金的習慣,還有她每次數(shù)錢時舔手指的動作;她則厭惡他每個清晨冰手冰腳地爬上床時喉頭濃痰翻滾的咳嗽。這樣的婚姻堅持了十年,他們都學會了不同的方式去將就:她用歇斯底里的發(fā)泄,他用冷漠的輕蔑?;橐鲎兂蓛蓚€人比拼忍耐力的競賽,他在她不愿與他同床的幾年里,寧愿自瀆也堅持沒有找別的女人求歡,因為忠誠也是他的籌碼。最后,女人先崩潰,他贏了這場較量。
——有一類女人,嫁給任何人都沒有區(qū)別。無論是嫁給商人,還是作家。她只需要那個人滿足她關于中產階級的想象。喬意總結道。
——你在愛情上運氣真壞。井上忍說,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柔軟的指尖觸碰著他肩胛的皮膚。
喬意達到了他的目的,用他的寂寞和失敗打動了她。他甚至打動了自己,揉了揉潮濕的眼睛。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生活中其他那些簡單的、習慣的事物消失了:院子里蘋果樹中燕子的呢喃、等待一束光從灰藍的云里透出來的耐性、他的野心、他的才華,他的女人,他的又一個女人。
——所有的愛情都是因為鬼魂。喬意說。
——什么鬼魂?
——過去的戀人都成了一個鬼魂,如雕像一樣佇立在哪里,眼神漠然,嘴巴張開,面對過去那些回憶的碎片,提醒著你是怎么把一切都搞砸的,你之后所作的一切,都是拼命地逃離這個鬼魂,直到你尋找到新的……喬意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新的什么?
——尋找到新的戀人,把他們變成新的鬼魂。喬意提高了音量。
兩人又沉默了,水溫繼續(xù)升高,和滾燙的汗液融為一體。喬意聽到井上忍變得略微沉重的鼻息聲,想起了貓濡濕冰涼的鼻頭。
——你那本小說的女主角,也是一個鬼魂么?她問。
這樣一個人真實存在過么?他這幾十年如同靈魂出竅,肉身過得風生水起,靈魂卻困囿于記憶,如同一個被判終身監(jiān)禁的人,在空蕩蕩的牢房里把心愛女人的照片釘在墻上,年如一年,日復一日地盯著,以至于開始懷疑那是一個真實的女人,亦或是自己的幻想。
她溫熱嬌美的曲線,她薄軟如紙的皮膚,她明亮的眼睛,還有閉著的眼睛一樣的小肚臍。自他最后一次擁抱她已經二十七年過去了,他的繆斯,他心上的火焰。
——是的。他艱澀地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