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爾巴哈臺山下的城鎮(zhèn)少年很難收斂自己,父母伯父叔叔舅舅,一句話,所有親人都是掙工資的公家人,財政狀況相當好,革命大道理不起作用,父親的皮帶更是適得其反,打急了這個壞小子會哈哈大笑,弄得父親像拷打革命者的國民黨特務。塔爾巴哈臺山下那座小城的同齡少年吃盡苦頭,這個壞小子幾乎沒有對手,比起探險,打架更直接更刺激更有快感。我們也就知道這個壞小子很少翻閱《亞洲腹地旅行記》,有時會掂在手里,瞅瞅封面上騎駱駝的斯文·赫定,然后壓在枕頭底下。母親和姐姐收拾房子的時候誤以為這個壞小子良知未滅,喜歡讀書。母親不識字,哥哥姐姐都沒念到高中,全家人都指望弟弟能念到高中,考大學的夢想壓根就不存在。我們可以想象母親和姐姐翻到弟弟枕頭下邊上海書店出版的豎行繁體字書有多么激動。初中畢業(yè)的姐姐給母親亂講一氣,姐姐也就讀《故事會》的水平,從《亞洲腹地旅行記》的開頭幾頁很艱難地讀懂了十二歲的主人公如何當英雄,再多就不懂了,關鍵是繁體字還豎行排印,古書不就這樣子嗎?姐姐告訴母親這是外國古書。姐姐還把這個喜訊告訴當小職員的父親,父親似懂非懂,親自檢查了那本書,絕不是壞書??山?jīng)驗豐富的父親回到事情的原點,兒子打架斗毆,不停地給人家賠情道歉掏醫(yī)藥費,不停地托熟人托關系換學校,塔城就那么大,快沒學校可換了。父親愁著吶。這個壞小子沒心沒肺,依然故我,該出手時就出手,毫不含糊。
遠在黃土高原渭河北岸的農(nóng)村少年唯一的樂趣就是翻閱那本《亞洲腹地旅行記》,也不知翻了多少遍,他喜歡的書很多,不停地跟同學交換,但絕不交出這本書。大家都不知道他有這么一本書。這是他用掙的血汗錢買來的,農(nóng)村學生買課外書很罕見,能交夠?qū)W費資料費就不錯了。他珍藏這么一本書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很正常。這也是他所希望的。我們可以想象他買到這本書以后的閱讀狀態(tài),夜深人靜,躲在柴房或廚房點著小油燈,跟著斯文·赫定神游中亞腹地。家里人以為他在用功,他學習很好,這個優(yōu)點新疆少年沒法比。學習好不等于不打架。需要說明的是渭河北岸的這個農(nóng)村少年生活在城鄉(xiāng)交叉地帶,也就是城郊,整天面臨吃商品糧的城里娃的挑戰(zhàn),農(nóng)村娃總是忍讓再三,很少主動出擊。這個農(nóng)村少年顯然吃了豹子膽,很出格了。我們可以設想新疆少年與陜西少年相逢,肯定有一場血戰(zhàn),他們的精神力量都是斯文·赫定,兩個斯文·赫定交手一定很精彩。我們也可以想象這個農(nóng)村少年夜深人靜翻閱《亞洲腹地旅行記》時掩卷長嘆的樣子,冥冥之中他感應到遠方有一個家伙正在放開手腳大干快干,這個農(nóng)村少年一次次站起來,在農(nóng)舍里走來走去,就像籠中虎豹。天亮時就收斂了沉默了,一聲不吭去上學。
新疆少年在塔城待不下去啦,沒有學校接收他。家里只好送他到精河縣舅舅家。舅舅在精河縣大小是個干部,不但能給外甥轉(zhuǎn)學,還能把外甥辦進高中。不能不承認這次轉(zhuǎn)學非常成功。高一第一學期只打了三次架,舅舅出面了斷,老師不高興,家里人高興哇,這個壞小子以前是每周兩三次的記錄,一學期三個半月,只打過三次架,相當不錯了。更大的喜訊在后邊。第二學期竟然帶回了獎狀,學習成績躥上去了,后來竟然考上了烏魯木齊的大學。父母喜極而泣,趕到精河要向老師磕頭燒香。這時候大家才發(fā)現(xiàn)扭轉(zhuǎn)乾坤的不是舅舅更不是老師,而是一個落落大方漂漂亮亮的精河姑娘,新疆人一律叫丫頭;丫頭是全校的學習尖子,也是班干部,硬是把一匹烈馬給馴服了,人模狗樣成了大學生,跟丫頭一起考進同一所大學,理所當然還是同班同學。我們可以想象這個丫頭的形象有多么光輝燦爛,學校把她當作扶助后進變先進的榜樣,家里人把她當活菩薩。